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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亦或爱

魔女红瞳罪 雪凌serling 10779 2019-09-01 16:53

  

恨亦或爱

“狄希卡,你有讨厌的人吗?”

声音骤然淹没在连贯循序的雨声中,顺带敛走了尽数锋芒,并将诡谲的情愫碾压在这片厌倦与怀疑里,拽拉着将军的心神穿梭过红与黑、亮与暗,甚至是所谓生与死的交接线中,最终将一派痴言皆抹消在了那片黑暗底下。刹那之间,那如墨的漆黑却将一切都笼罩了去,雨越下越大了,雷声阵阵扰乱人的思绪,灯盏里的星光在安定与崩溃的边缘徘徊着,霎时散成了诡异的游离状态。万物皆在变化。

——阿丽西卡哑然失神,她突然后悔向自己的侍从提起如此奇怪的问询。无论如何,它的产生毫无目的,阿丽西卡自己也觉此无所必要。至于厌恶这回事儿,她并不期待得到满意的答复,既然要在不可能之中得到一小份慰藉,不如等待对方一句不答,沉沦在无暇顾忌的忙碌中最为巧妙。于是,她顿然想到一个点子,或许只有直截了当的命令才是最佳的选择。

只是狄希卡已经瞥头望向了她,那双金眸犹如一团冉冉不息的火苗,在撕裂似的雨声中寂寞地燃烧着。她的动作突然暂停了一刻时,像是默剧在表演中途顿忽卡带了似的,变得格外迟缓、笨拙得使人想起将死的变色龙最终凝固的色泽。只是那鲜红的头绳一直扎在她的发上,青与红的冷热交缠划动在发缕丝柔间,竟使阿丽西卡产生了一股近似迷失的滋味。“没……没有。我的将军。”依稀之中,她这样说道。语声显是支支吾吾的。

突然的,乍忽一阵惊雷响彻,仿佛从耳廓开始一层层剥离开来似的,撕裂了骨膜、听小骨甚至是耳蜗的全部,蛇形闪电凌乱地划开了整片天穹,室内的灯光在这时候乍然碎裂了般,转即覆灭入黑暗中去。随着煞白肆虐了整个天穹,灯泡中的金色溶液仿佛在冷凝的一刹时恢复了它的本质,即刻转归回了常态。一切皆归回到亘古般的宁静中。

那将军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这答案正处她的揣测之中,即便这始终不是个满意的答复。

“可容属下斗胆问一句吗?西卡将军……又是怎么想的?”她轻悄悄地试问着,手上仍在忙活着各种杂事。清扫隔间亦或是关闭所有门窗,把没用的旧物全部搬到地下的储物室里,或者是听从将军的各种差遣……总归来说,这皆是家常便饭。至于帮忙整理军备档案资料,作为一种题外话,她们并无暇顾忌太多。阿丽西卡只感到了一丝意外的窘迫,她厌恶这种使她浑身不太自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自由而被束缚了一般。但是,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当然有。”将军很果断地回应道,她又想到那个家伙可恶的嘴脸,把自以为是的身份作为自己存在的利刃——即使阿丽西卡也同样以此为之,甚至比对方更为变本加厉。她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做法,对方也不对她抱有一丝亲情,这必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循环死局。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般,言语突然僵化在那儿,深卡在喉中吐不出半句。阿丽西卡乍然陷入片刻沉思。

对了,再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她微眯起眼睛,顺着雨水敲打窗扉的轨迹,朦朦胧胧地看见了猫的影子。那时的将军正在醉酒,她曾认为自己错把一只猫看作了她的姊妹,或把猫叫当成了人的言语,这一切并不太真实,像是虚假的集合物在疯言疯语中逐渐烧尽了似的。阿丽西卡忽然回想到了酒的滋味,忆起正处在回程马车上的自我与侍从。那时的她也同样寻思于此,至于为何要把猫与亲姐姐联系在一起,刚才究竟是醉酒的幻觉还是真实的追影?当她听到那句话语时,却顿然理清了全部。

