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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过

魔女红瞳罪 雪凌serling 11366 2019-09-01 16:55

  

罪过

堕天使死了。

她的头颅被断头台的刀刃斩下,鲜血溅落了一地,从平整丑陋的断面里无止尽地喷涌出来,仿佛红蛇体内数不尽的寄生虫在肆虐繁殖,翻腾在那滚烫的血液里,纠缠着骨灰、烈火与浑浊的泪,一塌糊涂地染红了地上的灰尘。只留几道尖锐刺眼的血痕从目中划过,瞬间沾湿了未知者的白裙摆,从那动弹不得的脚踝向上攀去——那是溃烂的人们在跳着死亡之舞,欢呼着歌颂起了罪人的终焉。

可怕的钟声回响了一阵一阵,纠缠着欢笑、吵闹与痞子的哨音,狂欢的浪潮骤被掀起了,像是在露天剧院闭幕的悲剧结局,聚满了街角与阳台的人们蜂拥靠向受刑者的尸首,看客们在高声呼闹,对这美妙的主菜乐此不疲。纯白的手帕上染满了天使的鲜血,那是对外人来说治病的良药,亦是在天使眼里致命的毒酒。

绿发的将军怒狠狠地拔出巨剑,将那些无耻的捣乱者尽都拦在薄刃后头,猩红斑花肆虐在她的面庞上,渗进发缕之间,伴随着轰隆一声惊雷、显得恐怖而嗜血。乌云凝聚在高高的天穹上方,刺眼的电光将一切都抹上了煞白,血依然是猩红色的,那是诡异的多边形,顺着堕天使无头的尸体,沿那高台一滴一滴地流淌下去,被一再回响的雷声吞没。红发将军嘴角的嗤笑愈渐鲜明。

“她……她在干什么!?快拦住她!!!”

不知在何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人群惊恐地向周围散去,随着可怕的叫闹与闪电炸裂开来的刺耳咝声,阿丽西雅一甩巨剑瞪向那边,直到躁狂的绯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天使的头颅被外人的手捧起,晦暗无神的紫色眼睛未有瞑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从断面中淌落,浸透了少女的白裙,沿着轮椅的罅隙匍匐在地面上,将原本干净的小皮鞋溅得脏兮兮的。身后的人惊愕地瘫倒在地上,颤抖的嘴唇里不知在发着怎样的音节,转瞬淹没在了恐惧的喧嚷与雷声轰隆中——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那只右眸始终被眼罩遮着,虚掩在斜斜发刘海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神情。

“快,快拦住这个疯女人!!!快!!!”人潮里似乎有蠢蠢欲动者正在呐喊,尖刀被举起了,在士兵的围堵下,被慌乱的人群践踏在了脚底。少女仿佛完全隔离了外界,四周的骚乱完全没有影响她的行为,天使头颅里淌下的血尚还温热,顺着她的腿部蜿蜒坠落。她只是举起她的头颅,目光盯着那双晦暗的眼睛,带着可怕的温柔苦笑起来。

突然电光一闪,将万物都映得煞白煞白。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少女将她尖锐的指甲伸向天使的眼眶,温热的液体立即溅出,只留下两个浑浊的空洞,一滴一滴的、无止尽地渗着血……那对眼球已被完全剜去了。

“这就好……”她冰冷的声音被碾压在喧嚣里,直到雨滴猛烈地坠落下来,像是僵死在冬日的鸟儿接连从树间瘫倒,沉重地击打在厚实的雪地上。雨水哗然,近乎倾倒的冲刷着这罪恶的一切,猩红的血液被洗净了,它浑浊不堪、被无情感的雨带进了下水沟里,怪异色调的白裙软踏踏地黏在少女身上,甚还残留着肌肉组织的眼球被她握在手心里,血的痕迹仍然存在。

就像是所谓的“死物”?

