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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真实

魔女红瞳罪 雪凌serling 10762 2019-09-01 16:54

  

何为真实

“就是这个雕像……没错,没错,我……我可以肯定。”

少年的语调急切得很,孤独响彻在那片黑暗中,与寒冽的空气缠绕于未有人知的角落,沉浊、交错、凝滞,拧作棉絮,再织成一幕狭窄的罗网,恍恍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像是滴蜡顺着画布渗出,一滴一滴仿佛是从牛油果里挤出来似的。伊诺丝趔趔趄趄地跑到雕像边上,一手扶着那怪物骨架状的身躯,突然伏下身来,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他从这么高的钟楼顶端一路向下,不给自己留出一点儿休息时间,这全程的狂奔简直就在压榨着他的灵魂。更何况这小少年的身体一直病弱,光是跑下来就让他几近昏厥。

柯奈特紧接跟了上去,借着缓冲的那股劲、顺便拍拍他玩伴的一肩。只见对方疲倦地抬起首,攥握项链的手松懈下来,红石榴般的色泽从脖颈间露出,宛如从龙血树的冠中淌落的葡萄酒,将少年那面容藏匿在了血珠的薄膜内。“我说……笨蛋伊诺丝你今天怎么跑得这么快?!就和打了鸡血一样。”他意外得没有大喊大叫,反而自顾自地咕哝着,耷拉着脑袋、将声音压得极小。伊诺丝在许久后才缓过劲头,那面色已经无比苍白,失焦的鎏金眸子呆愣地盯着角落,像在从内窥望着自己的灵魂,终只留下一派恍惚若失,仿佛思维都被完全的空洞霸占清除。

“呃,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应该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吧?”远处忽就传来男人犯困的声音,声调语调里掺和着不明所以的迷茫,仿佛酩酊者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羊角面包”慢悠悠地从楼梯间走下,跟在他身后的魔女轻轻关闭铁门,顺手把那蔷薇镂刻的钥匙挂在门把上。“喂喂喂,你真当不记得了?!”柯奈特嗖地凑过去,仰着脑袋,狠狠瞪着对方的鼻尖,倒更像个想要生吞猎物的小狮子。见那家伙并没有反应,他只得翻了个白眼,回头睨向伊诺丝那边。“我说,那个古怪的雕像就是欧苏希瓦?伊诺丝你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他没有说谎。”话音毕落的瞬间,雪凌扶着帽檐,径直走到石雕的正前方。那骷髅状的山羊头颅连接着似木似石的肋骨,耷拉在背侧的翅膀渗透出石料本身的钴蓝色,诡异的纹路镂刻在它那鱼尾上,是怪物睁得几近开裂的眼瞳。这种形态与《以赛亚之书》中所形容的并无二异。她抬起头,用那双红瞳对视着伊诺丝的眼睛,对方的眼神虽然有些畏瑟,但其中确切藏起了毋庸置疑的笃定。“……我,我从圣书里看到过,它是从光明中剥离的黑暗……是,是意为预知、未来与巧合的怪物。”

“作为混沌的仆从,它多次作恶,妄想毁灭平衡……让罪恶的混沌支配整个世界……那位上帝的福音书,被称为‘圣子’的大人为了惩罚它,夺……夺走了它的一只眼睛。据说那双眼睛能看到世界的现在……过去和未来。”虽然那词句依旧生硬,语言的组织与叙述上也带着些惊慌失措的感觉,但很明显,对他来说,那必是对自身思路的完美表达。“哈!没想到你还私藏那样的邪教圣典,难不成——你就是神界派来监视我们的奸细!”柯奈特故意拉长声线,和个恶鬼似的嘶哑着嗓子,伊诺丝或被那家伙吓了一跳,瑟缩地后撤几步,身体几乎贴在雕像冰冷的切面上。

