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拉开海蓝色的布帘，岩田平太郎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鸡蛋味，不过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像往常那样他拿出纸笔，随便找了个案几坐好。

“啊，平太郎君，今天阿泠也不在哦。”

用白麻布把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壮硕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上端着的漆盘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容器。

“早上好，广桥医生。”

“是吗？果然是这样吗，今天阿泠小姐也在内城。”

广桥直冈侧头看见平太郎的身侧还摆着一筐还没来得及洗去泥土的榛蘑，不由得会心一笑。

“说起来，最近又到了采榛蘑的时候了呢。”

“是，这是我早上从山上……”

“还麻烦医生您帮我转交给阿泠小姐。”

“没问题，等她回……医舍的时候我就交给她。”

“感激不尽！”

平太郎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朝着广桥直冈摇了两下。

“殿下今日已经是第五天没有开早会了。”

“嗯。”

“广桥医生也不知道吗？殿下到底是？”

“不知道啊，毕竟内城里面谁都不能进嘛。”

“再说，殿下的医术远在我之上，也没有让我专门为殿下诊断的必要。”

“这是？”

平太郎看了一眼广桥身前散发着各种无法言表的恶臭的容器和工具。

“硫磺。”

“啊，说到这个，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我得记录一下今日患者的情况呢。”

平太郎把毛笔的一头放到嘴里舔了舔，从牛皮盒子里抽出一张纸。

“嗯，自从百姓们用了肥皂后，情况大有改观。”

“是吗？近段时间有出现新的死者吗？”

“前几天，两位年纪太大的患者都去世了。”

“瘟疫以来的第八十四人……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已经近十天都没有出现新的病人了。”

“也就是说？”

“瘟疫正在消退。”

“雪子殿下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呢。”

“没错，按照以往的规模来看，被瘟疫搞垮的城比比皆是，但是这次，不论是范围还是伤亡人数，都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了。”

“谢谢，广桥医生，这会是个不错的报告内容呢。”

平太郎在白纸上记录着，得知瘟疫正在退散的消息，他甚是欣喜，毕竟，只要瘟疫渐渐散去，阿泠也能闲下来。

“诶？都已经这个日子了？今川家的高山大人应该快要来检地了吧？”

广桥直冈想到什么似的挑了挑眉毛。

“已经来了。”

“嗯？！什么？高山大人吗？”

“啊，不，今年的检地令并不是高山大人。”

“诶？为什么？”

门外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蓝色的布帘又一次被人掀开。

“喂……泰亲小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呕——好臭，那个广桥医生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广桥大人，啊，岩田大人，你也在，太好了。”

“嗯？朝比奈大人？这会服是……”

朝比奈泰亲穿着整齐的会服，腰间的武士刀看起来也是重新绑过的。相比之下，在他身后跟着的邋遢武士就完全是云泥之别。

“龙照，这位是广桥直冈大人，这位是今桥城城下町佃令，岩田平太郎大人。”

“啊，你们好。”

大关龙照捏着鼻子，用一种怪异的声音问着好。

“哈……你好。”

“喂——这个时候要说敬语吧！”

“啊啊，算了算了。”

广桥直冈上来圆场。

“所以，朝比奈君，你这是？”

“殿下的命令，早会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

二人面面相觑，立即起身。

时隔五日，今桥城天守阁的评定室内再次人头攒动，从各个大大小小的町镇赶来的佃令和事务官们都各自准备了厚厚的报告内容。

但是在人群的正中央，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的是两位面生的武将。一个年纪三十出头，身材矮小，留着细细长长的八字胡，从上到下透露着精明的气场，从衣着打扮来看却是个穷奢极欲的家伙，连月代头都看得出来一定是每天都会定时修理的。

另一个少年武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和前者完全不同，从身材上看是个完美的倒三角，宽肩，窄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绝对是个可以称得上高挑的男子，就连面容上也是个不输剑豪将军足利义辉的英俊。