不。对她来说……那本来就是一对死物。

“西雅?”外人的声音纠缠耳畔,像是不愿离去的苍蝇在一个劲地“嗡嗡”直叫,沿着她的脑袋无数次地绕转着。如果这是日月星辰图的话,身为太阳的她,是绝对不允许那个讨厌的卫星存在于自己眼里的。阿丽西雅在那一瞬间猛然抓住某个臭小鬼的手腕,以背部为支点迅速将他摔倒在地板上。她烦躁地拍了拍手,四顾望着那些瘫在地上的熟悉的家伙,鄙夷地嗤笑一声。

然后她双手叉腰,像是个流氓痞子,顺练兵场的边线一步一步走到晨曦身旁,黑着一副脸,俯下身狠狠地朝她瞪了一眼。就像是老鹰在瞪着他的猎物一样。

“你想问什么?快说吧!”

“小雪凌昨天跟你去墓园了啊~”见她如此反应,对方反而咯咯轻笑了起来,甚至还踮起脚尖、使自己的眼睛能处在将军的视平线上,如同一个站在天台上睥睨着高个子的矮子。不过,这种形容与她现在的状况倒是半斤八两。狮鹫匍匐在他们脚边,一双眸子慵懒地眯起,左看看晨曦,转而右瞧瞧阿丽西雅,虽然从它的面容上完全无法看出一丝神情,但在其中仍能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阿丽西雅突然昂起脑袋,一甩她的单马尾,无可奈何地冷哼了声。

“是啊!既然你知道了那么多,不妨就告诉我,你昨天还告诉了她什么?这位——晨曦大小姐。”像是要把舌头都倒吐出来似的,她拉着一张脸、用食指戳戳晨曦胸口的柔软,极为刻意的举动却使对方突然凑前,贴近她的耳侧低声说道了些什么。“那么,我就勉为其难~”这红发的姑娘仍然不改她脸上的坏笑,在阿丽西雅神情变化的瞬间,她立马摸住将军已经松到快垮了的领带,慢悠悠的、将它系得平平整整。

“是秘密哟!”随着一声轻快的笑音,晨曦自顾自地往身边人的领带上拍了几下,使得对方猛然一后退,然后硬生生地朝她瞪了一眼。当这位将军刚想再闹腾些什么时,晨曦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个东西,快准狠地夹在阿丽西雅的衣领上。“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改好的哦,好好拿着吧。”她顺口说着,随手揉了揉挂在自己裙摆上的小布偶,将它的脸颊挤得鼓鼓囊囊的。

“呃——”似乎是感到了一股脸颊被掐住的滋味,阿丽西雅尴尬地一皱眉,在转身的瞬间就想把领子上的布偶拿掉,但是当她看到那与晨曦倒有几分相像的面庞时,竟然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盯着这毫无瑕疵的布偶直发着愣。

“啊哈哈哈……!天哪,这……这真的太适合啦!晨曦小姐真、真是太棒了!!哈哈哈哈——”蓦然之间,一阵要命的喧哗在耳畔爆发出来,阿丽西雅立马朝人群间瞪了一眼,当瞄见那几个问题人士笑得快要跪下似的指着她肩膀上的玩偶时,她顿时高声呵斥,甚至都要一把将剑拔出,“你们这些臭小鬼!给我好好站在那里,等下我再来收拾你们!!”说罢,她朝身旁的晨曦白了一眼,然后将那人偶反着别在了衣领的上边。

如果那是个活着的存在的话,此时此刻或许会因这颠倒的状态而搞得脑充血吧。再加上鼻子捂着主人密不透风的黑军服,简直就是在窒息的边缘试探。

“都怪你,在这些没救了的新兵眼里,我的威信都快被消磨光了。”阿丽西雅使劲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她来回踱步着,直到那句“要不让我们家的狮鹫来伺候伺候他们呀?”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止不住的步伐才慢慢停下。然而,刚想表示赞成的她一扭过头,却正好迎着晨曦古怪的笑面。

