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真的可以吗？广桥大人。”

广桥直冈的诊所内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再看看这简陋的环境，说是诊所，其实不过是几间农舍临时修补了一下拼接在一起罢了。房梁上的蜘蛛网和霉斑交错着，褐色的小蜘蛛抱成一团隐藏的很好，不知道空气中偶尔飘过来辣鼻子的牛黄味是不是还有驱虫的功效。

“先不要管我，十兵卫，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

广桥直冈为坐在身前的十兵卫倒满一杯凉茶，虽然才刚刚入夏，但这个时候喝凉茶实在是让十兵卫有些惊讶。但是看到广桥直冈的白色内衬被汗水浸透，夸张的肌肉线条紧绷的时候，他似乎理解了。

（广桥医生……原来那么怕热啊？）

“这怎么敢，在下也是承蒙大人您的引荐才能这样早早地出仕。”

“年龄在清水家根本不是问题哦，明智‘铁炮番长’大人？”

这是明智十兵卫刚刚晋升的职务，统领二百五十人左右，两个铁炮组的兵力。

“您就别取笑我了。”

“不去吗？今天松平家的家臣们不是要来参见殿下吗？”

明智十兵卫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眼神中遗憾的神情。

“殿下现在是松平家的外臣，而我又是清水家的外臣，外臣的外臣到场是不太符合礼数的。”

“你啊，虽然有时候聪明绝顶，但也有时候愚蠢至极呀。”

“诶？”

广桥直冈老牛饮水般的咕咚咕咚喝尽碗里的水。

“在这个地方工作久了喝什么都有股药味了呐。”

“广桥大人，你刚才说……”

“怎么？一向被说成绝顶聪明的你不太能接受愚蠢至极这个词吗？看吧，这就是你愚蠢至极的时候，最好现在改一改，不然哪天在不该犯蠢的时候犯了蠢，可是很要命的哦。”

“不……”

明智十兵卫苦笑两声。

“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你觉得雪子殿下强吗？”

面对广桥直冈冷不丁的这么一问，明智十兵卫又一次怔住。

“很强吧？至少在我看来，等到殿下成年，想要超越今川家的义元公是已经注定的事情了。”

“是……殿下的确在各种层面上都强的乱七八糟的。”

“那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明智十兵卫更加不解了，这种困惑的状态令他非常不适，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出在他的自尊心上。

“什么啊，你没有想过啊？为什么雪子殿下今年不过七岁，就有远超于我的医术，匹敌天下的剑术？可以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也可以是混杀天地的魔王，她是怎么做到的？”

“说实话，您刚才说的这些，我都不曾亲眼见过……不过，殿下的足智，的确令在下嫉妒至极。”

“你还真敢说啊，十兵卫。”

广桥直冈又为十兵卫添满凉茶。

“那么……大人知道是为什么？”

“准确的说我也不知道，那样的人可是老天爷专门为了这个乱世而准备的，是魔是佛全由老天说了算，我们又怎么敢去揣度他的意思。”

“那……”

“但是我可以知道的是，雪子殿下从来都没有把我们认为很重要的东西看在眼里，之所以能强大到乱七八糟，正是因为她在别的方面也是乱七八糟吧。”

“的确，雪子殿下之所以令三河大名谈之色变，和她不按常理出牌有关。”

“与其说她不在意我们所在意的礼数，不如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礼数吧？正因为如此啊。”

（不知道这些礼数……）

明智十兵卫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出于他保守的武士道心理，又不太敢去尝试。

“我明白了！多谢，广桥大人。”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如，广桥大人和我一起，雪子殿下一定会……”

“我就不去了。”

广桥直冈炯炯地盯着十兵卫，浇灭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火焰。

“广桥大人…”

“反正肯定又是把那几个松平家的家老乱七八糟的杀掉吧。”

明智十兵卫瞪大眼睛，诧异眼前的这位可以算得上是清水家的家老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更加令他担忧的是从刚才就一直候在门外的两名佩刀武僧的表情。

“我是医者，如果殿下执意要以魔道治理领国，还恕我不能够辅佐。这也是我本人的意思。”

“广桥大人！”

明智十兵卫连忙喝止住对方。

“您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您可还是雪子殿下的近臣啊！”

广桥直冈看着眼前假装发怒的少年，少年的眼神指了指门外的武僧，很明显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广桥直冈笑了。

“安心吧，和尚传播消息的速度可要比忍者慢多了。”

“对吧？”

又是一口将凉茶饮尽。

--

“请等一下！雪子殿下！”