“诸君，许久不见了。”

熟悉的脚步声从众人身后传来，穿着神色小纹的雪子坐到主座上，身前的家臣团们也行礼完毕抬起身子。

少年武将低下头去，但身边的那一位并没有照做。

“清水大人，在下今川家直臣，朝比奈泰朝，特奉我主义元公之命，作为信使前来。”

“这位是今年负责今桥城税收的检地令，富永义直大人。”

朝比奈泰朝看了一眼坐在雪子座前的朝比奈泰亲。

“我家的弟弟，也承蒙清水大人平日费心了。”

雪子也顺着他话锋的方向看了看泰亲，但泰亲的神色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不知道出于什么的提防。

“不，泰亲他是很优秀的武将，并没有什么让我费心的地方。”

“啊，是吗，这样的话就太好了。”

“反倒是我自己，让二位特使等待了那么久。”

“哪里的话。”

富永义直终于开口了，但从他的语气和脸色上看，对于雪子放了他们两天鸽子的事，他很是介意。

“要是您就这样一直病下去，对我们也好，对义元公也好，说不定都是一件令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呢。”

“什……？”

话音刚落，清水家的家臣团们就骚乱起来。

“富永义直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辞！”

听到朝比奈泰亲的斥责声，他相当不屑的瞥了朝比奈兄弟二人一眼，发出了冷笑声。

“呵，朝比奈家就是这样，像狗一样看来不找个主子就活不下去啊。”

“富永大人你说的太过分了！”

“你说什么？！”

朝比奈泰亲瞪圆眼睛，手已经摸到了武士刀上。

但他的兄长朝比奈泰朝却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的榻榻米。

“虽然我早有耳闻，但是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雪子打量着朝比奈泰朝，似乎眼前并没有富永义直这个人。

“朝比奈泰朝大人，确实是继承了父亲泰能的睿智，同时也撇去了父亲泰能的迂腐呢。”

“您能这么夸在下，真是荣幸至极。”

“但是在下确实已经立誓要用尽一生效忠今川家，还恕在下不能像弟弟一样投靠您呢。”

朝比奈泰能抬起眼睛，眼神中是不属于这个十六岁年纪的炫目的光芒。

听到对方这么说，雪子会心一笑。

“所以，二位所要传达的义元公的旨意是？”

朝比奈泰朝刚准备回复，却被身边富永义直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三河国今桥城守，清水雪子，命一月内赶赴骏府，参加今年的元服会，不得延误。”

“居然直呼殿下名讳！虽然是今川直臣，但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听到有人这么说，富永义直居然还得意了起来，他的脸上洋溢着自负的笑容。

“既然知道我是今川家直臣……”

“我拒绝。”

还没有等对方把臭屁的话说完，雪子冰冷的三个字就让他刚才还发热的脑袋瞬间锈死。

“什……？”

“我说，我拒绝。”

雪子斩钉截铁的语气迎来了家臣团的惊叹。

“殿下，对方可是今川……”

广桥直冈小声地提醒道。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拒绝。”

“当然，并不是因为你刚才的态度。”

“这次元旦，是我的家臣，朝比奈泰亲，岩田平太郎和另外一人的元服礼，所以，还请我拒绝。”

富永义直恼羞成怒，狠狠地往地上的榻榻米一拍。

“你这是什么态度！”

“今年的元服会可是有少主彦五郎大人在场的！”

“只是两个毫不起眼的家臣，难道比少主大人还要重要吗？你以为自己是谁？！”

“彦五郎？”

雪子抬起脑袋想了想。

‘啊，今川氏真吗？’

“总而言之！我已经把话带到，请你不要迟到！”

“我们走吧，朝比奈君。”

“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染上瘟疫。”

听到对方这么说，雪子的眉头像两只钩子，紧紧地皱着。

家臣团们也都唏嘘不已。

“另外，我会把今天你的话原封不动的寄给义元……”