“西雅,告诉我~你昨天还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当然……没有。”即使将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黯淡了目光,她还是将其一口否决。阿丽西雅发觉那刺目的绯红色仍然盘旋脑海,迫使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让自己能从这场梦魇中醒转过来。她还记得那个下午,藏身于墓碑后的恶魔用绝对冰冷的眼神凝视着她,那双眸子是如此浑浊的颜色,纠缠着厌倦、痛苦,挟与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一星半点的怜慈,却抹去了一切的憎恨,仿佛锐利的尖刀一遍又一遍地扎进脑海里。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的眼神,攒和着冷意睥睨着她,最终抹消在了镜片煞白内。

阿丽西雅摇了摇头,一甩过她墨绿色的高马尾,径直朝那堆站得整整齐齐的列阵走去。之前调皮捣蛋的家伙在队伍里站得笔挺,假装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当然,她可不会被这种虚伪到过分的掩饰糊弄过去的。“刚才的那些家伙,快给我站出来,我要和你们好好聊聊。你们的小队长也要过来!”她高声说着,同时向站在队伍前方的分队长扫过一眼,“其余的人继续自主训练,不许偷懒不许喧哗,有什么事情问你们的指导员去。”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答音,眼前的人群有秩序往外扩散,最终只留下了那几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即使已经哆嗦得不行,他们依旧装作出了一副正常的模样,位居前头的小队长一直低着头,畏畏缩缩地拽着她的军服下摆。“将……将军……”她几近崩溃地抬起头,一双茶色的眼睛游离地瞄着四面八方,那奇异的螺旋辫子依附着她的长角,看起来莫名有点像圣诞树的彩灯。

“没我的命令不准说话!”这时候,将军的话音立即打断了她的说言,“我之前说过什么?训练完了就回自己位置休息,但这不等于让你们喧哗嬉闹!这里不是让你们开玩笑的地方,如果你们不愿严守纪律的话,就请回老家好好呆着吧!魔界军不需要你们成为累赘。”

在话音毕落的瞬间,身为小队长的女孩子半话不说地点了点头,后边正好组成三原色的几个人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转即被阿丽西雅的怒斥吓得缩回手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顺便介绍一下你的这几个队友。我好深入了解你们,并且——怎么说?随手记个过吧!”她像是故意似的轻嗤一声,单手叉腰的同时、顺便拔出了一节剑刃,少女的脸清清晰晰地映在暗处,煞白的寒芒虚掩了她的神情。没过顷刻,对方急忙立定身子,在行过军礼的下一瞬间将声线抬得硬朗,“报告将军,我是隶属魔界军第二集团军第四十……”

没等她将话说话,阿丽西雅就甩了甩手、示意她赶快进入正题。少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错愕地将话音止住。

“我,我是凯蕾尔·库瑞拉斯,我的队员……红发的是笛卡,金发的是默文,最后是卡诺兰……对他们无礼的行径,我真的,真的……万分抱歉!这是身为队长的我的失职!!”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将声音压得嘶哑。身后的三人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凯蕾尔即将哭出来似的哆嗦着肩膀,笛卡迅速举起手,说道这完全是自己的错误,其余的人也在下一秒钟打算辩驳,却被将军的话音倏忽打断。

“违纪了就是违纪了,别再多费口舌了!!呵,这毕竟是军营,而不是什么茶话会!身为新兵的你们,要知道‘尊敬’是最基本的条件,是第一步必须做到的事情!!当然,看你们起码还能做到团结的份上,我日后——”

“还会多多关照一下你们的!”阿丽西雅寻思一刻,于是漫不经心地道出了下句话语,即使这一决定让那几个新人突然面色铁青,不知还喜悦还是该后悔的呆在了原地。将军转头朝红发少女那边瞄了一眼,悄悄压低声音、用果断而坚决的口吻接着说道,“……倘若晨曦也要加入我们的队伍,我必定像面对真正的战士一样严待她,你们明白了吗?”

