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星期四。

日期对于这里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有那些坚定着要将历法这一人类文明延续下去的少部分人以及我这个回归日进入倒计时的可怜鬼才需要每天翻日历。

时间越是往后推迟，恶水谷的人再访欢乐谷市的概率就会越大。当然，也许他们根本不想再来。

我询问了营地里的其他人关于恶水谷这个地方的事情。走运的是，营地里有一个老人曾经到过那个地方。

——

「恶水谷……我几年前去过那里。」老人剥着栗子，「那里跟这里完全不一样。它不是城市，而是一片山谷，村落只集中在几个地方，别处都是荒山野林。」

「那，它有多大？」

「很大，如果你算上所有的村落的话。」老人把栗子扔到嘴里。「恶水谷也是一座山谷，但是和欢乐谷不一样。那里的建筑都在山谷的边缘地带，公路也是挨着山谷边上修的。中间的谷底没有人开发——不，也不能这么说。那时候倒是已经开始开发了。」

「——那会儿恶水谷准备修建一个大水坝，据说会比这里的薄雾峰水库还要高得多。我记得当时是计划将某条河流引到谷底，便于发电。我去那里时这项工程刚刚开始启动，不出意外大坝在这场灾难发生之前应该已经建成了。」

「那里还有度假村，以及大量的服务区、加油站，还有野生公园。恶水谷的位置是在两座大城市之间，所以它充当着一个歇脚的地方，而且风景也很不错，原汁原味的乡村风景。」

「那么您觉得恶水谷的环境适合作为营地来生活吗？」我问道。

老人把栗子壳扔到垃圾桶里。「那个地方的话，我觉得是可以的。恶水谷的环境非常贴近原始的形态，无论是种植还是渔猎，相比起城市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恶水谷平原不多，但是修建在山谷边缘的建筑都无需担忧背后会遭到攻击。如果说修建营地的话，是非常合适的。」

这时，罗曼开口了。「老人家，恶水谷现在应该被作为战时资源保障城市了。军方修筑的堡垒远比我们这种营地规模大。」

「什，什么城市？」老人没听清楚。

「战时资源保障城市。这样的城市埋藏有大量的粮食、燃料以及武器等资源，一旦国家陷入战争时将会启用并且接纳来自交火区的难民。」

「呃，我不懂军事，但是听上去总是不怎么靠谱。」老人毫不掩饰地说。

罗曼刚想反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您的讲述，这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有帮助。」我礼貌性地和老人握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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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听到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不靠谱』，心里头还是挺窝火的。」罗曼忿忿道。「但到头来一想，还不是我们自作自受。」

「我相信像你这样正直勇敢的士兵还是占大多数的。」我拍了拍他的背。「如果每个士兵都像欢乐镇的那些家伙一样自私残暴，恶水谷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堡垒。咱们看啥都不能带着偏见，对吧？」

「是的，你说得对。」虽然这是一句肯定句，但罗曼却做着摇头的动作。

今天，我们擅自做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我们打算，并且应该，把来自恶水谷的飞行员的事情告诉城市里的每个人。我们应当让他们都有所准备。虽然这里是大家生活了多年甚至一辈子的家园，但是在现实面前，在一切不可再生资源都将消耗殆尽的现实面前，我们必须学会放弃。欢乐谷市的每个人，都将成为曾经拥有，也一直拥有家的流浪者。即便背井离乡，也终有一日必将归乡。届时，在这片废土之上，我们将追随千年前祖先的足迹，重建新的世界，新的文明。只要人类没有灭绝，一次末日也就只是历史这一套系列丛书中某一本的封底——我们可能并不是第一本中登场的角色。而新的一卷还会继续。

我尽量用最简洁的语言向人们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之中有的人表示怀疑，有的人表示迷茫，但是更多人则抱着一丝希望，问：「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们真的能够去到吗？」

「我们会尽所有能力让每个人都能受到更好的保护的。当然这离不开各位的共同努力。那个地方非常安全，有坚不可摧的堡垒，有大量军队驻守，还有丰富的资源。这些都是为了战争特殊时期而准备的设施，大家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想让平民们稳定情绪，有时候你得说些大话，七分要说成九分，甚至要向他们保证一些你根本就不能保证的事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你突然好像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只有你自己是聪明人。

比起聪明人，还是傻子更容易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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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我们又碰到了最难对付的「大娘」。

几天没见，这一次我再访的时候发现她的那几个手下的武器无一例外地换成了装备瞄准镜的猎枪。

我们把「好消息」告诉她之后，没想到她却露出疑虑的神色。

「有这么好的事吗？」她瞪着墨绿色的眼睛。

「我们已经跟很多人讲过了，所以这算不上有价值的情报，甚至都不是第一手的。」

「大娘」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不，年轻人，我说的不是价值不价值之类的东西。听你的意思，那天你们像家里着了火一样急匆匆地赶往欢乐镇，结果就是碰上一个外地人，然后你们通过威逼就让他答应让外面的人来救我们？」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吗？」我有点不喜欢她这种事事猜忌的性格。

