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药还剩多少？」斯卡尔坐在驾驶位上问。

「最多还能坚持两分钟了，队长。」

眼中的目标正在左摇右摆地朝他走来，斯卡尔瞄准了很久，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刚要扣下却又松开来。那只僵尸的头部在他的准星中只是很小的一个点。

过了几秒钟，斯卡尔摇了摇头，把枪口转向了距离他更近的另一个。

为了随时能够逃走，他们全都回到了车上，坐在前排的两人将挡风玻璃完全击碎，从里面往外面射击；后排的两人将身体探出侧窗射击。

子弹壳与玻璃渣一起叮叮当当掉在车里。

「罗曼他们回来了吗？」

「不知道，我看一看——」一名队员回过头看向后面罗曼所驾驶的车子，「没有看到人，队长。」

「操！」斯卡尔怒骂道。

「不，等一下，队长，我看到了，他刚刚来到马路上了，还背着——背着叶先生的女友！」

「什么？她受伤了吗？」

「我不知道！队长我们快撑不住了，要撤退吗？」

「我们……还有多少人？」

「报告队长，目前还有十二个。刚才那辆车上有六个人，他们都——」「好了，我知道了。」斯卡尔示意队员不要再说了。六个朝夕相处的朋友的生命在大家眼前一瞬间消失，任谁都不可能好受吧。

出发时从营地里开了四辆车出来，炸了一辆，现在只剩下前面的两辆和罗曼所在的那一辆了。

爆炸起火的那辆车横在路中间，反倒是对僵尸起到了一定阻挡作用，车内部已经完全看不清有什么东西了，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和浓烟。

「喂，我是罗曼。」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久违的声音。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斯卡尔抓起对讲机一阵口头输出。

「抱歉，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兑现，小姐她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更没办法战斗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一直都精神饱满的罗曼此时言语中却透露着一丝疲累。这种强度的战斗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完全超过了当初对付逃兵的战斗，也超过了第一次在军营的战斗。再这样耗下去，等来的不仅是弹尽粮绝，还有众人体力的透支。

「你不要过来了，我们准备撤退。」斯卡尔说着准备发动引擎。

「喂，我还——」

斯卡尔放下对讲机，转动车钥匙。

发动机像患病的老头一样咳喘着好几秒，然后不吭声了。

「怎么回事？」他又重新发动了一次，可发动机并没有点着火。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不是有油吗？」他拍着方向盘，「在这个时候你偏偏要出问题吗？」

「队长，发生什么了？」同车的三个人焦急地问道。旁边的车已经退回去了，周围的僵尸跟着一下子就围了上来，如果现在他们走还来得及，再不走的话，想逃都逃不掉了。那些僵尸能直接把车子给掀翻。

「……你们，下车。」斯卡尔深吸了一口气。

「队长，你要干嘛？」

「下车，往罗曼的车跑，不要停。我给你们争取时间，快点，这是命令。」

「不行，队长，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几个队员没一个愿意离开。

「你们都想死在这鬼地方是吗！？」斯卡尔转过身掐住一名队员的脖子，「没时间了，你们给我下车！必须要有人来拖住这些僵尸！」

「队长，你走吧！你更应该活着，领导大家！我，我来掩护你们！」被掐住的那名队员说。

斯卡尔摇了摇头。「不，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难道你们可以牺牲，我就不能吗？这是我的决定，请你们尊重我！」

「……队长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走吧。」另一名队员小声说。

「喂，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他说得没错，我们当中肯定会有个人要留下来的，大家都跑的话，没有人拖住后面的僵尸，大家都会死的。」

斯卡尔点了点头，露出些许欣慰的表情，似乎在说：「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走吧。告诉罗曼，不准等我，我自会想办法回来。」

「队长，请多保重。」三个人都明白这句话字里行间的含义其实是「一路走好」，他们只希望这位来自兰奇托镇本地的警察能够毫无牵挂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喂，尸体们，看这边！」斯卡尔朝天鸣枪，无所不用其极地吸引着僵尸们的注意力。