在众人尴尬地回答了一句“明白”时,源自后方的脚步声忽然清清晰晰地回旋耳畔,身着皮质黑裙的少女从他们身边掠过,轻飘飘的、让人不禁想起了从墓中苏醒的幽魂。

“将军,看样子……您在教育新兵?”伊甸轻灵的声线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掺杂着怀疑荡彻在了微风中。当阿丽西雅用眼神默认的瞬间,她浅笑着摇了摇头,凑近一步贴近将军的脸,“从您回来那天开始,好像变得亲和了呢。或者说……温柔?这也算是旅行的影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的双眸,那双萤绿色眸子微然半眯,淡淡的倦怠里挟着温雅,像是裹上了烟熏似的妆容。

阿丽西雅突然滞在了那里。

“可能吧……”毫无底气的呢喃踌躇在唇缝里,最终泄气地收敛在她近乎冷哼的尾音中,当将军开口、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似的道出伊甸的名字时,对方突然问询一声,顺便用那仅剩的左手挑起了耳边的红蝴蝶结。“我记得将军您已经记录过那些存在问题的编队了吧?”她游刃有余地说着,瞄见阿丽西雅从口袋里掏出了本小簿子,随手就将它接过,“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能力的话,这些队伍……可否托付于我?”

“嗯?你真当确定?”她怀疑地一扭头,视线余光正好瞄到晨曦的红发——当然,阿丽西雅并没有多加注意,直到身边人许诺声传达到自己的耳里,轻飘而柔和的,像是天使的羽毛划在她的手心上。那必是夜幕一般的漆黑。

在下一秒钟,许是想起了何者,阿丽西雅眼神一暗,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那么,一言为定。”将军高声应着,伸手拍拍伊甸的肩膀,坚定的双瞳中不带一点儿杂质,是被鲜血与烈酒染透的黄昏,将岁月与真实的痕迹深深印刻在她的眸光里。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曾时。

房门敞开的吱嘎声在下个瞬间被轻悄带过,少女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强迫着让它只带出微弱的声响。她转过身,抱着堆得几乎比她头还高的文件,早已习惯了似的、顺着白地毯一步一步地走向廊道尽头。双马尾耷拉在她身后,刺眼的绯红色穿行在黑与白之间,仿佛燃烧的烈火将昼夜撕成了两半。漆黑西装始终披在身后,倒为她带来了一股不属于少女的刚毅感,裹挟着冰冷凝聚在镜片煞白内。

这时,她在拐角处停下了步伐。第二者的阴影被壁灯的冷光拽得极长,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斩出一道轮廓,即使那是万分扭曲的图形,普莉丝仍从文件与文件的夹缝中观察清楚了它的大致形状,帽檐曲折的弧度……倒是把来者的身份体现得明了清晰。

“你在那里吗?雪凌先生。”冷冽的言辞里仿佛不曾拥有感情,庄严、强硬而又审慎清晰,像是裹了一层熔化的铅似的。只当普莉丝话音毕落,拐角处的人轻轻答了声“嗯”字,顺势走到她的跟前,用那双猩红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文件的缝隙。普莉丝勉强能从这处罅缝里看到对方的脸,她在思忖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等到魔女的话音清清楚楚地钻入她的耳里。

“我可以帮你拿文件吗?”