“那么,羊角面包!你就无话可说了吧,快把那啥有关面包之星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叫闹声仿佛撕裂了一边天际,将这昏暗的夜色扰得混乱无比,那流浪者依然呆滞地摇了摇头,盯着天穹看了很久,最终微笑着将眼睛眯成月牙,给出了个“完全不记得了”的答案——那种心不在焉的回答使柯奈特气得直跺脚,甚至想把他一股脑儿扔到钟楼底层。一旁的小贵族许想插嘴般的,和个罚站的学徒一样支吾低语了好久,最终被另一阵声音淹覆在了底下。

“假若它们真的存在联系,我是否可以认为,‘圣子’夺走了欧苏希瓦的眼睛,并将它赐给了伯利恒之星,让它能看到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或者说……”

“看到欧苏希瓦另一只眸中的景象?”魔女的语声平淡而冷静,清清晰晰地掠过耳畔,仿佛大海的波涛孤独涌动在昏黄暮色里。她戛然止声,似在等待什么般望向石雕侧面,伊诺丝立马发觉到了雪凌的意味,终于忐忑地轻咳一声,用那微带颤抖的声线轻轻说道,“我……我听说,在第八位……不,是第九位魔君上位的时候,曾受过欧苏希瓦的子孙的恩惠,这个家族从此成为了魔界公民,并且,并且还得到了一次法律上的保释权……”

“什么?照你这么说,那家族岂不是——”柯奈特显然发觉了什么,他突然屏住呼吸,拧紧的眉头里带上了愕然,裹挟不屑并兼糅入一颦一蹙里,藏入深陷的眼窝中,被那抹孔雀蓝色完全掩匿。“伊诺丝,可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雪凌在那瞬间抬起自己的帽檐,猩红的色彩顿时肆意涌出,强硬地霸占了对方的视线。发觉伊诺丝吞吞吐吐地道了一声“嗯”字,她方才吐露出第二句话来,“我想知道。在你眼里……何为谎言?又何为真实?”

“谎……谎言?我,我觉得应……应该是故意说出与事实不相符的话……这,这样的吧?我有点,有点不太清楚。”

“真实的话,可能……就是那种我亲眼所见的事物吧,至少我能亲身感受到,感受到一些内在的东西,从中得到……只有我才能给出的答案。或,或者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将真实的东西传达给那些被蛊惑的人们。”他止不住地点着手指,垂得极低的面庞掩在黑发的阴影下,忘记打理的发缕几乎就要完全散开。“真的很……很可笑吧……我自己也那样觉得。那,那么,我也想知道雪凌小小姐你,对这两个问题的看法……”

“我,我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也就在四周归于寂静的刹那,雪凌的眼神突然沉滞在了那儿,冷幽幽的、和即将燃尽的烛火同样。

“真实是在人的认知范围中普遍承认的结论,而谎言,只是悲哀而已——”

魔女睁开了双眸,漠然地盯着那幅画作,她的脚步暂止于长廊角落,纤细的身影投在红琉璃的心状镂刻间,漆黑形体忽明忽暗,稍稍隐匿于柱廊后头。华丽繁琐的场景油画上是一个女子正在饮茶,她面色苍白,洛可可长裙很是精致细腻,与东方式的衬布交缠起来,一直延伸到小姑娘的脚下。雪凌发觉她们同样拥有着一对螺旋状羊角,发缕的蓝灰色让她不禁想起那位温柔的女仆,画中女孩抱着蓝花楹靠在桌边,明显神情忧郁。

就像是从哪里遇见过她一样。

“啊啦啦~看来是前代王朝的画作呢,奢靡华贵的美学追求,再添上些轻快明朗的颜色——呜呜……充其量只是一些对悲哀现实的掩饰罢了……”天使背着双手,在雪凌身边来回踱步,他早就看遍了这长廊里的每个角落,毫不放过任何笔触、饰品的细节及是绘画方面的技法。那橘金色鬓发被球状发饰扎着,许多国家的小旗帜搭在他的背上,正巧在左侧系上了代表魔族的葬十字旗,被这家伙随手撩起。“前代王朝……?嗯,好像确实如此。”魔女低声呢喃,言语中许是带上了些疑虑的意味。