「飞机什么时候来，来多少，停在哪里，你们有没有确定过？」

「……我们告诉了他这里的大致人数。」我说着戳了月兔一下，「你没忘记这个吧？」

月兔举着右手发誓道：「我绝对跟他说过，除非那个飞行员是个聋子或者有健忘症。」

「停一停，都停一停。」「大娘」朗达用和她那身体不相称的大手掌拍着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情都不先考虑周到？既然这个飞行员和逃兵关系好，那么他又怎么会真的愿意帮和逃兵敌对的你们？拿枪顶着脑袋，当时是怕，过了就没感觉了！当真以为这么威胁有用吗？」

「还有啊，飞机来了停在哪里？我们的营地散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要一个个组织起来有多麻烦你们没考虑过吗？」

「……」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不一定人人都肯买你的单。」

「怎么可能？」我惊谔道，「我是在救他们！」

「年轻人，你做的事情，无非是让营地的一群人不远千里搬到另一个营地而已，可是不见得每个人都希望这样。」

「而且，我们不同营地之间关系也没有好到你以为的那个地步。之所以这里没有发生过营地之间的大规模火并，但是那是建立在有逃兵的基础之上的。试想一下：两个营地之间拼得两败俱伤，然后旁边看戏的逃兵们突然跳上舞台，把两家一锅端掉——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所以，你想让我放弃吗？」

「年轻人，我不讨厌你天真善良的性格但是，」「大娘」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每个人都乐意接受帮助的。我不会劝你放弃，那是属于你的战斗。我只是想给你传授一些经验。」

……

「那，您愿意和我们一道离开吗？」

「大娘」不出我意料，她说：「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这里一方小天地更适合我呢？我早就决定了，要把这里当作我最后一个家。我去过太多地方了，我奔波了一辈子，想休息了。」

我至今都还记得，我们走出达特茅斯居住区来到加油站旁边的公路上时，她的那句话：

「好事也不是可以无休止地做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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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

「罗曼，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本来我们三个离开这里就行的，为什么我要费尽心思带着一百多人一起离开？」

「那个老太婆几句话就让你瓦解掉了？没想到外表看着正义凛然的你意志这么不坚定。」罗曼揶揄道。

「她说得对，还是我做得对？你们来公平地评价一下。」我站到月兔和罗曼中间。

「她有她的道理，但是那不代表每个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想的！」月兔说道，「你想想营地里的那些孩子们，想想莱娜老师和凛，叶，你不需要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

难道是我多虑了吗？还是我不够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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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站的幸存者应该是除了我们自家的兰奇托镇以外最能够谈得来的一群人了，每次前往欢乐镇都要到他们那儿走一趟。

我们把飞行员的事情也跟他们说了。眼镜男首先感谢我们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但随之也提出了疑问。而碰巧的是，他的问题和「大娘」的质问几乎如出一辙。

「朋友，我知道这绝对是件好事，至少外面有人知道我们的状况了；但是同时我很怀疑你说的这个飞行员，他是不是真的能把救援带到。你瞧，你连在他们该在哪儿会合都没有交代，他们只知道你们在欢乐谷市，要想把所有人都接走，那真的是不太行得通，我觉得的话。」

「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是接下来他们肯定会再来一次的啊。得亏那几个挨千刀的逃兵，那飞行员回去一汇报，说还有士兵被困，他们肯定不会不救的。」

「哈哈哈哈，听你这么说来，倒是该感谢感谢这帮畜生啰？」

「一码归一码。那你觉得接下来恶水谷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眼镜男推了推眼镜，说：「说不定……他们会先给我们扔点补给品？我猜的。」

「有道理。」罗曼点了点头。

「那样至少也是一种帮助呢……」我小声嘀咕道。

「空投补给品吗……的确也算在帮我们了。」

眼镜男这时却严肃了起来：「朋友们，可别高兴太早，这个飞行员跟逃兵关系不错，无论如何是会帮着逃兵的。那些补给大概也会冲着他们去。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才能从他们手里夺回我们应有的那一份。」

叶苇航会心一笑，说：「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人的原因。我以为会司空见惯的营地大战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反倒是互不侵犯，和平共处起来了。」

「你说的这些，在灾难初期也是时有发生的。」眼镜男拨弄着他的胡子，「只是到后来，我们觉得这样做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所以才选择了沉默。可能是现在幸存的人数已经下降到谷值了吧，不需要为资源担忧了，也就没有争斗了。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也是冲着资源和土地而去的吗？」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罗曼问。