“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普莉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她举着文件的手臂微然颤抖,尖锐的指甲似乎都要掐进白纸里去。等到雪凌以她的手指为分隔,将小半个文件从整体中脱离出来时,绯红的恶魔这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双红眸仍然如同死物,仿佛不曾拥有所谓的灵魂似的。“……那些文件要交到魔界经济部去,至于具体位置,请跟我走。”她自顾自地说着,顺纯白的地毯,毫不拖沓地走向廊道深处。

雪凌紧跟着她的脚步,任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走廊昏暗中,银芯灯的冷光柔和洒下,从帽檐的罅隙间映衬着她的脸,将朦朦胧胧的影子拉拽上了地板,仿佛在天光熹微时漫步于墓园尽头的幽魂。那必是缠结落下的帆在光辉喑哑里凝固了亘古。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是钢琴跳跃的低音键连续性地演奏着,普莉丝不知为何停下了步伐,她转过身,灰眸正对着雪凌的眼睛。

“关于之前那件事情,我很抱歉。”冰冷的话音里似乎并非拥有温柔,而是一种可怕的完全无法忤逆的理智,仿佛牢固的铅壳一般僵持在字句里,使外人无法判定出一点儿可以被称为“情感”的事物。但是她的眼神似乎在这瞬间有了什么变化,像是在死之海域中那唯一一点波澜,即使万分微弱,魔女也能轻松地将它拾起。“请告诉我……你的伤口现在恢复得如何?”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快有三个月了。”雪凌只含糊其辞地回答她,在普莉丝微皱起眉头的刹那,她这才颔首道出了下一句话,“因为亚伦医生的治疗,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但是,就算是自己的行为会受到重要的人反对,并且造成了这种模棱两可的结局,你是否还会坚持你的想法?雪凌先生,我想听听你的答案。”对方突然开口问道,灯光为她的面容裹上一层虚蒙蒙的色彩,如同戴上了化装舞会的假面,双马尾的绯红狂躁地蔓延在目光中,使魔女暂时无法移开视线——一时间四寂无声。

“我……”她低下脑袋,像在思忖什么般的将双眸藏在阴翳里,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凯格斯文霸占了她的眼界。等到普莉丝即将抽身离去,雪凌终于决定抬起头,微寒而带着些踌躇的声音响彻在廊道昏沉里。

“我会坚持我的想法的,至少……这是我的意志?”壁灯惨淡的光辉止不住地跳荡着,像是在对内审视着自己的灵魂,她坚决而冷静的回答仿佛杜松子酒锐利地扎进对方的脑海中,曾被打碎的金碗被重新复原,从那时起已然松弛的银线再被紧绷,即使有迟钝的不安在喉间颤动,伴随彻骨韵音被她收敛。普莉丝明显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的不同于常,她止住脚步,抬起头、用微带浅笑的视线朝她窥了一眼。

雪凌一时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既然如此,我就姑且信任你一次吧。”仍旧冷淡的话音回响在廊道里,伴随着虚胧荡曳的壁光,那凝固在地板间的身姿延伸向了墙面,绯红发缕在身周肆虐着,在耷垂的瞬间掩蔽了她的侧颜。魔女能看到普莉丝镜片后的灰眸,目光骨碌碌地斜睨着她,一时间显得僵死可怖,犹如从泥土地里刚刚爬出来的怪物——直到刺目的绯色掩蔽了她的视野。

“普莉丝。昨天……你出现在了墓园吗? ”这时,雪凌蓦然问道,却使那绯红恶魔错愕地皱了皱眉,滞怠半饷后,方才点头答出一声“嗯”字。“这件事情,请等下再聊吧。”普莉丝于是接着补充,她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而是抱着文件,头也不回地没入走廊深处去了。

雪凌始终跟着她,穿梭过复杂到过分的廊道,爬上阶梯前往更高一层,一直等到身边人从将手中的文件一一交付到对应的办公室后,伴随着一声被控制得极轻极轻的房门关紧的回音,普莉丝突然转头,眼神冷不丁地窥向雪凌那边。“……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现在请说吧。”她的眼里显然带着坚决,一股不知何等意味的神情、莫名其妙且恐怖地从脸上飞掠,浑浊的灰眸蒙上一层可怕的阴翳,像是被烟熏黑的玻璃即将碎裂似的咯咯作响。

