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找过吧？”

“是，但是除了今川的家臣之外就…”

“那就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殿下…”

“呐，山本，来演戏吧？”

记忆里脸色苍白的雪子坐卧在榻上，那双幽深得发黑的赤瞳背后是即便奋力掩饰也仍然显露无疑的悲伤。这样的她让山本心中的愧疚如同一滴落入温水的浓墨，无法复收地漫延。他错了，他仍然在用十岁女童的立场来看雪子，本以为失去至亲家臣的雪子会狂怒，痛哭，可没想到她的悲伤竟然如此平静，但也同样令人肝肠寸断。

“动手！山本——！”

还没来得及回忆完，少女的怒吼便将他从回忆中生生拔起。他咬着牙发力于全身，肋差闪着银光的刀刃直直地扎向侧腹。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腿上，斑斑点点渗入布料中，灰底的长袴瞬间被血染成了黑色。可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他疑惑但却平静地睁开眼睛，虽然已经有所准备，可眼前的这个家伙还是让他发自内心地惊讶了。

“殿下，我必须阻止您这次的决定。”

宽阔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鲜血淋漓的右手仍然紧握住刀口向上的肋差，被切开一截手指深度的虎口汹涌着黯黑的血。打扰武将切腹是大忌中的大忌，可以说是对生者和死者最不敬的侮辱。深知其中利害的其他家臣们都等待着雪子的反应，人群之中的岩田仁太郎更是早已汗流浃背，两瓣厚嘴唇时张时合不敢去看正在上演的闹剧。

“你在干什么，光秀？写信告诉我这件事的可是你哦。”

“在下向您报告此事，绝非是想看到今日之局面。朝比奈大人的死不应该让山本大人一个人来负责。”

光秀一把夺过山本手里的肋差，面朝雪子恭敬地跪好。

“那该由谁来负责？你吗？”

“如果在下的性命能让殿下好受一点的话，在下愿意…”

“由我负责！”

“喂，仁治！”

众人的视线被岩田仁治的声音吸引过去，只见满头大汗的少年从地上窜起，不顾义兄平治的劝阻，双手握拳地踏入院子跪在明智光秀身侧。

“你说什么？”

“朝比奈大人的死，由我岩田仁治一人承担。最早发现信号弹有问题的人，其实是我，是我没能及时询问您。”

“为什么？”

“这是…这是朝比奈大人出发前与我的约定。”

雪子的眼角发红，举在半空的长刀也顿时失去了斩断一切的气魄，她微微侧脸，半晌用略微带着鼻音的语气问道：“已经做好我不相信你的准备了啊？”

“太奇怪了啊！”

坐在走廊之上的清水凉宗突然低着头自言自语。

“明明是场大胜仗，却要弄成这样，明明是及时发现了问题的人，却要被要求切腹。”

“鹤之丸…不要这样。”

叔父正胜小声阻止道，但起到了反作用，凉宗气呼呼地从地上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雪子说道：“我放下江尻城的防务特意赶来，可不是来看你发脾气的。”

他起身走进大殿捡起地上自己的佩刀，再走出来，对雪子微微鞠躬，仿佛要喝醒雪子般地大喊了一声“告辞！”便带着自己的两名小姓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鹤之丸！阿雪，你不要放在心上，呐？”

清水正胜看着远去的背影焦急地喊道，不见效果的他也只好草草地对着雪子弯了下腰便追了上去。

“正胜大人…殿下，已经可以了吧…？”

岩田平治用试探的语气问道。话音刚落，一名全副武装的黑甲武士从沿路的走廊跑来，看到跪在庭院里鲜血淋漓的大将山本不由地愣住，看样子是山本晴明的部下。

“什么事？！”

“啊…是，北条家的幻庵和尚正在城内等候。”

被雪子吓到的武士吞吞吐吐地答复，但很显然在听到北条幻庵的名字之后，包括雪子在内的所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北条家闻名于世的外交僧，被称之为“黑衣宰相”的北条幻庵，在北条的地位不亚于太原雪斋在今川的位置，他是北条家先主北条早云的三男，虽然身为外交僧但却实际掌控着一支由国人众组成的精兵，其实力可以和一位小大名相抗衡。雪子在兴国寺城的消息可是自从御殿场以来就没有泄露出去，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北条就让这样的大鱼找上门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谈。

