三天后，深夜，我们选了这么一个易于避人耳目的时机登上最后两辆工程车。

“这是亵渎！”

“什么亵渎，我们的命都快没了！”

“不能让外邦人进入圣山！”

“猎人公会的人进山也就算了，为什么让这些机械玩意也进山！？”

“你们忘了四十多年前的灾难了吗！？”

“长老在哪里，长老背叛了白龙神！”

“别再提什么白龙神了！看看大萨满和白龙卫队都成什么样了！”

没有欢送的人群，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长老会的成员在车的周围争吵着。充满攻击性的话语此起彼伏，两派人几乎快要打起来了。

白龙卫队将他们隔开，并确保采掘设备安装完成的工程车可以顺利驶出镇子。

事情最终还是变成了这样。所以我仍然觉得长老的这个决定欠妥。白龙神教是镇上最大的凝聚力。这种宗教所提供的凝聚力没有成百上千年是根本无法形成的，可一旦形成，将会成为镇民们渡过难关重要的精神支柱。

没有过不去的坎，很多时候击败人们的并不是外界条件，而是内心的崩溃。

现在，这种崩溃的气氛已经开始在乌卡拜昆扩散了。希望长老真有办法控制住消息，不让眼前的这个争吵扩散到全镇。

关门，车辆启动，我们向着漆黑的风雪中进发。

“别担心，米夏。”二叔拿着他看了无数遍的勘察报告，“等我们拿着采来的燃石炭回到镇上以后，所有反对的声音就都不存在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二叔，你知道的……”

“我只是个搬运工出身的工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

“你的作风和莉莉莎挺像，虽然她要比你强硬很多，不过这也只是近几年的事。她刚开始做任何事都和你现在的状况差不多。”

“叔母的情况和我不一样吧……”

“一样，你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复杂。而且还带有一些政治家的思维方式。跟修雷德的贵族和贝尔德的商人们打交道的话多注意一点是对的。但在这种地方，很多事情往往比你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甚至比它表面表现出来的还要简单。”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二叔见过的东西多了，信二叔没错。”他把勘察报告整理了一下，递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话就埋头苦干吧。怎么样，还想再看一遍么？”

“不用了，我已经看了有十遍以上了……”

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仔细扫过。生怕会有什么模棱两可和文字游戏出现。起码二叔在这一点上说得对，这份公会工匠和大洋商行采掘队联合出具的勘察报告只是一份绝对客观的陈述文。数据，表格，简单易懂的结论。这不是敌对国谈判桌上的条约，也不是商业洽谈会中的协议。这只是直观反映出现实世界中客观存在的一份报告。

它反映出一个事实，就是这次开采行动在技术层面完全可行。

事故率是有的，没有任何工程不存在事故率。不说工程了，就算在街上走路也有可能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只是这个几率的大小如何，是否容易控制以及事故后果有多严重的问题。短短几天内就完成的这份报告，用了三分之一的文字来解说这些问题，详细到令人不可思议。

或者说，整个报告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二叔的工程队之前就一直在这周边做勘探，这一点我知道。他们的设备早已经经过公会审核，这一点我也知道。他们的工作效率是全大陆第一远超那些政府机关，这一点我更是知道。

可还是太快了。

公会有好好审核过这东西么？肯定有，公会办事从不草率。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时期，代价有如此大的情况下。这种时候就算他们选择牺牲乌卡拜昆来保全自然稳定都是可能的。到不如说，这种选择才是正确的，才是现在应该做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份文件确实已经经过了详细的审核。而那段审核所需的时间也完全没有因为任何事而被压缩。换句话说……

老早以前，这份审核就是即将通过的状态。

公会在计划什么……从一开始就在计划着什么……

我就好像是一个迷茫的学生，又好像是在玩一个解谜游戏。我还什么都没有学到，还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可现在，考试已经临近，破解谜题的最后期限也即将到来。公会，利贝尔，大洋商行，乌卡拜昆，白龙神教。我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就是我被夹在五个势力中间，被所有人当做棋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讨厌政治。

不过我还是懂一些东西的。希望我的“心腹”们都顺利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我选择成为猎人就是为了逃离这些东西，按照雅安所说的，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确实，命运已经重新召唤我了。但米拉巴尔坎我很熟，这不是那混球的办事风格。米拉巴尔坎是一个高尚的恶棍，追求华丽、完美以及一点点所谓的乐趣。这一滩稀泥的状态绝对不是那家伙搞出来的。

“你这么说余，余可是会害羞的喔~。”

“你真不打算插手么，米拉巴尔坎？”

“余说过，这次的事件完全交给你们。你们有能力去解决它。”

“但就目前我已知的情报，你似乎并不是可以置身于世外的状态。”

“当然可以。还是那句老话，一切都还在余的控制之中。这里无论变成什么样，余都有自信可以控制住。”

“哦？”

看来这里还是个重灾区。

“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可以控制住，但从你们的角度上来看，后果可不一定是好的。把事情搞砸的话，可是很惨的喔，甜心~。”

“好了，我知道了，你闭嘴吧。”

有了米拉巴尔坎这些话，我总算是有点安心了。

最起码，可以放手干了。

沿着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道路前进，我们来到了之前清缴过数次的村落。房屋废墟已经被利用起来，还能住人的成为了营房，勉强修修能用的变成了仓库。之前过来的几批工程车和大部分设备早已就位。提尔、雷克希娅酱、西里布康老前辈还有一些白龙卫队的战士们都站在重新加固后的矿洞门口，一边警戒一边等着我们到来。