那是在她醉醺醺的回程路上。马车的颠簸将那疲惫的躯壳笼络了一路,将军稍稍从短暂的懵然中醒来,就此问题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她的侍者。

“或许……它真的是阿丽西雅将军,只是换了一副面庞,以致……被称作幻觉而已。”声音在耳畔间含糊其辞地言道着,然后突然陷入了死寂的僵局之中。或许她在怀疑自己的说法是否得当,又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不犯下欺君之名,只觉狄希卡突然转换了口吻,随即道出那句更为试探性的话来。

“西卡将军……这可能,呃需要,需要您自己的理会了。”身侧的侍从此刻正将声音压得极低,她一直站在马车棚中,随任劲风席卷起她的侧马尾来,余光扫视着那飞速掠过的周遭幻影,忽而眯为一线。阿丽西卡将军静默了一阵子,随后豁然开朗般瞪大眼来,她的语句震颤在唇齿之间,酒的浓烈依稀残存于舌内,在挥之不去的记忆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是那家伙的辩驳,漆黑的眼睛里所传达出的情感,局外人的坚守与那深红的眼瞳。

一切皆是那么的真实。

不,这就是真实。

“哈哈……啊哈哈哈哈……竟然,竟然是这样的吗?”将军突然放声大笑,她意识到错觉不再是虚假,真实之物所传达的必是永恒不变的本质——那家伙结果并没有死。和他们所料想的一样,即使他们甚至就要接受所谓“现实”,准备奠基好迷失者的坟墓,并将她所有的家当都一股脑儿搬入这无底洞中。阿丽西卡意外感到了十分愉悦,她无法理解那种感情,这分明与醉酒无异,但又愈显舒坦万分。

那笑声忽而湮没在一派颠簸中,没入雷雨的后腿跟,然后一脚踩进那积水的烂泥潭里。阿丽西卡将军又一次大笑出声,狄希卡突然僵着动作望向对方那处,错愕地等待着一切了结。雨声淹没了所有的污秽,包括那曾时的记忆、放肆的笑声以及那恶魔传达的弦外密语,将军并不觉得雨能洗清罪孽,她姊妹的罪对她而言必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对方怎样向她解释,亦或是负荆请罪,她也执意认为这必是阿丽西雅的罪恶。

阿丽西卡整整自己的军服,飞速卷走这讨厌的笑音,随就忘却了方才的一切。有时怨恨是不明不白的,只是被一口咬定,将那异常的情感尽都归为其间。如此而已罢了。

“狄希卡,快给我拿四瓶酒来。”声音顿忽埋没在大雨倾盆中,随即被混乱的雨声掩藏于内。

“是的。阿丽西卡将军。”

最终,只留仓促的脚步声余留在厅堂之间,黑鸦的呜咽犹如断弦的琴,嘶嘶哑哑地沦落入喧嚷与混乱的茶话会里。那雨正在哀鸣,随而越下越大了——

“呀,艾妮璐小姐头,你有十分讨厌的人吗?”

顺着雨声缠绵,那轻佻的笑音在暖烘烘的室内盘旋许久,随与少年的指尖轻点在人的面颊上,未曾泻出一丝一缕。苏莱文依旧披着那温暖舒服的毛绒大衣,克莱因蓝的宝石在他的马尾辫上耷拉着,若隐若无地映出了外人的脸庞。他正一个劲地戳着艾妮璐的腮帮子,极为深重的瞳纹沉淀在那青灰色眼眸中,瞳仁里的漆黑似在颤栗,忽而掩藏在一颦一笑间。他双眼的余光忽而瞥向窗帷那处,雨帘洗刷了整副窗子,将外界的一切皆染得朦朦胧胧。

“什……什么啊!?这种问题你问格兰德去,我才懒得想这些事情呢!不过嘛——如果你想问本大小姐关于爱情的事情~艾妮璐我可是随叫随到噢!”对方一直顶着趾高气扬的幼稚口吻,因皱眉而显得扭曲的双目,顺带卷走了狐疑与倦怠,突然就被诡异怪诞的兴奋取而代之,随与一种被她称为爱情的疯言疯语。艾妮璐开始寻想着其他事物,她有些期待当问到普莉丝是否有喜欢的人时,对方会有怎样的答复。如果,如果真当是她的名字呢?