“去其他地方看看吧,说不定会找到些有趣的东西喔!”他笑了笑,托着后脑勺慢悠悠地靠在画框边侧,灰紫眸子若有若无地窥向雪凌的脸,仿佛滴蜡顺着幕布淌下一层一层。对方只是缄默无言,不久便抽身离开,漆黑形影不再掩盖那画面的真容,将它的全貌完全呈现在红琉璃的镂刻里。画影缭绕着夜色朦胧,犹如笔墨渗透宣纸的瞬间,使魔女又一次想起了那颗星星——她记得那是昨日的夜晚,红茶热气缠上了画室的玻璃窗,依附着远处厚密的云雾,把自己的面容罩得模模糊糊。

“……你知道伯利恒之星吗?” 这声问询突然打破了长久的寂静,恐怖而不恰当的灯光立马肆虐了大半个面庞,刺痛在瞳孔的猩红里,此时此刻显得格外诡谲可怕。萨塔丝似乎有一瞬呆愣,他诧异地朝雪凌盯了好长时间,古怪而夸张的神情糅合着令人不安的好奇感,从那瞪得极大的眼睛里完全泄露。但是只需刹那的回神,他就平复了原先的状态,快活地咧开嘴角,一边大笑、一边用鞋跟为自己打着节拍,“啊哈哈、啊哈哈哈——雪凌小姐的观察力果然不错呢,是的是的!我确实曾提到过它~”

“那是我们天使,噢不!应该是神灵大人们所追寻的‘希望’,将会引导这个世界进入真正的未来——”对方自顾自地说着,顺便将一条腿架在桌子上,把微甜的红茶一饮而尽。“世界的未来是怎样的?”雪凌突然这样问道,红瞳直勾勾地凝视着天使灰紫色的眸子,只留长久的缄默在夜中徘徊。萨塔丝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慢悠悠地往牛奶里倒着热红茶,半饷才应上一句,“嘛嘛嘛~某种意义上说,从那刻开始,这个世界就不再拥有未来,就像是杂乱无章的虫群飞往不同的方向……啊呀,这可就不好了哟!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难以预知揣测的混沌会将世界推往何方呢!”

“您的意思是,世界的命运并不在神灵的掌控中?”空灵的声音里显然带着不可思议,纠缠着狐疑、蒙顿或是迟钝的不安,像是虫豸在尖塔顶端摇摇欲坠,终于在一声沉闷的钟响下直落谷底。雪凌突然颦蹙眉头,陷进帽檐阴影中的眼睛不知不觉凝滞在了那儿,就连光芒都泯灭殆尽,直到纯白的天使说出下一句话来,“也不完全如此,毕竟那个时刻还未到来,急于毁灭可不是个好习惯哟!不过雪凌小姐你呀,还真是笃信‘命运’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啊~”他摇摇食指,微笑着望向魔女的面庞。

雪凌抬起了头。萨塔丝灰紫色的眸子正在凝视着她。

“……自己的命运还是自己把握比较好哟。”

她依稀听到这一句说言。

——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

方块状的镂刻层层堆叠在金色琉璃窗间,将幕后的画作遮得若隐若现,仿佛梦魇依附在伊人的长发上。魔女同样站在画面中央,用暗红色眸子仰望着这幅巨型油画。那是修筑城墙的图景,蚂蚁般的人群正在搬运着漆黑的石头,拥有翅膀的恶魔拎着石料翱翔空中,远处城镇的轮廓清晰可见,灰暗的色彩显得万分朴素庄严——这与前一幅画作明显是大相径庭的两种风格。天使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贴身袍子把他的长腿裹得严严实实,他困倦地抬抬头,几乎是用鼻孔窥视着外界的一切。