无论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它都要开始了。

最关键的设备已经运达，短暂的部署工作后，整条采掘生产线建立完成。随时都可以投入使用。

“气压监视仪一切正常。如果内部有气体跑出来，这东西立即就能发出警报。”一个操作员对二叔说着。

“很好，这些玩意可贵得要命，希望它们物有所值。”

“之前的勘探表明这里地表下并没有什么高压气体。”操作员显然非常不解，“用这么多高敏度的设备有必要么？”

“当然有。没听过那个传说么？”

“闹鬼的那个？那根本就只是个传说吧？或者说其实是有毒气体造成的？”

“不好说，所以我们要以防万一。”

“为了这么一个传说吗……真是奇怪。”

确实奇怪。任何一个只看过勘察报告，只相信科学的人现在都会觉得奇怪。

巨大的轰鸣声想起，机械臂和钻头开始运作，采掘开始。

仪表上的所有数据都一切正常，很快，第一批燃石炭就被运了出来。

也是啊，我在惊慌什么？

开采十分顺利。在机械和工人的共同努力下，黎明时分，载着满满一车燃石炭的运输车就踏上了前往扎西林德的旅途。这些燃石炭会通过大洋商行的特殊渠道处理掉，变成现金后再拿去换成木柴和煤炭运回乌卡拜昆。

“居然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采了这么多……迪兹多尔卡先生，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燃石炭。”

“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们能挖到这么多就很不错了，这次采掘的目的是帮助扎西尔人渡过难关，不需要挖太多。”

“是吗，总感觉很可惜啊。”

“确实可惜。不过——”

机器发出了响声。

“迪兹多尔卡先生！”

“怎么回事！？”

“采掘工作明明已经停止了，气压却突然上升！不行，越来越高了！”

什么！？

“二叔，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挖得太深了？不可能，都只是在表面进行挖掘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即将超过临界点！气体要涌出来了！”

“啧！”二叔立即拿起通讯器，“全体作业人员注意，立即撤离！重复，立即从矿洞撤离！应急班，按照计划行动！”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耶伊拉！怎么回事！？”

“仪表读数突然不正常了！有很多气体涌了出来！”

“刚刚明明没问题，挖完了反而出问题了！？他们是在正规操作么！？”

“不知道！总之你们也快撤出来，快！”

“明白！”

推开车门，想要冲到洞口疏导，结果一阵强风瞬间将我吹了回来。

这强风又是怎么回事！？自然风可能这么强！？

天空变得漆黑。电能灯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突然都熄灭了。可能是线路出了问题，也可能是直接被吹飞了。狂风在黑暗中咆哮，将周围的一切撕碎。我能听见设备倒塌以及防水布飞上天空的声音，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要想能在地上行走，他们立即就会被吹飞的！

“二叔！工人们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跑到这里来的！”

“我知道！我正在通知运输车，让它们开到洞边上！”

“我先去看看情况，还请您尽快过来！”

“等一下米夏，你要去哪！？”

无视二叔的劝阻，我用磁粉盾完全包裹住自己，顶着狂风冲到矿洞口。

矿工们满脸都是恐慌，他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别说他们了，我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就算是地龙之息泄漏，也不应该变成这样。

“耶伊拉！”提尔冲了出来。

我现在真想冲过去抱住他，说太好了你没事。但我不能。

“提尔，下面怎么样了！？”

“一切按照计划撤离，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不过设备什么的都还在下面！”

“设备以后再说，救人要——”

“身后！”

不知道是因为风太大还是能见度太低，一辆运输车径直就朝洞口的人群冲来。

当机立断，用磁粉领域的“网”拦住了那辆运输车。但在那之后，网已经无法收回来了。

是地龙之息，浓度正在加大。卢克迪欧拉的力量已经无法发挥了。

“快上车，快！”一个警卫打开车门，“让我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矿工们一拥而上，在警卫的控制下勉强有秩序地蹬上运输车。

很快，第二辆运输车也到达了洞口，把剩下的所有人都装了上去。

“该死的，什么都看不见！”司机大喊着，“都抓紧了，一会儿要是撞到什么东西我可管不着！”

说完，运输车就以最大马力冲入黑暗中。

连环的转弯和碰撞。其中有一次似乎是车的右侧碾过了什么东西，让车子差点侧翻过去。提尔一只手紧紧抱着我，另一只手抓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我则是被人群完全包围，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腰。在好似搅拌机的车舱里踩了无数人又被无数人踩过以后，车好像终于来到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路。因为运输车地货舱中并没有窗户，所以我不能确定外面的情况。只希望我们的司机认识路。

终于，在经过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夺命狂飙后，我们回到了镇上。

打开车门，清晨的日光，普通的风雪，一切都一如既往。但这一切只不过是短暂的幻象。

当我回头望的时候，我才看见了真实。我们要面对的真实。

整个圣山乌卡拜里，现在都被一股强大的风暴所包围。白雪围绕着它，就好像一层保护层。现在，任何胆敢靠近圣山的物体，都会遭遇我们刚才的险境。就好像被一个来自圣山之中的神秘力量所拒绝了一样。

难怪……会有那么多传说。

“怎么办，我的大使小姐。”提尔一边帮我把头顶乱成一团的头发拨会原位一边问道。

“我要去找长老，你也来吧。”

意外的是，我现在并不怎么慌张，简直冷静到有点可怕。再次抬起头，漠然地望着逐渐扩大着的暴风圈。再次确认了这幅末日般的景象并没有对我的心灵造成多大的冲击，就好像我早已经遇见了这一切的发生一样。

赤雪浩劫。

扎西尔人四十多年前的那场噩梦，我们很快就要亲历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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