眼镜男用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点着，边点边说：「有这样的好事我们肯定不能坐失良机啊。」

这时，一名手下在眼镜男耳边说了些什么。眼镜男只回了一句「我知道」。

「说到这儿，我想请问，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们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地就告诉我们了吧？」

叶苇航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我们已经跟很多个营地交谈过了，所以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不是坏人，可也不是傻子。」

眼镜男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像是放在冰箱速冻室里一整夜的饺子。

「怎么了吗？」叶苇航见状问。

但是很快他就解冻了，说道：「朋友，我并不是为自己的兄弟说话或是什么的，可我还是想问你，你考虑过那么多人为了可能出现的空投物资一下子聚集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

「你还跟哪些人说过这事儿？」眼镜男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就……我们就沿着喜鹊路往南，再到格林霍尔，途中的都告诉了。」

眼镜男坐了回去，边挠着头边说：「喜鹊路一路下来……啧。」

「怎么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一路下来的人……我们跟这些人的关系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你们明白吗？你们无意中挑起了一次可能会发生的冲突。在利益面前——不，在最直接的生存面前，没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谈的余地。」

「你是怕他们打起来吗？我觉得不会的。」叶苇航自信地保证道。

「你有什么根据？」

「我……我没有根据，但是我跟他们都接触过，我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眼镜男看了看周围，人们都在做各自的事情。他指着那些人说：「朋友，就连他们，我也不敢肯定我都能了解。」

「所以你觉得我做错了，对吗？」叶苇航问。

「从各自的利益出发的话，我当然是希望只有你和我才知道；但是……我并不是埋怨你告诉了更多人导致我们拿到的会少一些什么的，我是在担心，到时候会出现一些我们压根没法控制的局面。你应该清楚，一块肉永远没办法让一群狼满足。」

「那要是肉足够大呢？」

眼镜男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欲望永远是无法满足的。就算用不完，吃不完，等着肉腐败掉，这些狼还是会尽可能抢到最多的肉的。你好好想想，人一辈子要去争抢多少他们最后根本就用不上的东西。」

「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我不置可否，虽然是个有风险的差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们。如果说我唯一信得过的，不会朝我背后开枪的人，我只相信我的这群手下，还有你们。但愿到时候，我们都能平安离开这里。」眼镜男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了椅子。

「——洛里克，送他们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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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出发点确实是好的，有东西大家分享。但是人类的本质是自私的，分享这种行为反倒变成了一种值得表扬的美德了。

「喂，罗曼，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前面右拐过去便是邦吉克农场了。

「我们应该还有一个营地没有去过吧？」罗曼说着，却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智商，我差点忘了前面过不去了。」

本来不是什么笑话，但是我和叶苇航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笑吗？我觉得这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初夏的金黄色太阳喷洒着金光，四周明明是绿色的阔叶林被金光笼罩，反射出一种介乎绿色和黄色之间的令人舒适的颜色。远处农场的玉米比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已经长了一大截。

我们的确还有一个营地没有去，那便是薄雾峰水库营地。

「怎么了？你们不想去吗？我们可以从新月站那边的捷径进到蔓越莓镇里面然后再——」

「罗曼，别说了。」叶苇航打断了他。「那里不在我们的行程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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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营地，我没有去。

一个是薄雾峰水库，另一个是De soto服务站。为了不让眼镜男生疑，我撒谎说沿途的营地我都去过。

怎么说呢，一个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个被我做了对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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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武装部队的任何人都奈何不了我们，但是他们还是把不满的情绪明摆在了脸上。

「他们都在埋怨，明明只要我们营地知道这件事就够了，你却像个救世主一样跑了大半个城去散播消息。不是我说你啊，这回你可真当了个不讨好的滥好人。」斯卡尔抽着烟一脸无奈地说。

「警官，你是不是觉得空投会像从烟囱钻进你家的圣诞老人摆在你床边的礼物一样，一睁开眼就拿到了？那个飞行员是帮着逃兵的，不管恶水谷那边是先派飞机投放空投物资，还是直接来带人离开，优先考虑的永远都是逃兵！你想一想，外面的人是相信军队还是相信我们这些一点身份都没有的人？」

「你还是想多凑人数，我能理解。可是上一次的教训你忘了吗？到最后也就只来了老鹰路旅馆那几个人。」

我没忘。而且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放弃。斯科特的死给予他们的打击远大于几个木箱子带来的喜悦。

在逃兵还存在的时候，我们的共同敌人是逃兵，我说过。而我们迟迟不联手消灭那几个逃兵的原因是，我害怕这根钉子从墙上脱落下来。

但是很快，这根钉子就要被硬生生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