竹千代完全不顾及礼数，直接冲到自己的家臣面前，张开双手护住酒井忠亲。当然，如此弱小的身影在酒井忠亲面前似乎并不能担当什么有效的屏障，但是酒井忠亲的内心却升腾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噢？有什么事吗？‘主公大人’？”

雪子把发梢撩到耳后，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竹千代，完全不为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

（主公大人？！）

这四个字把刚准备下跪行礼的竹千代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酒井大人闭门不出，是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

竹千代直接进入主题，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臣，每一个都是蓬头垢面，自打他出生以来，记忆中的他们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这是雪子在给松平家……不，在给整个三河乃至尾张的一种警告。

“啊，是啊，在没有和冈崎城的各位交手前，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们松平家的实力，真的弱到了这种地步。”

雪子的语气中带着笑腔，饶有趣味的扫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们。这样的话对松平家的武士们无疑是一种最最不敬的侮辱，甚至要比杀了他们更加难受。

“不许你这样侮辱我们！你这个——”

“住嘴——！酒井！”

竹千代疯了似的大吼道，酒井忠亲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正回头瞪着他的少主竹千代。那样的愠色，那样的气势……有一瞬间，先主松平广忠的影子覆在了眼前竹千代稚嫩的面庞上。

“主公……大人？”

酒井忠亲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众人也被竹千代的吼声所震惊到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他，甚至对自己的同辈都会用敬语对话，而刚才的态度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家督所要拥有的……霸气？

“竹千代大人，我给您写的东西，您已经看过了吧？”

虽然被雪子称呼主君还是非常不习惯，但是竹千代还是得装作一脸严肃的回应。

“是。”

“您觉得意下如何呢？”

雪子站起身，阿泠也在下一秒从椅子上拿起那条黑色的织麻披风盖在雪子的背后。雪子朝竹千代走进几步，身上的赤黑色具足发出清脆的声响。

竹千代知道，这并不是询问他的意见，更不是商量什么，而是通知，就算他反对，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改变。他看了看周围的家臣们，他们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疑惑。

“我同意了。”

“殿下！您同意什么了？！”

地上的鸟居忠吉越来越慌张。

“我来替他说吧，松平家的各位大人啊。”

一时间，众人把目光都转向雪子，就连清水家的家臣也是一脸懵逼，显然这件事情雪子谁都没有过问过。

“从今日起，酒井忠亲大人的领国，更变为三河北部的仕桥郡，上举母郡，丰田郡，越户郡以及整座十名山，领城不变。”

“.………”

众人不禁陷入思考，开始回想那几个三河的地名。

“等等！那里可是潮田家的领地啊！”

“请不要打断我。”

雪子寒气逼人的命令一下子让议论纷纷的人群安静到鸦雀无声。

“鸟居忠吉大人的领国由碧海郡增加末野原郡，竹村郡，若林郡，知立郡，领新安城。”

鸟居忠吉在内心暗暗地计算着，当听到自己的领城变为新安城后，他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的领地，要比原来整整扩大了三倍。

“大久保大人，领地由六名郡变为樱井郡，米津郡，碧南郡，西尾郡以及吉滨高滨两港，领新川城。”

（居然闭口不提暗杀的事情吗？是打算以此要挟我们吗？……）

酒井忠亲狐疑的看着雪子，他完全不敢相信，一个七岁的幼女能够像这样熟练地调兵遣将，一定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暗地里……难道是那个忍者吗？！

渐渐地，松平家的家臣们已经完全清楚了雪子的目的，这是一次对三河各大名实力的洗牌。最先报到的那三位，恰恰是直面西边尾张织田家的最前线，把最前线交给实力最强大的三位家臣，是今川家甚至是曾经的松平广忠都没有能力做到的事。

“好了，各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雪子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计划，面对着目瞪口呆的三河众臣，她重新坐回原来的主座上。

“你刚才说的那些地方，除了原来石川家的西尾外，可都不是素城领（指无人统领的空白地带）啊，如果我们去了那里，原来的城主该怎么办？”

“原来的城主？”

雪子一愣，但是马上想到了什么似的鬼魅般的笑起来。

“哼哼哼，你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站在营帐后方的山本晴明也露出坏坏的笑容。

“三河众大名，至今只剩下在座的各位了。”

山本晴明一本正经的宣布道。

一个幼女居然能发出如此令人恐惧的笑声，让在场的三河家臣都不寒而栗，因为他们都猜到了这个笑声背后的意味，这样细思极恐的感觉，真的是他们活到现在经历过最差的事情了。

“好了，该回去了，这回出阵着实有趣。”

雪子笑着站起身，丝毫不顾身后一脸惊恐的三河众臣和难堪的竹千代，走出营帐。

远处的风中传来收账的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