「你会不会太急着去死了？」这时，他幻听般地捕捉到一个声音。

生离死别往往就是这么突然，斯卡尔心想。但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警察，他的职责是保卫人民的安全。尽管这些队员们都拿上了枪、都武装到了牙齿，但是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平民。

从第一天执行任务开始，斯卡尔就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每一天，每个人都可能突然离开这个世界，而警察往往更加容易迎接这样的变故。你永远不知道，当你追逐一个逃跑的小偷时，他的怀里是不是藏着一支待发的枪；你也无法预料，当他突然停下转身时，是打算放弃抵抗还是打算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在和逃兵们战斗时，斯卡尔亲眼看到子弹穿过同事艾可的胸口，也亲眼看到艾可仰面倒下。

一个同事就这么死了，连遗言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自己又有资格奢求什么呢？

他说过，自己这辈子就跟这些僵尸过不去了，要是僵尸一天不杀光，他一天不会罢手。除非上帝想把他带走。

「看来上帝您真的想先把我带回来了。」斯卡尔感叹道。

三名队员马不停蹄地往后方奔跑，斯卡尔用枪帮他们清除着两边的威胁。车头的僵尸已经到了伸手能碰到车灯的地方了，他没有在乎。

终于，他眼看着三个人爬上了他们的车，也眼看着最后一线生机离自己而去。

他这才收起枪，回过头面对着正前方。

由于没有了挡风玻璃，僵尸们只要爬上引擎盖就能把他活生生拽出来。斯卡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关上了两侧的窗户，直视着前方。

第一只僵尸爬了上来。

斯卡尔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枪，僵尸趴倒在引擎盖上，血从头部流出，在白色的引擎盖上散开。

第二只，第三只……斯卡尔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情，就好像这张脸并不属于他，这场战斗，这个世界都不属于他一样。

「咯嚓」扳机扣下，却只有撞针在响。

斯卡尔把步枪扔到一边，拿起手枪。他取下弹匣，看了看里面的子弹。还有十五发。

能解决十四只僵尸，还有他自己。斯卡尔这么想着。

两侧的僵尸用力拍打着车窗，像是在上门讨债。

「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居然会是在这里结束」斯卡尔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人生无常吧。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它的含义，虽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三辆车已经开远了。他有些气恼，他以为会有人奋不顾身来和自己同生共死，他甚至幻想出了罗曼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来和自己一道送命吗？

「其实你现在很想活着，对吧？」

废话，谁愿意去死呢？

只是人生绝大多数事情并不是自己真心愿意去做，而是不得已才去做的，不是吗？

他的手指现在只是在做无意义的扣动扳机的动作，由于根本没有用力控制后座力，每开一枪后枪身都抬得很高，也许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再多杀死几个危害人类生命的僵尸，他只想着等弹匣里的最后一枚子弹被推入枪膛，然后由自己亲手送进自己的脑门。

当僵尸第一次突破兰奇托镇的防线时，两名同事丧生。

当他们弃城出逃时，北部遭到袭击的同事至今杳无音信。

当他们夺回兰奇托镇时，许多人也在战斗中牺牲。

每个人生来都觉得自己好像独一无二，其实你跟别人没什么不同，特别的人总是屈指可数，就连面对同一场灾难时也是一样的，那幸存下来的极少数人中，不见得有你。

斯卡尔摸了摸车子的方向盘，自言自语着。

是时候道别了，与这个世界道别。

两侧玻璃已经布满裂纹，随时都会破碎。

——

斯卡尔拿着自己的配枪，格洛克19。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仿佛看到了最深处那颗子弹正在嘲弄他。

他举起枪，试着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因为右手在发抖，他一直对不好。

斯卡尔又换了一种方式，他张开嘴把枪管伸了进去。淡淡的枪油味道和工程塑料的怪味在口中散开，他本能地又把枪管吐了出来。这也太恶心了，他想。

还有什么姿势——他又用枪顶住下巴，同时抬起大腿将其夹在下巴和大腿之间。这样就动不了了，只要按下扳机，一切都会结束的。

「朋友们，再会了。」斯卡尔看着后视镜里双眼通红、面色苍白的自己说道。

大拇指放在了扳机上。这支枪的扳机力他再熟悉不过了，用多少力会让它击发，他比谁都清楚。

「……」

鼻子一酸。

「操！！！」斯卡尔把枪丢到一边。

只用了一点点力，斯卡尔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来。他恨自己，原来自己这么胆小，明明选择了自杀中最痛快、最迅速的方式，他却还不如那些割腕的、跳楼的、开煤气的坚决。