“让我问格兰德?他可啥都不知道哦。”身边的少年长叹一口气,他毫不留情地低语着,一时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甚至还用外套将自身裹得更加严严实实。艾妮璐突然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的思想乍地坠入另一种名为恐惧的坟墓中,万一普莉丝的答案跟她的想法大相径庭,那日就不该称为幸运日,而是她的认知史上最最黑暗的记忆,是爱情之绝境、人性之悲哀。但是,她在这一瞬间中,假装自己恢复了正常。

“呃啊,我说,那你有讨厌的家伙吗?你不会说没有吧?”只见艾妮璐厌烦地瘫在那波西米亚式的灰蓝沙发上,她翘起一脚观察起腿上的黑丝袜,任那散散乱乱的双马尾被随意压到后头去,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身边人的看法——对她来说,这些家伙只是与她一同闹事的狐朋狗友而已。视野的余光忽就辗转到占卜馆深处的微亮中,那位格兰德大哥正戴着灰蒙蒙的单片眼镜,翻来捣去地研究起一堆奇奇怪怪的交易凭证,到时候还飞速地数起钱来。

这倒还真像他的本职。

“至于艾妮璐小姐头的问题嘛,我呢……大概也算是有吧。不过恨与爱之类的,总归都能共通,所以答案——当然就在于此咯~”苏莱文以那皮笑肉不笑的伪装凑身过去,他顺便摇了摇自己的手指,视线从艾妮璐的位置辗转停滞,随而转向更为珍贵的某物所在。于是这占卜师便一把抱紧他的枕头来,薰衣草的香气扑鼻萦绕,顿为他带来了抹白昼的倦意。愈来愈大的雨珠敲打着占卜馆的窗扉,携上摇篮曲般的旋律,使他蓦然眷恋起床铺的柔软来。

“问你就和没问一样,果然你们占卜师都是些弄虚作假的骗子。”艾妮璐一边叫嚷着,一边高高翘起自己的长腿来。那穿得极少的露脐装上已就外披了个灰白外套,此时此刻很是随便地耷拉在胳膊肘边,只作为了个御寒的道具。她从不在意自己腹部上那道狭长的胭脂色疤痕,也无所谓身边人说的到底是谎言还是真话。直到那占卜师轻笑一声,发出了句甜腻腻的迎合语来,“嘛~艾妮璐小姐头可和我们不一样哦,果然你就是爱的化身呢。”

“当,当然喽!没想到你竟然还说出来句实在话。”她自顾自地挺起了身,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痴痴地笑了许久。那青莲紫色眸稍而盯向窗帷一侧,讨厌的雨水仍在下着,洗涤了整个德维罗克岛,将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每一把雨伞甚至是每一个人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艾妮璐并不喜欢雨的感觉,那种稠稠腻腻使她浑身都不太舒服。这时候,温暖的占卜馆倒真是一块避雨好地。