“开始回归古典技法了吗?真是无趣啊!比起这些过分理性严肃的程式,我还是更喜欢浪漫热情一点的表现手法噢!”那家伙看上去很是倦乏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就直直瘫倒在了冰冷的砖块上,廊内灯光较之前稍微昏暗了些,在金色琉璃的映衬中,许是趋于暖色。“再走过两条画廊,我们就回去继续开工吧!啊哈~时间也不剩几天了……”雪凌隐约听闻那极轻极轻的咕哝,裹挟着午后的疲惫,四散在了恼人的风声中去。

——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

雪凌的脚步暂止于柱廊绿琉璃的梅花图案后头,形影在半透明的窗中投上了涔涔冷蓝。她的侧身掩盖了画面的一部分,长发的深粉恍惚与那色彩交织于一处,奔放而律动的形姿跃然纸上,被那狂热的天使一把夺过了目光。萨塔丝突然兴奋地展开他的翅膀,用各种古怪的言辞赞颂起来,甚至还道出了好几个神界词语,就像是“布利卡拉布里”代表着“美丽”……这种能理解却又奇妙的语言转换。魔女从侧边看清了这画的全貌,那完全是一幅象征反抗与斗争的画作,举起葬十字旗的男人首当其冲,漆黑长鬓发倒是显眼得很。

“内部的战争吗……这样说,现在在我脚下所踏着的新王朝,确实也不过百年。”她呢喃着,侧目窥望身后的绿琉璃窗子,面容模糊而诡异映在其上,罩了一层扭曲的青蓝色,将魔女瞳孔的深红染成一片漆黑。“从画作中了解过去~某种意义上嘛,还真是件美妙之事呢!”身后人用极其夸张的喉音大肆嚷道,比起交流,这倒更像是在吟唱着《哈利路亚》之类的赞颂诗,此时此刻显是激情洋溢得很。雪凌并没有闲工夫听他废话,转身走向长廊深处,昏沉的紫黑立即渗入她的眼里。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无数个尖锐的黑桃图案依附在琉璃窗间,像是贯穿整个廊道的一把把利刃,延伸到黑白花色的菱形地砖上,终与魔女的黑靴融二为一。雪凌第一眼看到的是少女在墓园中祈祷的景象,冷光将那石碑照得煞白,极其强烈的光线对比下,轮椅中的少女孤零零地居于画面中央,紧闭双眸,扎成低双马尾的绯红长发正好遮住她的一边眼睛。她只感到了类似于“孤独”的存在,更何况这廊道被裹在暗沉的微光下,唯有画上的那抹惨白,像是从割开的腕间淌下的血,蓦然渗入到砖石缝隙里。

“呀呀呀,我好像从哪里见过她哟!究竟……是在哪里呢?”没想到那天使迅速凑到她身边,嬉笑着摇摇食指,顺手撩起雪凌右耳处的漆黑十字,松垮的袖口轻触上了魔女的脖子。对方依然凝视着画中人的侧脸,那双眸子几乎完全被掩在厚密的平刘海下,无法看清她的神情。墙角壁灯乍地灭去,恍恍重燃、又在刹那归于沉寂,萨塔丝为难地挠挠后脑勺,边就高呼起“芝麻点灯”之类的奇妙咒语,见那灯盏并没有任何反应,他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的靠在一旁,等待着身边人的下一步行动。

