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鱼料理屋

车队在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停下，从车队中部的人力轿子中不紧不慢的走出一人，在张望一圈周围后，她先是惊讶，随后脸上浮现出喜色。身后的侍女递来一只用白纱帐子围起来的市女笠，她欣然接受，优雅地戴上。

车队最前面是骑着一匹红鬃马的今川家目付，高山友次。他曾经是雪子在三河一阵时的记目，远江出身的他，也曾听闻三河南部的贫穷落后，这次到访今桥郡，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策马来到女子身边，“夫人，在这里就可以吗？”

市女笠中面庞朦朦胧胧，“是，一路上真是辛苦高山大人了。”女子微微躬身。

高山友次浓密的胡子几乎要延伸到喉结处，他礼貌的摇摇头，“都是应该做的。”

女子昂头，像是在询问对方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么，高山大人，我还打算在这城里到处看看……”

“夫人！”高山友次有些为难，“当初在下是反对雪姬担任城主的……”他看了看周围，商贩的吆喝声带着空气中的甜香味扑面而来，“实在惭愧……”高山友次笑着摇摇头，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高山友次的笑容在当时的今川家绝对是能上头条的新闻，据说还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铁面目付”笑过。

紫夫人也笑了，她的笑声和雪子的笑声非常相似，像是一股春天刚化开的冰泉穿过岩石的缝隙，敲打在下游的鹅卵石上，“我家大人要是听说了，一定会觉得是我在谬赞阿雪吧？”

“没有的事，到时在下一定为夫人作证。”

“啊，那这样可就有说服力多了。”在面纱内的紫夫人捂着嘴继续笑着。

高山友次在马上行了一礼，在得到回应后，便带着车队继续向前而去，穿过街市，城门便就在眼前。

紫夫人和侍女走在路上，她们为了不在人群中显得太引人注目，特意穿上了朴素的衣服。但令她们感到惊奇的，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身上穿的竟然都比她们要华丽，身着朴素的她们，反倒又显眼了。

“桃，我记得你说过，这世上最不像乱世的地方，是你们桐泉之里的兰村。”紫夫人侧头对身后的女忍者桃说道。

“是，夫人。”

“那你觉得，兰村和这今桥城比起来，怎么样？”

桃停顿一下，“我曾经问过师傅，何为盛世。”

“你的师傅怎么回答？”两人走上一座刚刚建起不久的木拱桥，相必这是为了连接城下町和别的町镇而建的。远处的河道上正悠悠的飘来几艘从三河湾入港的卸货小船。

“师傅回答，幼有所教，壮有所用，老有所养，即是盛世。”

紫夫人点头，“那么桐泉之里做到了吗？”

桃沉默了，“忍者们几乎都是孤儿，三岁起就要学习忍术，十五岁就可以服侍家主，到了三十岁，忍者们再去传授自己的忍技。”

河道上的货船已经靠岸，从船上走出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南蛮人，指挥着身后的小船纷纷停泊。紧接着，在岸上农人的帮助下，船上草笼被打开，瞬时间数头白花花的肥猪哼哼着冲了出来。桥上的行人们也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人群里有人问道。

“你没听说吗？那是雪子大人让南蛮人从九州带回来的家猪！”

“家猪？！我可连野猪都没见过呢！”

“野猪肉又老又骚，难吃死了！”

“难道家猪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了！”

“有什么不一样？”众人听到声音都纷纷围过来。

“听说这家猪肉啊，入口即化，就连皮都能像鱼肉一样软滑鲜嫩！”

“哦哦哦！！”听着那人的描述，众人兴奋的叫起来。

“而且！家猪肉的肥肉不仅没有骚气，反而还能做成香油，那气味能把京的家鼠都吸引到这里来!!”

“哦哦哦哦哦！！！！”众人沸腾了。

连桥上的女忍者桃和紫夫人也听呆了，“刚才说到……”

“夫人。”桃接过话题。

“嗯？”

“我很羡慕。”

“羡慕？”

“这里的人们……”桃把手撑在木拱桥的扶手上，看着渔船旁一脸激动的农人们，按照约定，他们能够分到一整头猪，想必他们也听说了家猪的传闻了吧？“这里的人们……都在为自己活着。”

紫夫人看着桃，也笑了，“你不想尝尝吗？”

“诶？！夫人？”桃一脸难以置信，“可以吗？！”刚才高冷的形象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笨蛋，我是说那个。”紫夫人指了指桥下靠近河岸的一间小草屋，草屋的周围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旗子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简略的图画，看样子都是鱼。桃用她优秀的视力看到店门前挂了一块刻着字的牌子，“松屋”。屋子里正升起袅袅青烟，海鲜特有的鲜味也撩动着二人的味蕾。

“鱼料理？”桃有些迟疑，还有些失望。

紫夫人看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最近都说京的公方大人吃过的鱼，种类都没有今桥城的渔夫多？”

“诶？！”桃的眼里又燃起希望的火焰“真的吗？！”

“其实啊……”紫夫人凑到桃的耳边小声说，“我这次来今桥，不单单是为了阿雪……”