等等,好像有谁的身影在雨中蹒跚?那是一个人吗?噢不。是两个人。

于是艾妮璐便饶有寻味地观察着,她已经清楚了那两人的身份。当然,也并不打算为这俩家伙开个后路。

“啊啊啊啊——伊诺丝,你踩的水溅到我的裤子了!”那小少年正在倾盆的雨帘中叫嚷,他死命甩着自己的黑雨伞,任让那细密密的水珠飞散到外头,快准狠地击向那人整整洁洁的洋装。只是伊诺丝此时怯怯地往后跳了几步,他的运气倒是待他不薄,那脚险些踩上了低洼的泥地,然后竟稳稳实实地踏在仅有的平地上。于是,他吞吞吐吐地道起了歉,那亮绿小伞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庞,更是显眼十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把水溅到柯奈特身上的!”只见伊诺丝有些慌乱地眨着眼睛,那鎏金色瞳孔仿佛月光洒在碎玉之间,躲在雨雾中显得朦朦胧胧。只是暴躁的柯奈特依然不听他的一言一语,他才不管对方有没有道歉,而是操起雨伞就向伊诺丝挥去,表现得倒更像是个啥也不懂却玩起剑来的小毛孩。当然,最直观的结论就是,他的全身因此被雨水淋了个遍,变成了只湿漉漉的落汤鸡。伊诺丝惧怕地颤抖了下,他继续说着,身子更是后倾少许,“那,那个……你千真万确没有事吧?”

“我当然没有事!不要小瞧我——我柯奈特的意志。我才不是能这么容易被雨那种东西击倒的人。”对方趾高气扬地嚷嚷道,那刻意搞成背头的短发或因沾湿而有些微翘,翘起的刘海已就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忽而遮住他的小雀斑来。话音毕落,柯奈特高举起伞,衬后的那抹天蓝在他眸底掠过一瞬,随后被自傲与盲目取而代之,那手更甚还拽拉着自己的裤管,使劲把它们卷了上去。

“喂喂!伊诺丝我问你,你一定很讨厌我吧!?”柯奈特斜着眼睛,一时吐了吐自己的舌头,故作镇定地皱紧了眉。然而伊诺丝却在雨中呆了良久,那倾盆大雨连贯性地从伞的边缘扑下,将两人掩在雨的分隔网外侧,甚至咫尺之距都变得一片模糊。于是,他错愕地转身就跑,高举起雨伞跨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很明显,伊诺丝并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柯奈特迅速追了上去,然后却一脚踩进了个水凼里,那脏水高高地飞溅上来,把他裤子上仅剩的阵地都淋得湿湿透透。

“这……这就不怪我了。”那是极轻极轻的声音,想必是生怕对方忌恨,待当话音毕落,伊诺丝就举起伞飞速逃到了小巷中去,穷追不舍的柯奈特也再不顾忌自己的着装了,他用肩膀夹着那雨伞杆子,倾下身来作冲刺姿势,像只小豹子似的朝伊诺丝跑去。王城的影子在雨中变得愈加浑浊,本应硬朗的外轮廓形被分割成一段段极不连续的虚线,柯奈特孔雀蓝色的眼瞳稍盯着城的一处位置,那笨蛋姐姐此时又在哪里呢?不过,他也懒得思考这些事儿。

孤独的女仆正巧吟起了旧时的歌谣。

“我曾在那时梦见……湛蓝的天空与彤红之阳。我也曾在那刻寻想,世界的真实又该是何等颜色?王朝颠覆,四季分明,悠悠长河目睹了岁月沧桑——”她站着窗边遥望,本就沙哑如同老妪的声音、在悄悄然中竟许变得柔和有度。她也许已经忘却了故国,作为一位背叛与欺瞒者存在着,那或将及腰的蓝灰色发只是披散,饰以东方风极重的银制金属发坠,螺旋状的羊角温柔包在头的两侧,带着些小小的散漫滋味。

莎莱美并没有穿着那身女仆装。取而代之的是层层轻纱交叠而成的白长裙,斑斓的孔雀翎点缀在裙摆边缘,朦朦胧胧地掩在雨后,似乎褪淡了层艳丽的色彩。而那抹丹青依旧耀眼,仿佛根本无法被万物阻隔。

“清风飞逝,归于永恒,岁月史书永藏于心。悲哀的梦徒在虚假里遥想着世界的真相,正视现实者却妄想沉湎入谎言的蜜语——该去哪儿呢?在这迷途的新时代中。该往何处走呢?怅惘的边缘人啊……”那女仆突然压低了声音,悠扬的歌声在刹那间与不和谐音交叠于一处,不知哪里的掌声在一瞬中撕破了那刻凝滞,漆黑的魔王慢悠悠地向她走来,修长的鬓发在胸前微翘起卷,在掌间错影里分隔成长短不一的几段。他稍稍驻足,黑眸里摄出了抹凝绝冷傲。