“也罢了。”雪凌喃喃自语,扶起她的法帽,头也不回地潜入了黑暗之中,漆黑狭长的影子甩在石砖上,映在深紫的琉璃窗间,与微明的灯光分隔两地。天使身处之所突然亮起了暖金色的光芒,纤长的残影凝固在廊道角落,太阳般的光环在他头顶旋转着,忽就冷寂,牵动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然后,他慢悠悠地跟了过去,扇动他的翅膀,将自己的身形掩在羽毛底下。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魔女再次躺在繁芜的衬布间,匕尖冷青游转在她的眼里,仿佛滴蜡坠落入那抹猩红中似的。画室的摩维塔诺星灯依然挂在那儿,尖锐的玻璃外壳裹上了一层金色,将她的面容揽在无处不在的间隙里,是血液从尖塔顶端淌下,驻留在无数条道路间、然后一滴一滴地渗透下来。萨塔丝只是不紧不慢地画着,他早就铺完了大体的色彩,此刻正在用小笔描绘着细节。那是少女睡在树木虬枝间的图景,带刺的藤蔓缠上衬布,顺着她的纯白衣裙浸入水底,散乱的粉发被枝条撩起,微掩那双淌血般的红眸。镶有红宝石的刀刃直抵着她的胸口,锐利的荆棘头冠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是自刎的圣子一样。

不,至少圣子……是决不会拥有罪孽的。

“你不厌恶这双眼瞳吗……明明它是那么罪恶的存在。”她压低嗓子一字一句地呢喃着,瞳间寂寞收敛在光芒底处,被睫翳掩饰于层层昏暗中,仿佛落入地窖中的那颗渺小的火星,不免挟走了些刻意而为的掩饰。天使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再往画布上添了几笔,半眯着的灰紫眸子忽就盯向雪凌的面庞,噙起盈盈笑意。“我可不讨厌你喔!并且嘛~我并不觉得它一定是罪的象征呢。”雪凌眼中的否定明显被对方察觉,寂冷空灵的声音再次响彻在一派穆静里,“但是,神灵说……这是罪。”

“啊哈哈!红瞳沦入罪孽的范畴,也不过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啊,那位可怜的姑娘受到无端的制裁,她的怨念,换而言之是她的诅咒,才使这世界诞生了新的罪人。然而在此之前……拥有同样瞳孔的他——”萨塔丝的话音戛然止住,他游离的眼神往四面寻视一周,半饷才用轻声细语说道,纯白翅膀甚还掩住了一侧嘴角,“无人知道他是否有罪,或许所谓的罪责……只是那位大人为自己带来的束缚而已。可就算是神灵,也无法将其定罪。”游丝般的言语飘散在空中,像是断弦融化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天使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然而,当发觉魔女正直勾勾地窥向自己时,萨塔丝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顺便话锋一转,掩饰掉了方才所有的失言。“怎么说呢?在千年前那个故事里,第一个将‘红瞳’定为罪孽的,并不是我们全知全能的神灵,而是愚昧悲哀的人类。”他在说话的瞬间放下了调色盘与画笔,然后扶起魔女的身子,让对方暂靠在一面墙边。“只不过,越来越多的人类认同了这一罪责,再经过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曾被外人决定的罪状就变成了真正的罪状,最终——竟使神灵都信以为真?”

“我也可以这样说吧~那并不是你的罪孽,而是人类的罪孽。”天使笑容可掬,慢腾腾地摇摇食指,鼻子几乎就要抵到魔女的鼻尖。然而雪凌半话不说地紧抿嘴唇,本应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智在眸中散裂,仿佛摔得粉碎的镜子徘徊在悲哀的脚下、即便外界的真实近在咫尺。她摇头否认,任随阴霾攀上眼睛,模糊了那僵冷面庞中的一切神情。“……你不相信的话,那我就换一种说法,好满足你这固执到死板的观念。那可怜姑娘的诅咒确实扭曲了这世界的一小部分,也就是说,触及到了规则。‘红瞳’在概念上被定为了罪,顺秩序而生的神灵为了维护现有规则,平衡这种变量,得出了此为罪责的结论。”