桃又是一脸震惊。

还未走进松屋，就已经能听见里面人声鼎沸。草屋的一侧，竟然是磊成小山一般的木制小酒樽！如此有市井气的地方，着实不适合一个大名夫人前来就餐，“夫人，要不还是算了吧？”

“嗯？为什么，看起来不是挺热闹的嘛？”

“里面的环境甚是嘈杂，怎么……”

“嘛嘛……人多才说明这家店味道好嘛！”说着便不再顾虑桃的阻拦，推开了草屋的移门。就在推开移门的一瞬间，一股热气像海啸一样扑来，混杂着木炭味和油味，其中最浓重的，莫过于酒味了。

“一大早就喝那么多酒……”桃有些担心紫夫人受不了，更因为今桥城农人的奢侈而感到惊讶。大早上就喝的酩酊大醉，意味着这一天的农活都会荒废。

可是紫夫人却两眼放光的往前走去，居然还有些鲁莽的摘下了市女笠。外面看起来有些显小的店面，里面却甚是宽敞，应该是靠着河道的窗户被打开了的缘故。仔细一看，屋子里有六个小火堆，客人们就这样随意的围着火堆坐着。

“啊！客人，快请进快请进！”一个把头发盘在头上的妇女急忙出来迎客，大概是生客，态度极为客气，“要不要为您重起一堆火呢？那里有些太拥挤了。”看到两个人的气质非凡，又是女子，女人显然不敢怠慢。

桃看到在另外几个火堆旁，围着的都是光着膀子的大汉，不免浑身一震恶寒，夫人怎么可以和那种人坐在一起！“啊，好，那就麻烦……”

“不必了！自己吃未免太过于寂寞了。”紫夫人说着走进屋里，朝着人群走去。

“夫人？！”桃差点惊呼。

迎客的妇女也笑着在前面带路，她走到最近的也是看起来人最少的一座火堆，毫不客气的拍了拍其中一个壮汉的背，“快快，给这位夫人让个座位出来！”

“哦哦哦，这可真是少见！！”男人们也因为突来驾到的贵妇感到好奇以及莫名的兴奋，“怎么了？没见过女人吗？太助。哈哈哈哈”一时间男人们哄闹着为紫夫人让出了一个大大的座位，其中几个男人喝的有些微醺，可笑的姿态让紫夫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夫人！要来一杯吗？！”其中一个壮汉毫不客气的把身前的酒壶递了过来。

“哎呀，你这个人，夫人还没有注文呢。”刚才的妇女也急急忙忙走过来，在紫夫人的身后跪下，手里拿着一沓竹片，上面刻着的是不同的鱼名，“请问今天要吃些什么呢？”

紫夫人和桃看着厚厚的一沓竹片愣了神，其中的一大半是她们从未听说过的鱼，随即紫夫人环顾四周，想从老饕们的身前寻找答案，谁知道围着火堆的人不下十个，可是没有人点的东西是相同的！

紫夫人更觉得好笑了，这次是在笑自己，身后的女店主看出紫夫人的心思，“您比较喜欢吃什么样的口味呢？”

紫夫人思考起来，“有什么推荐的吗？”

“这个嘛，当然是炸带鱼了！”女店主自信的说。

“是油吗？”紫夫人有些担心对自己来说会不会太腻。

“很好吃的哦！！”身旁的一个渔夫起哄道。

“这可是城主大人的新菜谱呢！”女店主又继续补充。

“城主？阿……呵呵，是那个传闻中的……”紫夫人差点说漏了嘴。

“对的对的！我们城主大人啊，可是大明神转世哩！你说奇不奇怪……”

“啊，糟了，阿美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身边有人抱怨一句，随即众人都笑起来。

“这家伙啊，说不定和自己的丈夫比起来，更爱清水大人多一些哩。”又有人起哄道。

“哈哈哈哈，就是，这家店的菜谱，几乎都是城主大人的呢！”众人又笑起来。

“啊，为什么我家老婆生不出像雪姬那样的女儿呢？”

“你都有几个女儿了，快想想怎么生儿子吧，哈哈哈！！”

这一说，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大家都肆意的笑着。

“瞎说什么你们？！不过这些菜都是雪姬创造的没有错哦！您意下如何呢？”

“那就……炸带鱼吧？你呢，阿桃。”

阿桃强忍着笑意，保持严肃，但是已经完全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排斥了，“那我就要一份酱油鳗鱼吧。”

“那是蒸的哦，可以吧？”

“是，这样就好。”阿桃点点头。

“好，明白了，那请问要喝点什么吗？”不知道为什么，在女店主问这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投来了好奇地目光。

“啊…不用了。”阿桃随口答道。

“啊啊啊啊，好可惜！！！”几乎是同时，周围的渔夫们都惨叫起来。

阿桃被众人的叹息声吓到了，“诶？怎么了？！”

“我说啊，姑娘，那个酱油鳗鱼如果不配酒的话可是暴殄天物啊！”

“可是我……”

“那就再来两盅烧酒吧。”紫夫人又对身边的女店主说。

“好的，这就去为您准备！”女店主欢快的跑开了。

“喂！等一下！！！”看到女店主没有理她的意思后，她看向紫夫人，“夫人！！我可是！！”