“你的歌声依然很好听。莎莱美。”

“是……是魔,魔王大人!”听罢,莎莱美突然转过身来,她那月白色眸子熠熠生辉、顺带凝走了一片惊鸿烁耀。这仿佛天青石的分割面揽上了一簇绚烂的色泽,随让月色映入那纯粹透明的灵魂中去。只见她涩涩地靠在窗边,那漆黑瓦砖致密相连,被衬得无比鲜艳的彩色玻璃里,映下了那女仆硬柔并兼的轮廓。奈洛维希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来,当他俩接近得极近时,莎莱美得以一把抱住那位魔王大人。

“呃,太近了,莎莱美。”他尴尬地退过一只脚,那面庞上似有冷汗在悄悄淌下,可对方却毫不在意地紧拥着他的胸脯,顶着那副温柔的笑面,非得等到魔王快被压得窒息才可罢休。奈洛维希也只能站定身来任她玩弄,他高举着双手,与此同时若有若无地撩起莎莱美的长发来。最后,莎莱美终于松开了手,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奈洛维希,时间仿佛就这样滞怠在那儿,让人不禁想起傍晚那时候半悬天际的落暮残阳。直到雨声沙沙在耳畔占据了许久,她方才道出一句话来,“魔王大人真当喜欢……需要莎莱美吗?”

“……是的,我需要你。”奈洛维希一字一句地回应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在雨雾所挟的冷风间瑟瑟发凉,只是那句段依旧强硬隐忍,命令般的口吻骤然抹消了一切疑虑,并将空白裹挟到了不曾认知的角落里。雨仍在下着,细密的水珠飞掠入窗栏里处,将飔飔微凉顺带上来,莎莱美紧攥着自己的手,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细雾,更显那纱裙的轻薄柔美,隐隐约约透出了肌肤的色泽。“那,那就好,魔王大人需要莎莱美的话……莎莱美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如果有更多人需要我,莎莱美或许,或许会很幸福。”那女仆若有若无地喃出一句,月白色瞳里似有憔悴的烟气错综卷绕,攀上她的眼角、在睑处熏染了抹深重的痕迹。她微抬起手,透明的翼蝶穿透雨水阻隔,从急湍的水帘间飞扑过去,然后恰巧停在了她的食指指尖。那指节处似有佩戴过戒指的淤青色,只是年岁已久,终是留下了未曾覆灭的印痕——从那时开始,她便不再佩戴它。“可能……幸福对我来说,只是个……遥不可及的东西吧。”莎莱美说着,将话音压得极低极低。

没待话音毕落,身边的魔王突然有了些反应。他神色一变,立马抓住莎莱美的两肩,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听着,我需要你!将来也一定会有更多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必会得到幸福的,莎莱美。”

“魔王大人——”她的声音顿然淹没在暴雨中去,裹挟雷声将万千余念尽归尘土。最终的最终,当这一切皆沦入无比的寂静中时,雨水还未停歇它的脚步,而是执意洗刷着这整个城市,将魔界笼罩在那一片虚蒙缥缈的水雾中。那翼蝶的叫声却显得格外清晰,尖锐得如同众齐鸣唱的短笛哀啼。轰隆的雷声正在浓云中呜咽,像是哭泣的火车与轰鸣相伴,它一次又一次地长啸着、呼喊着,将那深重的痴语拉得狭长狭长。