“为了那个……刻着‘堕天使没有名字’的铭文的墓。普莉丝,你才来到墓园的吗?”魔女的言辞毫不犹豫地响彻在这片岑寂里,打破了她们从刚才维持到现在的平静。煞白的光辉从壁顶洒下,顺着帽檐坠落下去,罩亮了她苍白到过分的面容,如同幽魂一般可悲却带着怜慈的眼神微敛睫翳,此时此刻更像是噙满了泪……或者说,是浑浊得近似血的酒。

普莉丝一时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有些沉滞,像是哆嗦的影子被深深摁在墙中,直到无以复加的湮灭感将她埋葬。

“是的,因为它属于我的某位……‘恩人’。”然后,普莉丝简洁明了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为避免繁褥的解释,顺便还透露了一部分缘由。“重要的恩人?”在话音毕落时,只留下了紧接着的低喃声,雪凌目不转睛地盯着普莉丝的眼睛,即使那双眸子始终如同死物。

对方突然默许似的点了点头。

“换而言之,那个人赋予了我活着的意义。”她的一字一句清清晰晰,顺手将已经挂落的黑西装搭上正确的位置。在普莉丝微阖起眸的那时,雪凌蓦然想起了神父,最初的意义必是他赋予自己的,可是到现在,意义与目的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至于那些未来、赎罪与永恒,都只是一些空泛到无意义的词语而已。她一时感到了迷惘。

“雪凌先生,要去经济部的话请往右走,走廊左拐第一个房间就是了。”在雪凌差点陷入迷失的瞬间,冷酷的话音又一次回响,将意识硬是拽往了现实。普莉丝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而是一甩过长发,躁动的绯红刹那卷席了视野,伴随着沉闷规律的脚步声,将这股不真实的意味直接掷到了魔女的脑海里。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荡曳的烛光将身形轮廓拉拽扭曲,像是痛苦且濒临死亡的呐喊者堕入了抽象的洪流。

这未免也太过虚假,仿佛在经历一场只要过去就不再回头的幻梦。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雪凌低声呢喃,她暂时无法拉下自己的帽子,举着文件的手显然有些酸痛,此时此刻在止不住地微颤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文件送往指定的位置,她只好歪了歪脖子,任由耳畔的十字架摇摇晃晃,冷冽光辉如同匕刃似的流转在它的四角。

当然,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处办公室,即使刚抬起头的经济部长吓得整个人都要瘫倒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躺椅发出刺耳的吱嘎。雪凌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只是将文件按照原样堆放过去,不需几秒钟就决定离开。

“嗷嗷嗷快看啊普莉丝——这是我精心为你筛选的裙子噢!看这个花纹~这个形制~还有这个能轻松勾勒出你美丽身材的衣领与收腰!和我现在穿的可是一对的!!”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隔着这扇大敞开来的窗,那位艾妮璐大小姐正站在远远的楼下,举着那件漂亮的漆黑礼裙、着急地转起圈儿。繁褥的褶子顺着她的身姿旋转,像是怒放的大丽花从外而内掀开了一层层伪装,即使……那开胸的领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普莉丝理所当然没有理她,而是从这家伙身边直接绕过,仿佛是在面对着一堵空气做的墙似的。

“那么那么,我为你扎新发带吧!!看,我可是准备齐全的~”艾妮璐像扔破布似的把礼裙抛在地上,完美地显露出她戴了一对儿的“手链”——按照她的言辞来说,这就是她所提到的发带吧。可惜普莉丝仍然没有理睬,迫使艾妮璐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到地上,再从胸口之类的奇怪地方掏出另一些诡异的物品,古怪的行径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她倒是真把自己整个人当百宝袋使了。

“还有这个戒指,是从遥远的大陆挖来的纯天然宝石打造的~还有还有!只要吃下这个药丸,就能感受到一股初次尝试的滋味~以及,点起这个熏香的话,就能看到他人的梦境了!或者……或者用这个阿拉丁神灯吧!据说里面的灯神可以实现你三个愿望——”一直唠叨个不停的话音无数次地回响着,伴随着乌鸦刺耳的尖叫,普莉丝终于按耐不住地转过了头。