“所以雪凌小姐你,仍是个需要赎罪的可怜人哦!”那幸灾乐祸般的叫闹在瞬间止住,魔女的质问声清晰地穿过他的耳朵,冰冷的言语中不存在一点儿属于人的情感,“既然神灵认为那是罪孽,为何身为天使的您,会与神灵的想法背道而驰?”这使萨塔丝止不住地挠着额头,将脏手上的颜料抹到头发上,装作为难的样子寻思了良久,“你可真是在难为我呢,要知道,神灵的话语不一定就是正确,身为天使的我嘛~只需要履行全身心地爱神这一职责就够了!当然,也有许多讨厌的小古板并不这么想。”

“那么,选择红瞳者的理由,选择我而非晨曦的理由,我想从您口中找到答案。”雪凌抬起头,瞳孔的深红色在面庞中显得格外刺眼,在她扶起帽檐的刹那,天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同走到那还未完成的油画前面。“啊呀啊呀!缘由之一嘛,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了……”他喃喃低语,伸手指着画面中少女的荆棘冠,再移向那双几近失焦的红瞳,“你的心性,你的眼瞳——与那位大人真是很相似呢……”

“那位大人?”

“嘘——这可是秘密哟。”对方仍然顶着一副嬉皮笑脸,凑到嘴边的食指在放下的瞬间,悄悄撩起那扎着的长鬓发,使香水的刺鼻气息弥散开来。他随手拿起旁边的速写本,在其中随意勾画着线条,甚至还低头描绘起了魔女的面容,将各个角度轻轻松松地捕捉在他的笔下,那画法更偏于简笔,却明显表达出了某种内在的神韵。这时,萨塔丝突然想到什么般滞住笔锋,一抹嗤笑荡转嘴角,瞬即而逝时挥发在了线条动势里。半饷后,他悠闲地抬起头来。

“雪凌小姐,你认识这样的人吗?”轻佻而随性的语声依伏在她的耳畔,顿使失神的雪凌回归了现实,天使将那画本举到头顶,快遮到自己的眼睛时才停住动作,一手迅速指着位居角落的肖像。少年清秀的脸庞全凭记忆勾勒出来,高扎起的单马尾斜斜靠向他的肩膀左边,那双眸子半眯起来,外轮廓的月牙状纹路与瞳孔的漆黑被掩在眼睑阴霾下,明显的蹙眉与笑容并存、不免带着似苦似笑的涩意,在画面中更像是虚假的掩饰一样——也许这才是他真实的面容。

“或者嘛~你认识与他相似的……预言家?占卜师之类的角色?”

魔女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稍稍瞥了一眼,迷离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在角落浮摆,不知在踌躇何事般逗留不去,仿佛发出尖锐吱嘎声的铰链正在旋动,可怕的光辉带着她的理性站上了塔尖的最高点。她显然清楚,却在最终的裁决下藏匿了所有忖思。“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最后,她以她特有的声调语调清晰地回应道,像是游弋的火光掀翻在无以复加的湮灭感里,又在刹那复燃,为空气镀上一层谎言的磨砂。法帽下,瞳孔里的神情被阴翳虚掩,明白亦或惘然皆被理智淹覆。

“啊啊!是这样嘛~”可那家伙并没有再深究下去,反而保持着那副嘻笑的嘴脸,顺便往身上一个劲地喷着香水——强烈刺激性的味道顿时在整个画室弥漫开来。雪凌知道他已从自己的细微动作里找到了真正的答案,至于进一步的发掘,不知是何等原因,让那天使决定持着保留态度。

“啊哈哈哈!除去今天的话,我还有最后两天时间,明天呢~不如就带些有趣的故事来排解排解心情吧?”声止的那一瞬间,萨塔丝在纸上画下了最后一根线条。

油画中所描绘的不像是春季,反倒更像是萧瑟苦闷的凛冬。魔女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你怎么了,晨曦。”无感情的话音里隐约藏下错愕,纠缠着压倒一切的肃穆,是融化的铅液嘶嘶灌入对方的脑袋。雪凌侧过目光,红瞳里的失惘被敛在帽下,将身边人的轻笑一并揽起。晨曦乍地止住笑声,用眯起的眸子冷幽幽地窥着雪凌的脸,那修长的霍布尔裙几乎缠上她的脚踝。“我呀,在笑着……如此荒谬的现实?是否可以这样解释呢?”言罢,她顺手撩起左耳的耳饰,青蓝的镂刻在红发间鲜艳亮眼,红与白两色的坠子流转出璀璨的金色。