一道凌冽的寒光泛着红色撕破了周围的空气，一只还微微握着拳的手断了线似的掉落在榻榻米上，末端的动脉像喷泉似的飚出红色的液体。

在众人的惊呼下，一阵寒意从自己的手腕部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波涛汹涌的痛感。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你竟敢，你竟敢！！！”

富永义直痛苦地抱着断手蜷在地上，另一只手死命的握着手腕，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朝比奈！你在等什么！快杀了她——！”

朝比奈泰朝无动于衷，冷眼看了他一眼后，又将视线移到前方。

雪子接过泰亲递来的白丝帕，擦拭着泥棒切上的血迹，缓步走下台阶。

“既然要报告的话，就不劳你写什么信了，就这样回去更加简单明了不是吗？”

富永义直蜷在地上喘着粗气，瞪着高高在上的雪子。

“你这样做，义元公是不会饶过你的！”

“饶过我？”

雪子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转而又看了看周围的家臣。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在四周的家臣团们都纷纷笑了起来，就连朝比奈泰朝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终于，富永义直的眼神慌乱了。

“没有搞清楚的是你啊，富永大人？”

“什么？你在说什么！喂！朝比奈！到底是怎么回事？”

“噫？好奇怪啊，明明是今川家的直臣，却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特特意意的让我去参加什么元服礼，如果真的是这样，义元公也真的是够闲的。”

“什……难道！”

富永义直像是想起什么，转眼间他终于恍然大悟，这次来今桥城检地，为什么还要再特意带上一个武将。

“朝比奈大人。”

听到雪子的声音，他的眼球几乎是在同时警惕地转向声源。

“我军想必即将讨伐北条，没错吧？”

朝比奈泰朝一笑，缓缓地俯下身子，默认了雪子的猜测。

“啊…”

“等等……”

完全明白态势的富永义直因为恐惧，连牙齿都止不住地打颤。

“泰亲。”

“殿下。”

“这家伙的舌头就赏给你了。”

朝比奈泰亲一怔，随后心领神会地低下头去。

“多谢殿下。”

他轻轻拍手，从门外走进两名小姓，不由分说地就从地上叉起了富永义直。

“等等！！等等！！！”

“清水公……不！大人！！！”

“等一下……”

“不要——！”

富永义直尖锐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雪子坐回到位子上，把泥棒切递给朝比奈。

“辛苦你了，朝比奈泰朝大人。”

“哪里的话，只是这件事情，必然会让义元公对您的态度发生改观，真的可以吗？”

“无所谓，义元公这次的要求是什么？”

“这…还请大人能够在元旦之日亲自到骏府去。”

雪子打量了一遍朝比奈泰朝，确认了对方并不是在说谎。

“是吗？你也不知道吗？”

“事关军机大事。”

“唉，没想到那么快啊。”

“泰亲，把那个拿出来。”

“是。”

朝比奈泰亲起身，匆匆地跑到评定室的后面，紧接着，雪子看向门外。

“进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门前。

山本晴明小声的啧了一声。

“为什么？”

“诶？”

少年漫步绕开地上的血迹，跪倒在雪子身前。

“殿下。”

雪子点头，这时，朝比奈泰亲也已经回到刚才的位置，手中多了一个精美的漆器匣子。

“那是什么？”

听到骚乱，连梅忍都微微睁开眼睛。

匣子被慢慢打开，一把精美的黑铜制军配被雪子横在手掌上。

“明智十兵卫。”

“是。”

“从今日起，你就是本家的军师了。”

话音刚落，评定室内的空气就冻结了。

“啊！？”

“什么……？”

“居然是……军师？”

家臣团中议论纷纷，但在众人仔细地回顾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后，唏嘘声逐渐的消失了。

明智十兵卫抬起身子，坚定且恭敬地用双手接过军配。

“万分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