“艾妮璐!”她僵硬的面容上似乎飞掠过了愠怒,绯红双马尾暴虐地扬起,呈现出一副修罗的状貌,“第一个愿望,请你快点滚。第二个愿望,请给我滚得越远越好。第三个愿望,请从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话音毕落的瞬间,艾妮璐整个人颓然僵在了那儿,不知所措地将壶藏在自己身后,假装根本就没有这件宝贝。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诡异的鸦叫,倏忽压过了她的话音,就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似的。

亚伦医生正不厌其烦地将鸟食一颗一颗地掷到乌鸦的笼子里,那只黑色的鸟儿快准狠地吞过食物,砸吧砸吧嘴就将其咽下——他刚刚喝过下午茶,此刻正在招待一个久违的客人,虽说是“久违”,其实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即使两人的结识只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已。

“艾妮璐她,现在还在缠着普莉丝吗?”红瞳的魔女坐在桌边,手捧热腾腾的茶水,盯着周围盛满药剂的柜子。亚伦医生仍和训练似的喂着鸟食,刺耳的鸦叫声一阵一阵地传来,依稀里掺和着艾妮璐的叫闹,仿佛两只败鸟的连环唱曲。“当然,这不是显而易见嘛?”这时候,男人转过头,习惯性地摁着自己的眼眶,颊边的麻花辫被宝石发带束着,乱糟糟的却又意外和谐。

“对艾妮璐大小姐来说,普莉丝她或许是比神还重要的存在吧?哦……?身为魔族的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她果断地回答道,直到亚伦像哼唱小曲似的接过一声,然后慢慢说出下句话来。“就像是把一个人当做‘神’这种高高在上的存在来伺候一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究竟是什么值得那小家伙做出这么古怪的事情,我啊!甚至可以称她为‘至高普莉丝教派’的狂信徒了。”对方坐在他的办公桌旁,不知在自顾自地捣鼓着什么、把草药熟练地搅在一起。“哈,难不成普莉丝真的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意义?”

“意义?这与您所提到的‘神’有什么关联吗?”雪凌抬起头,不知在寻想着什么般,游离不定的眼神踌躇在天花板与鸟笼密密麻麻的十字线之间。

“这关联可大得去了!对我们这些无信仰者来说,能给自己的存在带来意义的人不就是‘神’吗?我看你就是个小死脑筋,连这么好理解的东西都不懂。”说着,那位医生捣药的速度突然加快了许多,连原本悠哉的言语中都呈现出了暴躁,“换而言之,普莉丝是艾妮璐的‘神’。至于普莉丝的‘神’嘛,又有谁知道呢?!喂!小公主你呢?不要说你是那种真正的神信徒啊,这超麻烦的!”

“如果按你的说法而言,我曾经确实有一个能带给我意义的……重要的人。”她的声线是如此冷静的,仿佛被遗忘的长诗冻结在寂寞的河湾里,封存了悲哀与孤独,只留下明亮的寒冷纠缠于字句之间。未等亚伦再开始嘟哝,雪凌紧接着问道,一双红瞳冷不丁地对视着医师的眼睛,“那么,对医生您来说……”

“咔!”突然一声如同导演说暂停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亚伦立马站了起来,说道根本没有那样的家伙。一旁的乌鸦在那儿附和着,叫闹的同时还挥挥自己的翅膀,直到它主人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吓得它和报时鸟似的僵在了笼子里头。雪凌撇过视线,假装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听着艾妮璐已经跑调的歌喉在窗边回响起来,甚至比鸦叫还难听三分……这是不是过于抬举她了?