时间在雨中失去了它的概念。

或有何者的身影正望向窗外,显得呆板而又万分滞然。那娇小的身姿很快便被一道又一道的水痕湮没在后头,在暗室里模糊了她的面庞,简化了她的手势,甚至是消弭了所谓自我。千万根雨珠斜斜落下,将那裙摆撕裂成黑白两色,忽而拽入到白昼与被称为透彻的漆黑中,顿而隐迹,直至不见迷踪。魔女与外界隔着层落地玻璃窗,她只是将一手悄悄贴上,红瞳失神地望着遥远的位置,漆黑的钟楼被藏掩在雨雾中,显得浓重坚实,像是在笔锋里墨水凝聚在宣纸上的那道笔锋,戛然分割了前与后、左与右。

“等雨小了,再去拜访吧。”魔女的言语与雨声交缠融汇,仿佛交响曲奏出一席和谐音调,转即消逝并入瞬息万变的时间里。她整个身子都笼罩着层薄薄的雾,唯剩手心余温残存于五指之间,将白雾织成水珠细密。蓦然涂抹开去时,玻璃带过瞳孔的猩红,鲜活了魔女面庞上的一部分色彩。她隐约望见了钟楼的漆黑,那钟表仍在一刻一刻地移动着,暴雨无法阻挡它的步伐,只是淹没了它那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洗刷着这锈迹斑斑的立面,终究发出了声嘶哑的呜咽而已。

雪凌背过了身,漆黑的裙摆撩过玻璃的表面,擦身时显得极为深重,直待远离那刻,却又再次埋葬在这煞白的水雾里。她只是默默坐在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顺手拿起她那本醉心的书籍来,黑色封皮上并没有花哨的点缀,只是将那魔界文凝聚在一笔一划中,题为《恨与爱的荆棘鸟》 ——这几个月里,她基本上已经学会了魔界的文字,即使并不能读懂更为深层的句段,简单的阅读已是没了问题。狮鹫依旧呆在落地窗台那边,紧盯着雨珠滚落,不知是何等颜色的玻璃上,悄悄映出它的形影百态。

“爱恨本就一体,像是两条不息的河川,一条湍急,一条柔缓……一条往西,一条往东,然后一同汇入那唯一的入海口去。”

“荆棘鸟儿衔起那一枚铜板,将它抛入山林深处,正抑或反的结局,皆阐述了爱恨的混乱无端。它是未知的,是复杂的,是一种状态,是灵魂的劣根,亦是人心的必然。”

“爱或恨都是灵魂的质变,它们能织连人心,带来和谐、秩序、地位或是名誉;也能迷惑一切,带来毁灭、噩梦、混乱与极恶。”

……

雨声浅浅归于节律,那书籍早就翻过大半,论述说辞一段一段地涌入脑中,混乱地与思虑融为了一体。魔女寻思着这些生涩难懂的言语,一边伸手重重按压起自己的太阳穴,宽大帽檐微掩她的眼睛,将双眸的暗红色藏掩在这昏黄底下。她想到了不久之前的事情,那是另一个漆黑的迟暮,恰时还未有雨的涉足,乌云密布的天穹依旧是深红的,仿佛血液结痂凝固的一瞬间——魔女悄悄关上那本书来。

“阿丽西雅,你觉得恨与爱,究竟有何差别?”那时的雪凌轻悄悄地言说着,用余光侧望将军的脸。阿丽西雅靠在沙发的后头,此时此刻正望着昏暗的天空,目不转睛地凝思良久。她许在思绪着何物,只留那片寂静在整个大厅里徜留,视线里或有雨珠从半空落下,一次又一次拍打在玻璃窗上。于是,雪凌打算忘却这一问询,那将军的声音终究是响起了,在抬得微高的语调里,竟许还凝固着犹豫踌躇,“啊……我觉得也没啥两样,大概就是个……?传达上的问题。”