那么，会是结盟吗？亦或是继续战争呢？

“哐啷——”

【泥棒切】径直落在了明智光秀的身边，众家臣纷纷俯下身子，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场由雪子主导的闹剧是时候收场了，而山本的命也不会丢在这里。

“来了多少人？”

“只有他和五个没有拿刀枪的僧人。”

“盯紧他们，我一会就来。”

“是。”

武士正对着雪子匆匆退去，地上的光秀也不顾仍然流着血的手，为雪子扔在地上的武士刀放入刀鞘，恭敬地双手托在她面前。

“去包扎一下，等应付完北条我就来找你。”

“是…多谢殿下，可是北条幻庵…”

“没关系，交给我吧。”

“是。”

“能交给你吗，广桥？”

“还请您放心。”

走廊上的广桥直冈俯下身子。

“仁太郎。”

“在。”

“这个城给你了。”

“是……诶…哎？！殿下您说什么！”

雪子的这个决定让在场的人都神经一紧，尤其是身为义兄的岩田平治，更是顿时浑身燥热，后背上像是有蚂蚁咬了一口。

“从今日起你就是兴国寺城的城主，为我好好守护这里。”

“可是殿下，我…”

“去找，把御殿场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听明白了吗？”

“是——！多谢殿下！”

岩田仁治眼眶发红，激动地把嗓音提高了几个度，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卑微渔人之子能够一步登天般的跨越种种阶级的鸿沟，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这种梦幻般的惊喜让他甚至都些恐惧。

尽管所有人都很惊讶，但跪在山本身旁的光秀却时刻注意着山本晴明的态度，原本应当最有资格当上清水家内第一个非宗亲城主的家臣，此刻竟然出奇的冷静，这种冷静是丝毫没有一点情感的漠然。

“殿下，真的很抱歉…”

山本虚弱的声音让众人的内心再次一疼，他把额头死死地贴在地上，后脖颈上没能挽起的碎发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扎根于此的仿徨。

“别再让我看到你。”

“是！真的，真的十分抱歉！殿下——！”

把脸贴在地上的山本几乎是哭喊着送走了雪子，回到走廊上的她听着身后凄凉的哭泣声，握紧拳头大步朝会客室走去。

走过两条长长的不久之前才刚翻新的走廊，就能隐隐约约看见拐角处会客室内身穿玄色僧袍的老人，他形单影只的独自坐在宽阔的和室内，闭着眼睛默诵经文。雪子和家臣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佛珠在他粗糙如木柴的手指间慢慢停下。

跟在雪子身后的有刚刚成为兴国寺城城主的岩田仁治以及武士队军师武岛一诚。进入和室，雪子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主座上，可就在刚准备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历史上的老妖怪的时候，竟然发现对方的眼睛其实是虚睁着的，他一定是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在观察自己了。这么一想，雪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在地拉了拉白净的领口。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不过确实和传闻里的一样。”

苍老的嗓音带着厚重的时间感回荡在和室里，面对如此奇特的初次见面开场白，雪子顿时好奇地用手掌托住脸颊，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

“诶——？不知道北条的各位都怎么说我呢？”

“这倒是有各种各样的，不过贫僧认为最贴切不过的，当属黑备多目元忠大人对你的形容。”

“哦？多目大人倒是与我有一目之缘，他怎么说我？”

“披着幼女皮囊的怪物…吧。”

话题瞬间跌入零点，坐在雪子一侧的武岛一诚低头强忍着内心的笑意，而另一侧的岩田仁治则是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北条幻庵。

雪子和他对视几秒，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出了声来。如此爽朗的笑声就连幻庵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能够让自己发自内心大笑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仅存不多。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大概，是缘吧？”

“缘吗？”

“这座城曾经是北条家先祖早云的发源地，贫僧也在这里有过早已忘记的差不多了的时光。”

武岛一诚冷哼一声，差点没有憋住自己强忍着的笑意，插话道：“真的是缘吗？北条家的细作可是号称连渔民捕鱼的时候都会不小心用网打到呢。”