“分明我们只是连公民身份都没有的外人而已,却因为一位朋友……来到了这里,甚至还得以接触到魔界内部的事情,岂不是很荒谬吗?”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而浓郁,厚密刘海下的眼睛挟走了倦怠与困乏,将所谓现实碾成谬论,揽起沙土又任其散开,“我有时也会思考,这究竟是所谓机遇,还是宿命的安排呢?我是应该深入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还是选择袖手旁观,不满足自己一丁点儿的求知欲,最终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魔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那向来温柔者的眼神变得冷硬,留下异样的光芒在眸间流转。

“或者说,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提供给我这样的机遇,我就要探知它的本源,剖析它的一切。这才对得起我的宿命。”她的声音被压得低沉,红眸里的忐忑被藏在刘海底下,伴与面庞、静悄悄地揽于壁灯的银色火光里。晨曦的声音突然愣滞。“呀呀……能听我讲这么多废话的,恐怕只有小雪凌你吧~”雪凌发觉她又回归了平常的状态,眯起那双眼睛,一切异样皆在瞬间崩塌瓦解——将军的脚步坚实有力地踏在地板上,身影蓦然出现在她的背后,僵冷得与具大理石雕同样。

晨曦于是微笑着转过了身。

“雪……雪凌。你回来了?!”阿丽西雅猝然住声,兀地皱起眉头,将眸中不安收敛在诡谲变幻的昏暗里。“那个家伙。”她立马改口说道,一把推开晨曦,在她身侧停下了步伐,“呵,看来他放肆的行为结束了啊!”话音毕落的刹那,魔女只是点头,不说半话地、将神情掩在帽檐下面。

“西雅,所以说~战争真的就要到来了嘛?”晨曦突然凑身过去,一字一句里的尖锐顺着那熟悉的音调语调坠入耳中,忽就和断弦般的淹没在虚空里,是古怪诗篇被烧为了层层灰烬。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我们决定如此,那必须、绝对是最后一战。”那话音被她死死压在嗓子眼里,声若蚊蝇,却显得格外铿锵有力。言罢,阿丽西雅头也不回地走入廊道的黑暗中,雪凌紧跟着她后面,用那双红瞳若有若无地窥着身后的人。“如果,我成为你们的一份子的话,是否——西雅你就会告诉我真正的答案呢?”语声里带上了锐利与近乎讥讽的笑嘲,透彻而又狡猾万分,竟使阿丽西雅乍一愣住。雪凌发觉将军的眼神不太对劲,被戳穿般的窘迫遂被愤怒卷席。

“你特么在说什么胡话!!死红……呃。”

“晨,曦……”她迅速压低音量,收回方才失控的话语,艴然的面庞上明显泛红,任何掩饰都无法藏去她愠怒的事实。“真是抱歉~我不会再提了。”可那家伙只是以微笑相迎,故作无事地摊了摊手,顺便带过了方才的新账。魔女依旧无言,而是慢慢拉下帽檐,冷不丁地睨了一眼脚下石砖,被拽拉的影子飘曳地凝滞着,依附在侧边人的身姿下,始终是保护在蛋壳中的雏鸟,放弃了自我与选择的权利。