“恨比爱更容易传达,并且更加狡猾。噢呵,也就是说它能掩盖掉爱——呃,这十分寻常,不是吗?”将军一边说着,一边换个姿势转过身来,用手撑着沙发的扶手,迅速靠在雪凌的左侧。魔女抬起头,静静盯视着对方,等到细密的雨水砰然落下,乍地发出一声沉重的轰隆时,雪凌这才翻开书的下一页。阿丽西雅的凑近并没有使她变得拘谨,那行为举止依然与平常无异。总归的,她不会拥有其他特别的感情。“你的意思是,你习惯被他人憎恨?”魔女低语着,红瞳朝身侧人斜睨了一眼。

“呵,这也差不多吧。尤其是那个家伙。”阿丽西雅侃侃而谈,她弯下身子,快速夺走了雪凌手里的书籍,随性恣意地翻阅了两遍。然而上面的文字过分生涩难懂,将军懒于体会其中的含义,只得乱七八糟地碎念了几句,便将其还给了对方。“虽然道理很多,但是没一个实用的东西。”说罢,阿丽西雅却长叹一口气来,那绿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凌的面庞,直待对方再次言道,宽大法帽将红眸藏匿在更深之处的时候。

“我好像……有点明白。”

“因为,红瞳的魔女是有罪之人。”那声音极为冰冷残酷,不存情感的空洞融入双眸之中,忽就敛起了雨的痕迹,并将外界全然扭曲在那抹猩红里,命令这唯有的微光撕毁了自我,只留无穷无尽的孤寂冷硬。雪凌抬起头,稍侧过身凝望着窗外的雨,那漆黑的世界并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他们及是所有人,它自有存在的理由,亦自有毁灭的道理,万物皆是单一、无序且是混乱的。然而,万物之间又皆有联系。她伸手贴近自己的眼睑边,近乎虚假的红瞳仿佛凝染上了血液似的,却丝毫不带人性的特质。

或许魔女没有灵魂。

“不,魔女并没有罪,那双眼睛也是……”

“至于罪恶,都是那些把信仰当做生命的——蠢材们的主观臆测。仅此而已……!”她的话音忽然抬高了几分,身子迅速扭转过去,终是定在了雪凌的身前。魔女转回头来瞧了对处一眼,那双红眸依旧冷寂,古井无波、任凭苍苍渺渺划过一片稀薄的霾。雪凌竟感到了片刻惘然,笃信者和未信者的思维从来就是大相径庭,更何况这是个自由的种族,只相信自我的判断与国家的荣誉。

此时此刻,她仿佛已被混乱埋葬在坟墓底下,顿然发觉时,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并非明白:魔女是否为恶,红瞳是否必为罪孽的象征。

依稀中,阿丽西雅摇晃着雪凌的肩膀,使她在迷惘中转过神来。只是魔女并没有其他表示,而是将手中的书籍戛然闭上,那十字架依旧悬在她的胸口,中央的红宝石仿佛是渗出血了似的,与那双眸的色彩交相呼应。

耳边隐约传来流水的滴答声,魔女悄悄阖上她的眼睛,转瞬归入寂寞无常的现实中去。世界依旧保持着严酷的姿态,它主宰一切,冷冰冰地睨望着这既定的事实。这是一段真实的时间,雪凌的身边没有将军,也没有那位红发的大小姐——只是狮鹫依然趴在窗边,顺着雨水的轨迹、用锐利的爪子一次又一次地划下它的印痕来。它在雷声中哀嚎着,冗长的吼叫终是归寂在雨间节律里。是意料之内的孤独与格外冷清。

雪凌忽就想起了阿丽西雅的绿眸,那双眼睛从曾经的漆黑蜕变过来,凝练了坚韧与自持、傲骨与强硬——这必是独属于战士的眼神。至于对方究竟经历了什么,将军的过去藏有多少悲伤、愤怒、憎恨与热血,魔女发觉自己一概不知。她根本就不了解阿丽西雅。或者说,甚至是一切的人心、一切的情感,都被无情的魔女抛之于后。她冷硬地拒绝了外界的说辞,将所谓爱恨都紧缚在失心的缧绁里,那麻木的灵魂无法理解黑白善恶,只得从虚幻的理论中抓寻人心的规律,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那雨声似乎陷入了稍弱的趋势。她顺手带上这本书来,一步一步走向厅堂门口,红瞳忽被掩在阴霾底下,使外人无法洞知她的情感。摇曳的影子在壁上徘徊,愈来愈淡、愈来愈远,仿佛呐喊的英灵蠕动在圣龛子里,失去了自由、自爱、自省,甚至是所谓自知。