对此，北条幻庵默不作声地笑笑。

“为什么来找我？”

“现在今川家的寿桂尼想必正坐在小田原城内。”

“所以？”

雪子故意装傻，但她不停敲击着榻榻米的左手还是暴露了她正在思考的事实。

“今川家向我们提出了结盟的要求，并且家内的大部分人都采取了肯定的态度。一旦盟约正式达成，恐怕以你现在的兵力也只能放弃整个东骏河去据守三河吧？”

“真那么有把握的话，你也就不会在这里了吧？怎么，是今川开出的条件让你们不够满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也不能给你们更好的价格了。”

北条幻庵挑起花白的眉毛，第一次露出整只眼睛。

“今川的条件是与他们一同对抗清水，清水灭亡后彻底承认整个东骏河为北条的国领。”

“哦？挺好的条件啊。据我所知即便是在御殿场上大败的今川家，现在也重新在骏府馆重新集结了近万人的兵力，要灭我这区区不到六千人的小大名绰绰有余了。”

幻庵听完雪子自暴自弃似的话，心底一稳，脸上两块凹凸不平的苹果肌也慢慢拱起，整张脸像火山灰的纹路似的皱拢。

“果然，松平家的少主在你们手上。”

雪子当场语塞，她意识到刚才这只老狐狸说的据守三河，原来是只是诱饵，而自己在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的情况下，乖乖地被他给套出了话。北条一定是从哪里听说了竹千代的情报，但是又因为无法确定真伪而无法做出与谁结盟的打算，所以这才是北条幻庵来找她的目的！

她恍然大悟，正在忙于摆平里见家的北条，哪还有闲工夫再让毫无士气的兵力转战骏河？就像是武田正忙于攻略信浓那样，短时间内都绝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影响，这些事情不是早就清楚了!为什么还是上了他的当？雪子顿时觉得眼前的这个妖僧不可小觑，被骗了的她心中燃起一股憋屈的怒火。

“死心吧，我可没有寿桂尼那么大方。”

“武田没有海岸。”

幻庵冷不丁地说道。

“数十年来武田的食盐一直靠着今川的商贸维持，如今已是山中第一大名的武田晴信，怎么可能会眼睁睁放弃这个得到大海的机会？届时一定会汇集全部的精力来攻打你们吧，毕竟从那个上杉谦信手里夺取海岸明显是从乱成一片的骏河来的更容易。”

“那真是太好了，骑兵向来是我军的弱项呢。”

“呵，狂妄之言。即便那一万今川军是乌合之众，你就那么有自信能当下北条和武田的夹击吗？”

“哦？北条什么时候那么信任武田了，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和武田家结盟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雪子的语气里带着戏谑，让人听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武田家已经和今川结盟了。”

“是啊，我记得我和武田还有婚约呢。这个世上原来还真的有人相信武田的外交信用啊？真奇怪，那你是干什么来了？”

局势慢慢地朝着雪子的方向失控一般的发展，节奏被打乱的幻庵似乎有些慌神。

“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与我们结盟吗？只要你肯让出东骏河，不但双方都不会有人伤亡，北条还可以帮你扼制武田，你只需要慢慢蚕食掉今川家所剩下的国领就好。三河，远江，西骏河，女子统领三国成为东海道巨人也早足以载入史册了。”

“呵…哈哈哈，载入史册？你竟然和我说载入史册？”

雪子再次笑了起来，不过这次北条幻庵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来了。他在这个少女的背后看到了一股力量，就像几十年前北条早云身上所具有的某种东西一样，让他本能的产生了一种恐惧。

“我们可以为你提供一切需要的粮草，如果你不相信，还可以交换人质……”

“在我还没决定砍了你之前离开。”

“你…!”

“告诉北条氏…不，告诉他们所有人。只要在东骏河的任何一处有北条竖起来的旗帜，就是你们连茶泡饭咽不下去的那一天。”

“茶…茶泡饭？？”

雪子在北条幻庵彻底懵圈的表情下站起身，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和尚疑惑的脸，那表情就像是在说——

“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