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下起了绵绵细雨。

爆炸的火焰范围覆盖了整个【安全海域】的四分之一的面积，方圆一公里以内，海水表面被迅速蒸发，高温气流携带大量水蒸气上升，最终在空中预冷迅速凝聚。

——因此有了这场细雨。

乌云密布着周围的天空，温热的雨水滴落，我仰起头站在海面上，让身上的白色指挥服被湿了个透底。

我赢了。

可我也到达了极限。

内华达的强大，让我不得不解放了第二个绑定技能。

手臂上的伤痕到现在还痛着。在最关键的时刻，我还是没能防御住所有的高温气流，被一缕紊乱的火苗钻了空子。

从左手的小手指开始，火焰烧穿了崭新的军服，一直蔓延到手肘才停下。烫伤长达四十公分，伤口触目惊心。

我痛得忍不住倒屏住呼吸，不过好在还留了一条命。只要命还在，伤口什么的回头叫茗老板处理一下就好。

而另一方面，内华达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我望着倒在身旁面色苍白的内华达。此时她正平躺在海面上，正面朝上，两只胳膊贴在额头上，我无法揣摩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雨，还在下着。

“你走吧。舰娘们……在叫你呢。”

内华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围的雾气很大，可视距离只有不到两米。舰娘们的呼唤声不断从四处传来。光辉、高雄、克爹、海伦娜，所有人的声音都发出焦急的呼唤。

要从这么大的雾气中找到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在那之前，我得亲手给这场战斗画上休止符。

缓缓地，我蹲下身子，尽量控制身体平衡，好让我的伤口不会因颤抖而刺痛，俯身望向疲惫的内华达。

“怎么，你是要了结我吗？”

内华达虚弱到了极点，连开口说话都变得相当困难，唯独语气中冰冷的不屑没有丝毫消减。

“当然不会。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指挥官的责任终究只是保护舰娘而已。”

“保护舰娘……吗……”

内华达笑了笑，然后轻轻咬紧下唇，胳臂被用来遮住她的脸，她的声音出现些许颤抖。

许久，她再次张开干裂的嘴唇说道：

“你……又在说谎了。我们不过是可以随便量产的战争兵器而已，为了兵器而让自己犯险，这不是人类会去做的事情。”

“你的指挥官是这么告诉你的吗？”我笑着问道。

内华达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去接下你的炮击呢？”

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同时抬起左臂，露出被高温烫伤的部分。

内华达怔了一下，然后把脑袋转向一旁。

“你很明白，即使觉醒者也未必能挡得住这次攻击，要站在这种规模的攻击面前是需要抱着必死的勇气的，我却还是站了出来。”

“即使你还有在放一发炮弹的能力，我依旧会接下来给你看。”

我强装镇定地望着内华达，后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动摇。

内华达沉默了。

因为她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再接下一发会有什么后果。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周围的雾气没有一丝消退的趋势。海伦娜她们焦急的呼唤声依旧此起彼伏，我则静静地等待着内华达的下一句回复。

这是我的战斗。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必须亲手为这场战斗画上休止符。

“你……真的就那么想要保护舰娘吗？”

终于，内华达重新看向了我，目光闪过一丝孱弱。

我严肃地面对内华达的目光，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许久，内华达叹了一口气。

“你在说谎。赤城大人在我出发前告诉我，你是一个怕死的指挥官。”

……啥玩意？

我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底被别人挖了出来。

“赤、赤城是怎么知道的？”

这简直好像被扒光了在大街上别给人观赏一样，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

“赤城大人是觉醒者。”

内华达望着我，目光有些失望。

“觉醒者是塞壬的直系手下，拥有掌控这个世界部分系统的能力。要从塞壬手中窃取关于你的情报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塞壬的手中确实有关于我的信息。如果赤城真的有办法获得塞壬的情报，那么知道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有一点令人在意。

赤城成为了塞壬的手下。而且掌控了部分“系统”的力量。

“那也就是说，你其实还是在替塞壬做事？”

“怎么会，赤城大人和人类觉醒者可不一样。她虽然表面上为塞壬做事，但其实一直有着自己的目的。”

“目的？”

“是的。赤城大人其实在寻找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我皱了皱眉。赤城知道原世界的存在，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所以说，拥有特权的赤城大人绝对不会说错。那是来自塞壬的资料，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个人类会出现在塞壬的记录中……但这一点毋庸置疑。”

内华达顿了顿，看我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刃。

“你拥有足以被塞壬重视的危险程度，却十分怕死。”