“好啦好啦，我知道，今天你就放松一天，好吧？”紫夫人安抚着阿桃。

“夫人您不是本地人吧？”一个渔民问。

紫夫人笑着摇摇头，“我是从骏河过来的。”

“啊，骏河吗？真是远呐，来做什么呢？”

“嘛！”紫夫人捂嘴笑道，“听说今桥有多到数不过来的鱼料理，就急忙忙的跑过来了。”

众人一听都笑了，“看您这样高贵的夫人，又像咱们城主那样爱吃鱼料理，居然还从骏河特意跑过来，难不成您是城主的母亲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大汉笑的格外开心。

“哈哈哈，不过今桥能变成今天这样，的确是多亏了清水大人呢！”

“是吗？”紫夫人假装不解，“听说雪姬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呢，会不会是她身边有什么人帮她呢？”

“不会不会！！”马上就有人很肯定的跳出来说，声音居然还是从紫夫人身后传来的，“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哦！雪姬殿下骑在马上跳进刑场的那次！”

“噢噢，我也亲眼见过！真是太厉害了，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马术！”另一桌有人附和道。

“据说啊，”一个坐在紫夫人对面的渔夫凑上前来，“城主殿下一个人在城里练剑的时候，一个人能砍倒十个武士呢！”

“哦哦哦哦！！！！”众人发出惊叹。

“真的假的？！”

“管他真的假的，就城主大人给赏钱这一点，我们就没话说！”

紫夫人静静的听着，喝着刚刚店主送来的茶。

“没错！夫人，你看到刚才的那个女将了吧？”坐在紫夫人身侧的男人指指女店主，“别看她那样，她可是我们船头的夫人呢！”

“船头……是？”

“就是造船的大将啦！”

“现在还是捕鱼大将哦！哈哈哈”

女店主和仁太郎端着料理，在大家的欢笑声中走到紫夫人身后，听见自己丈夫的名字，女店主也抱怨道，“可真是，最近洗头都多了一股鱼腥味。”

“哦，阿美，我记得你的病也是城里的广桥大夫治好的吧？！”

“是啊，”女店主把炸好的带鱼和正冒着热气已经切成一段一段的蒸鳗鱼放到二人面前，“就连开这家店的本钱，都是雪姬当初给的赏钱呢！”阿美笑着，“我们家真是受了雪姬的大关照了！”

“那为什么要叫松屋呢？”阿桃夹起一段冒着热气的鳗鱼，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鳗鱼肉已经被蒸的软烂，就算是用吸管吸都可以。薄薄的鱼皮破开后，酱油的风味才算到来，把鳗鱼本身的腥味挡地恰到好处。

“啊，这个啊，”女店主伤感起来，“这是这孩子父亲的名字。”说着把仁太郎往前推了推，仁太郎也很有礼貌的行了一礼。

话题一下子沉重起来，“说起来，阿松啊……”渔民们的神情有些复杂，但是门外突然喧闹了起来。“嗯，外面怎么了？”

紫夫人也夹起一块刚刚炸好，鱼身上的油花还滋滋作响的带鱼，不知道从何下嘴，只好从侧边开始咬起。她一下子就被这种外酥里嫩的口感迷住了。这是她的味觉记忆中不曾存在过的东西。“这也是阿雪的……”她自己喃喃着。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就连店里的人也都有人跑出去凑热闹。但是紫夫人和阿桃就像是被眼前的味道俘虏了，完全没有心思去管其他事。转眼间阿桃的一盅酒就见底了。

“喂！听说城主大人正朝这里来呢！”屋外有人大喊。

“什么？！”

“真的吗？”越来越多的人朝屋外跑去。

“喂，店家，再来点……”阿桃提起空酒盅，但是发现整个店里居然只剩下她和紫夫人了，“哈？搞什么……”

“哦哦哦！！！雪子殿下！！！”屋外的人沸腾起来。

紫夫人和阿桃也好奇的走到门外，只见一个紫红色的身影在面前飞速走过，身后跟着的是一个拿着一大卷和纸的少年和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

阎雪的扇子别在腰间，头发也像男子般高高的扎起，绑在小腿上的胫巾也星星点点的沾上泥土，“为什么一个城下町的町目会住在别的町里？！”雪子朝身后的少年大声吼道。

“大谷大人说……是为了更好的督促新地的开垦……”平太郎唯唯诺诺的答道。

距离上一次紫夫人见到女儿，已经快有大半年，她并没有冲去处，而是默默的看着雪子，阿桃凑上前，“夫人，要不要……”

“平太郎！！！！要好好加油啊！！！！啊啊啊啊，雪子大人！！”在人群里，刚才的女店主阿美朝着儿子大声喊道。

平太郎的脸唰一下子变得通红，“快住手，别再说了！！母亲大人！！”

另一侧的阿泠突然停下脚步，目光一遍又一遍的在紫夫人的身上扫来扫去，终于她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她倒吸一口冷气，准备行礼，只见紫夫人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