「我真的……很想活下来」斯卡尔在那一瞬间，想到了那些被判处死刑的罪犯，他们在被押上刑场时的内心会不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还是说，从宣判到执行那几天里他们已经在自己反复的忏悔、亲人无休止的泪水、电视台偶尔的采访中逐渐对死亡和恐惧冷漠了？

那他还要更可怜一些，从宣判到执行不到两分钟，执行人和被执行人都是自己，没有亲人探望，没有最后的遗言，更没有别有用心的电视台来问「你现在后不后悔」。

「哗啦」右侧玻璃被打破，无数只手从破口挤进来，被玻璃断面划得皮开肉绽也无动于衷。

我想活，不想死。斯卡尔看着那些手，内心只留下这一句独白。

突然，这些乱抓乱刨的手都无力地垂下，像是车窗上贴着的装饰品。与此同时，前面传来了枪声。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穿了后视镜、击穿了轮胎，斯卡尔感觉到无数道气流从脸颊两侧拂过，像死神在抚摸他的脸。

他吓得赶紧钻到了座椅下面，脸快贴着油门制动离合踏板了。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尽管身体蜷缩着很难再做什么动作，但是斯卡尔还是努力地想在胸前画十字。这不知道哪里打的枪指不准就会要了他的命。

外面像放鞭炮一样热闹，他就像只小狗一样怕得要死地躲在座位下面。

鲜血四溅，他的车像是一个无辜的小学生，被两帮准备打群架的大孩子给夹在了中间。

碎玻璃渣掉了一身，斯卡尔哪还顾得了这些，抱着头疯狂地喊爸妈。

过了许久，枪声戛然而止，仿佛正在拍战争片的片场，导演喊了一声「卡」。

……

一片宁静，拍窗子、撞车子的僵尸都不翼而飞。

「发生……什么了？」斯卡尔缓缓抬起头。

他眼前所看到的，是四周尸横遍野的公路、那辆燃烧着的汽车，以及——

前方数米远，一字排开的几辆崭新的越野车。

——————————————————

「唔——！」不知什么地方一痛，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在一辆疾速行驶的车上。

「啊……小姐，小姐她醒了！」有谁在喊叫，好像说的是我。奇怪，弄得我好像是哪家的贵族大小姐一样。

「你醒了吗？这么快！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开车的人转过头来，是罗曼。

「……我的头好痛。」我如实说道。其实不光是头，我全身上下都痛，酸痛无比，只是脑袋疼得要更强一些。

「你快躺好，别动。你受伤的地方太多了，我差点都怀疑你还能不能活下来。」

我看了看四周。我躺在后排，另一名队员挤着蹲在踏垫上。

「我没事，你挤着坐坐吧，我让一让你——」我说着，想屈一下腿。没想到刚一动，脚踝一阵剧痛。

「小姐！你有没有怎样啊？」那名队员急切地问。

「唔……还好。」我吃力地回答道。

「——你左脚踝扭伤，腰上被什么割了一条三公分长的口子，肩膀上一处咬伤，全身上下刮蹭伤不计其数。我都怕把你交给叶苇航时他看到你这副模样会把我杀了。」罗曼像在说唱一样。

「等一下，咬伤？罗曼——」

「你不用担心，这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的事。这两位兄弟知道你的情况了，他们帮你做了简单的包扎，你失血有些严重，少说点话，听我们说就好。」

「那——」

「放心，他们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我已经跟他们讲过利害关系了。」

「呼……」我躺回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又从死神手里溜掉了一次啊。

「你呀，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和你现在这个模样真是令人联想不到一块。」罗曼不知是在表扬还是在批评我。「你这女孩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我很特别吗？」我问。