他们就这样听着那诡异的歌声沉默了半饷。

“我记得。”

那位医师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踌躇的眼神游荡在药方、试剂与密密麻麻的柜台上,最终被放大镜掩蔽得模模糊糊。“她们第一次来这个王城的时候,就是一对很正常的姐妹,正常得像是不属于这个社会一样。”他心不在焉地将目光凝聚到桌边,顺便褪去那渗满了乱七八糟的药液的手套,拿起白冰糖一颗一颗掷进自己的嘴里,就像是在给那只乌鸦喂食似的。

或许是因为处在药房,他尽量克制着不拿起自己心爱的烟斗来。

亚伦不记得那是个黄昏还是夜晚,他只知道当时的自己疲惫地趴在阶梯的栏杆上,像是一根白不溜秋的挂面。报时的钟声回响起来,一阵一阵的,带来一股无法抑制的倦乏。许许多多问题在他刚上任时接踵而来,简直将自己折磨得心力憔悴。

此时此刻,同样是个戏剧性的展开,那位忙活了许久的紫发执政官呢,在即将批阅下一个文件时收到了两个女儿来访的消息。以至于他急匆匆地赶了下去,差点就要在楼梯间摔出好几个跟头,好在每次都及时反应,才没有轮到个半身不遂的下场。当然,在他的目光里并容不下那位呈现出倒挂姿势的医生的影子,直到那两个宝贝女儿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才使这位执政官的视野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您终于来了!父亲大人!!”伴随着一声兴奋的惊叫,扎着包子头的小女孩子首当其冲地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一同转了个歪扭的圈。她拥有着和执政官同样的紫发,恶魔角被发丝包着,看上去近乎于无。艾维德斯一直在温柔地笑着,即使他并不擅长应付孩子,此刻的动作显得极为僵硬。

“对了对了!普莉丝也来了呢!”这时候,小艾妮璐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脑袋,指尖正好对着灯光下一身纯白的女孩。

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恍惚失神,她微侧着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柱廊间一道一道的阴影,当艾妮璐道出自己的名字时,这才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她扎着低而短的双马尾,右眸被医用眼罩包着,藏在斜斜的刘海里,只留那只晦暗的灰瞳冷窥着他们。

“普莉丝普莉丝~”她的姐姐突然跑了过来,敏捷迅速地抓住轮椅的后柄,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推向前方,迫使普莉丝当即摁住了把手,在缓过来的瞬间埋怨似的瞪了她一眼。那位执政官稳稳地将轮椅扶住,他温柔的眼神如同一汪潭水,从大女儿身上辗转到小女儿的面庞。于是他悄然半跪,将手搭上普莉丝的手背,用极为柔和的声线道出一句话来,“啊,你们就先在王城里逛逛吧,我的工作还没完成,很抱歉不能陪你们玩耍了。”

“嗯嗯!父亲大人~我一定会照顾好普莉丝的!!因为这是艾妮璐的责任哦!”艾妮璐在一旁蹦蹦跳跳地挥舞着手,她和小仙子似的转悠一圈,正准备抓住轮椅后柄时,普莉丝也下意识地摁紧了把手。

可是,不知是何者的身影出现在了目光中,使得这绯红头发的女孩子突然僵滞,那只灰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看着漆黑的羽毛消失在了阶梯深处。

“你怎么了?普莉丝。”

“不,没什么……爸爸。”她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他。暗处那身影早就藏匿,使她追寻不到任何一丝真实的。

“呃?对了,那个人!”医生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嘟哝,一边还挠挠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不管他的手指是否因为沾糖而显得黏腻。“这样说的话,难不成普莉丝的‘神’就是她?也说不定。”

“她?”雪凌抬起头,怀疑地重复着那个词汇。直到对方轻描淡写地接过一声,拿起烟斗、假装它已经点燃般的吸了一口。

“那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了。”

黑鸦高声嘶叫着,怪异的喉音仿佛用凯格斯语复述起了“上帝已死”。魔女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者的“罪过”,她拉下帽檐,听着三点的钟声止不住地回荡在王城中,更像是在哀悼着何者的陨命。

她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钟声消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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