红发的第三人悠闲地从她们身边穿过。脚边黑影游刃有余地停在他们前头,虽是贴近,却被分隔出了一道明显的隔膜。

她们曾经拥有一切——

雪凌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

“我们都在直奔天堂,我们都直奔去了不同的方向。”不经意间的呢喃淡彻在书房中,跳荡的火烛为魔女那面容染上一层昏黄,微光轻浅地依附着她蓬乱的粉发,在她的红瞳里跃动徘徊,是摔得粉碎的繁星缓缓坠进沙漏底端。这时候,晨曦忽然睁开那双半眯的眼睛,嘴角笑容若隐若现。她此刻正异常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昂头凝视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花苞状的灯盏尚未开放,蜷缩在那儿,仿佛婴儿安睡在母亲的羊水中。

“就算知道自己身于宿命,每个人……却都有不同的选择呢。”自语着,晨曦一边拿起桌上的圆形粉布,在那小口里慢悠悠地塞着棉花。她不知在缝着何物,各种颜色的布料叠在桌上,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究竟是自己的选择形成了命运,还是命运造就了我们的选择,真是个难以揣度的问题。”雪凌只听得了那声无奈的叹息,蒙上了诡谲与死一般的苦闷,渗入她的脑海里,就像是蜡油从烛尖一滴一滴地淌下。

“我还是觉得,是命运造就了选择……无论是旅行,还是我来到这里,都是宿命的安排。”那声低语戛然止住,带着绝对的笃信与荒谬的坚持,遂而沉没在书页那沙沙声里,被古老箴言裹上一层悲哀的蓝色。雪凌轻轻抚过那段文字,似有何者划去了其中某个单词,用“不同”取代了“另一”,且是模糊化了“我们”的选择。晨曦仍在微笑,此刻竟温柔得像个母亲,她忙活着将深粉色的残片缝在布球上方,胸前的暗红挂坠若有若无地悬曳在衣襟里。

“可是呢。总归来说,如果不打碎外壳的话,雏鸟就会因无法诞生而死去。”蓦然的,晨曦轻哼了声,将她的话音模糊成了一摞小调,轻快却又显得沉沓,是精灵的歌谣被那微有跑调的语声吟诵着。“……世界、沙漠与永恒的悲哀,星星、月亮与宿命的抉择。黑暗与光明的长廊之间,坠落的摩维塔诺蜕变为阳——”她在某一时刻戛然住声,瞪大的眼中乍然露出一分惊异,渴望溯源的强烈好奇心迫使她抬高音量,就连目光都变得锋锐许多。

或许她正是从那歌谣里找到了思绪。

“小雪凌你……听说过上一个王朝的故事吗?!魔界曾经的斯塔莱特王朝,即将灭亡时发生的事情。”分外焦急的声音在耳畔荡摇,惊得烛光猛忽湮灭,像是变戏法似的,又在黯淡的瞬间重新燃烧。雪凌突然发觉晨曦已经凑到她的身边,顺手拿起一本闲书,在圆桌的对面直直坐下。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凝起了璀璨,灯火为那面庞添上一层久违的暖色,左耳的精灵耳饰正在熠熠生辉。

无人明白它过去见证了何事,也无人能真正知晓那不为人知的曾经。

“果然,我就知道,前往过那种地方的你……一定找到了一些线索吧。”晨曦一字一句地说道,用那双眸子牢牢盯着雪凌的眼睛——不像是看待无情的死物,反而是在面对着真正的人。“距离上次的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了。”接着上一句话语,她不紧不慢的、顺手翻开那本闲书,不曾枯萎的树叶书签正藏在书页里处,脉络的金黄色流转在她的瞳眸里,是圣树的枝杈延伸向天的那方。“说吧,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十三位君王……”魔女尽量压低声音,任由舒缓的语句潜入晨曦的耳朵,揽在烛光朦胧中,梦境一般的、燃尽在易逝的灯火里。她突然想起了城外的那位夫人,毫不掩饰她古怪狰狞的畸形单翼,坚定不移的眼神里显然藏着哀伤。至少那段言语并非假话。雪凌始终相信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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