「对。所以说，叶苇航能遇到你，是他的福气。」

「你，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怎样啊，这不像你平时说话的样子诶。」

「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人。」

「谁啊？」

「这个就不用说出来了吧。」

我不知怎么，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当我们第一次来到军营时，罗曼曾经在我背后说了一句话，虽然很小声，但是我听到了。

那句话是「曾经她也像你一样那么漂亮啊」。

「罗曼，你想到的那个人，是一个女孩子吗？」我问道。

罗曼笑了笑，伸手掰了掰后视镜。「我说中了，对吧？」我也笑了。

.

「我们认识了三年。」罗曼打开车窗，点着了一支烟。「她比我低两个年级，父母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在学校的时候我是个问题学生，所以她的父母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

「我们虽然没有正式交往，但是还保持着联络，直到毕业。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和你一样，短头发，个子也差不多。但是她是个性格和你完全相反的女生。」罗曼说着弹掉烟灰，「我问你，如果你的父母反对你和叶苇航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我脱口而出：「干他们屁事啊，这是我的爱情。」

罗曼打个响指，说：「没错，你一定会是这种反应。但是她却是个唯唯诺诺的女生，不敢自作主张。当她的父母提出反对我们交往时，她居然真的就一句话不跟我讲了，我最后是软磨硬泡求她别不理我的。」

「噗」我笑了出来，「『软磨硬泡』，这真的是你，罗曼会干出来的事吗？」

「在爱面前，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包袱。」罗曼平静地说道。

「毕业以后，我去参军，她读大学。原本我以为等我退役回来，她的父母见到我的形象之后能够有所改观，」「结果他们还是不待见你，对吗？」我插了一句嘴。

「不，我们都没有等来这一天。因为，我退役的那一年，是今年。」

「……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罗曼扔掉烟头。「如果当初她能像你一样，不顾一切，或许至少我们还能拥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可是现在，物是人非，我已经经历太多失去了，我也学会了习惯这一切，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是啊，我们失去了太多了。」那名队员蹲在地上，情绪低落地说。

「怎么了吗？干嘛不开心啊？」我看着他。

「你还不知道。也难怪。」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罗曼这时也换上了平时那副冷酷腔调。

「又发生了什么吗？」我问。

「你好好看看，没发现车上少一个人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的确发现，有个人不见了。

斯卡尔。

「他——他人呢？在别的车上？」

罗曼长叹一声，说：「他为了掩护三名队员撤退，自己留在了那里。」

「砰」我的心像被枪击中一样。「喂，别开这种玩笑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叫道，「他是我们的队长啊，你们怎么可以抛弃他！」

「是他主动提出要掩护我们的，对不起，小姐。」那名队员说道。

「你——！」

「他说，如果没有人掩护的话，大家都会死的。不如他一个人，换我们三个人……对不起……我太无能了，还是需要队长为我牺牲自己……」

「哭，哭有什么用啊？斯卡尔他现在在哪？我们马上回去！罗曼，掉头！」

「恕我不能答应你。斯卡尔希望的是我们能平安到达营地，而不是去为他报仇，不然他的牺牲毫无意义。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啊……」我看着车顶，感觉它好像快塌下来的天一样。

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那么正直勇敢的一位警察，凭什么要牺牲自己，凭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家！凭什么！

「罗曼，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小姐，我不是不伤心。」罗曼降低了车速，「我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了。我的战友，我的朋友，你以为只有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你去问问营地的人，有哪个不是受过伤害一路坚持过来的。」

「这样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还会发生。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好好想想斯卡尔是为了什么牺牲的，如果我们不努力活下去，你觉得对得起他吗？」

「我……我说不过你了啦！你赢了，行了吧！」我翻了个身趴着，把头埋进胳膊里。

或许从这一天起，我才真正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这个世界颠覆了我曾经对它负面的认知，却又以另一种更加悲惨的形式将一切呈现在我面前。仿佛在对我说：「骗你的啦，我不是小偷，我是个杀人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