我干笑了笑。

怕死吗……

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格外刺耳呢。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比任何人都怕死。”既然被扒光了老底，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

“看吧，果然人类最擅长的只有说谎。”

内华达冷笑着，眸子中却闪过一丝失落。

“但是你搞错了一件事情，塞壬窃取的情报是无效的。所有人都很怕死，我只是比其他人怕的要多一点而已。”

内华达一开始露出疑惑的表情，紧接着终于明白了些什么，然后表情僵在脸上。

“我是很怕死，只是我所害怕的死亡并不包括我自己。”

“我所害怕的，是她们的死亡。”

我伸手指了指，内华达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茫茫白雾。温润的细雨还在下着，她们的呼唤声已经离我越来越近。天空中的乌云开始消散，第一缕阳光从苍穹洒落，恰好照在内华达僵硬的脸上。

内华达的眼圈变得有些发红。

“为什么……你偏偏是人类啊。”

用嘶哑的声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内华达以只属于她的方式向我表达着憎恨。她挣扎着坐起来，两只手无力地揪住我的衣领，红肿着眼睛用力捶打我的衣襟。

细雨还在下着，我分不清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最无力的反问。

人类并不都是坏的，只是她碰巧运气差了点而已。

——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现在她的体力已经匮乏到了极限，能保持清醒完全是依靠对人类的恨意。被抛弃，被背叛，然后在另一位舰娘的帮助下获得力量，却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害她走到这一步的，是另一个不知名的指挥官。

那是一个人类。

我也是一个人类。

身为人类，我感到十分抱歉。

可这其实也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对内华达来说，我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

“不如，尝试着最后再相信一次人类吧。”

我缓缓开口，望着倒在我身前有些无力的内华达，发出了邀请。

我的双臂明显感受到内华达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个人在破茧成蝶的时候会十分痛苦，但努力挺过这道坎以后就会变得更加坚强。

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她缓缓抬起头。

“你会把我……也列入让你怕死的理由之一吗，少年？”

内华达笑了笑，苍白的面孔看起来有点幸福。

“我只负责保护自己舰队的舰娘，不会出手保护敌人。但如果真有敌人投靠我这样怕死人的话……那我也只能拼尽全力去保护她了，不是吗？”

“毕竟，那个敌人已经归属于我的舰队了啊。”

我望着内华达，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呢。”

许久以后，内华达长长叹出一口气，歪着脑袋看向我。

“没想到一天之内居然把自己输掉两次。”

虚弱地笑着同时，内华达缓缓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话语中出现最开始相遇时的痞子气：

“让我在最擅长的赌博上失败，这份不甘心的情绪……你可要好好对我负责哦？”

内华达瞥了我一眼，静静把额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眨了眨眼，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拉起内华达，一鼓作气把她背起来。

内华达的身体意外地很轻。应该说果然还是女孩子吗，哪怕是如此强势的性格，依旧很脆弱。

湿润的发丝从我的肩上顺下来，一滴滴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滑落。我能感受到，内华达正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出均匀安心的吐息。

“这一路，辛苦你了。”

我缓缓踏出脚步，朝着克爹她们呼唤的方向走去。周围的雾气已经开始渐渐消散了，透过乌云照射下来的阳光越来越多，前路也越来越明朗。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小步。可对内华达来说，却必然是满怀忐忑的一大步。

“明明是个小鬼头，就别搞得像小大人一样了吧。”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早已疲惫不堪，却更像是幸福的呢喃。

“你失去了很多。”

我强装镇定，迈出颤抖的脚步。

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对我来说，好像同样也是一大步。

现在不正是刷帅爆台词来提升好感度的时候吗？

让我快来想想改怎么接话……这样下去话题好像有些太沉重了！

“要说失去的话，你恐怕更多吧？”

我脚步一滞。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失去的越多，所得到的力量也就越多。这是塞壬也不能更改的铁则。我失去了那么多，却还是被你挡住了全力一击……”

“少年，其实你所失去的东西，远比我更多吧？”

内华达疲惫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玩味，以及好奇。

我渐渐捏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皮肤，刺痛让我回忆起许久之前的往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仿佛要从胸口被压着千斤巨石一样，喘不过气来。

原来世界，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只要看着舰娘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看着她们兴奋地耳语，就会打心底里羡慕她们的幸福。

于是我也跟着变得幸福。

因此对于内华达的问题，我还不能给出回答。事情的真相实在太残酷了。我是一个罪人，这对舰娘们来说太过沉重。

因此，我只能再一次地，轻轻诉说着可笑的谎言：

“怎么会。我只不过是一个……怕死的指挥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