只听周遭发出“咿呀”一声响——

魔女悄然将门打开。

将军正依偎在门的边上,眯起眸子静静沉思。依稀里,不知何者的面庞在视线中抹过虚胧幻影,阿丽西雅很清楚他的身份,并始终抱有敬畏之心。她顿然产生了个幻觉,仿佛父亲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是被称为“青春”的词汇迅速消迹在他的脸上,直至布满皱纹,在深凹的眼底暗藏凌厉。但是,这段幻想却被另一种形影狠狠撕裂开去,姊妹的红卷发肆意张扬,像是一根一根地刺入阿丽西雅的眼瞳里似的,在那责备、愠怒及是憎恨的眼神下,她却无法说出一句一话。

阿丽西雅踌躇在那儿,深陷在这无法摆脱的梦魇中。

她忽然感到了外界的动静,心神敏锐随伴那弦外之音震颤开去,使自身从噩梦中猝然惊醒。阿丽西雅意识到那人将要离开,她迅速藏入走廊的拐角处,等待这嘶哑的咿呀声划过耳畔,等待第二者的脚步在地上踏出柔柔靡音。对训练有素的将军来说,这声音格外清晰,甚至可以用刺耳来形容,她意识到魔女的脚步趋远,那身子紧靠在墙壁边上,此时此刻竟死死愣在那儿,半饷才有了一丝动静。

烛光将魔女的身影拉得冗长冗长。阿丽西雅单单只抓住了它的末尾,最终连一寸声音都难以找寻。

她远离了她。她终究还是前往了那处。

或许魔女真的未能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即使阿丽西雅以此为恶,并用保护的姿态包裹住她。可雪凌却义无反顾地坚守着过去,不曾改变、不曾踌躇,妄想寻找到一隙突破的口子。

明明她没有感情,甚至是失去了灵魂的所在。

将军最终选择不随前往。

雪凌举起她黑红相间的洛丽塔式雨伞,视线被雨帘扰得模模糊糊。依稀只见那漆白的宅邸,本应坚硬的外轮廓形被细雨打乱成断断续续的虚影,魔女顿然扶住那漆黑铁栅栏的一角来,望着这一派灰霾,阴沉的天穹里未藏阳光的影子。乍只听得咔啦一声响,这铁门忽就敞开了丝小缝,她悄悄走了进去,红瞳中蓦地映入漆黑的蝙蝠,狡黠的身姿在视野中迅速飞过,灵活地溜进宅邸正门。雪凌只觉雨声渐轻,待当细密的雨珠滚落伞头时,甚至万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魔女伸出手,推向宅邸的正门。

只是那动作戛然凝滞,彻夜的骤雨归到踌躇将歇的状态,它转即淡褪了雨声,虚化了形影,挟走烟云朦胧,带去那张虚假的罩网——直至最终,魔女悄然望到东方那边,冷冽的色彩萦绕在空气稀薄中,仿佛暮光里沉滞墙头的污斑浊垢,待当眯眼窥探时,倒是显得诡异十分。

于是,她推开了门——

红瞳里乍然映入肆意张扬的绯红色,身着西装的少女此时面对着她,寒如死灰的双眸里凝结了抹薄情冷硬。

“雪凌……你……”

对方的声音顿滞一时。

“就请进来吧。雪凌先生。”普莉丝迅速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不苟,她伸出一只手来,灰眸正视着魔女的眼睛。

那十字架的耳坠正在摇晃着。八音盒的乐音已就奏起。

然后,雪凌伸上自己的手来。

——红瞳里似有浑浊的颜色在辗转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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