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事实就是如此，请大人您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身穿灰色大袖厚衬和服的侍卫坐在宽敞的和室内，看着眼前双手抱在胸前，愁眉苦脸却又故作淡定的男人面前。这种表情他们已经是不是第一次见了，没错，从昨天，准确的说是从三天前，他们就已经在做相关的准备工作了。

“你们有什么证据吗？！”男人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可额头上不经意间渗出的汗珠还是出卖了他。

灰衣侍卫有些不耐烦地从和服内取出一本花名册，翻到对方的名字后，规规矩矩的摊开在他的眼前，“这个。”另一人指道，“柏山总八郎大人没错吧？”

“这是……”男人瞪大双眼，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像是被自己本来计划好的辩解噎住。

“天文十四年的时候，您从江尻城地下的秘密盐坊内收受贿赂白银一千两，没错吧？”侍卫并不管对方的表情，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们见的多了。

“还有这个，天文……”

“够了！”男人喝住他们，“你们想怎么办？”

“我等奉弹正尹清水雪殿下之命……”

“你等等！”男人又一次打断了他们，“你刚才说是谁的命令？”

“清水家长公主，天皇陛下亲册的……”

“唉——”男人突然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不少，“还以为你们是谁的人呢，那个雪姬现在恐怕早就死了吧，你们又何必为她继续卖……”

“我们俩都是清水大人的亲兵，并不是清水正胜大人的部下，而是清水雪公主殿下的亲兵。就在前不久刚从今桥城赶到这里，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灰衣侍卫再也无法忍受对方轻蔑的态度，脸色难看不少。

“亲兵，那个雪姬的……”男人皱起眉头。所谓亲兵，没有城主的调令，是不可以擅自出城的，他们既然能够来此，难道说？！

不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时间，其中一个灰衣侍卫站起身来，身侧的武士刀发出金属撞击刀鞘的响声，“清水公主殿下的命令，请您和我们一同回到府内，接受审理。当然请放心，您是不会见到公主殿下的，负责审理的是今川家的目付大人，想必这样对您也算是公平。”

“没错，”另一人继续搭话，“毕竟公主殿下只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们。”

今川家的那只青面鬼的脸立刻浮现在柏山总八郎的脑海中，再加上对方接下来的话，令他更加不寒而栗，“你们等一下！这件事情你们有让清水家监物甾山政秀大人知晓吗？”

“哦？”站起身的侍卫眼神犀利起来，“自己出了事，首先想到的不是家主，而是监物甾山吗？”

“这……”柏山顿时语塞。

“监物甾山政秀大人正在远江井伊家进行检地事宜，更何况调查这件事情，清水康宗大人早已经在公主殿下到来的第一天便同意了。”另外一名侍从解释着。

“这是夺权！”这下男人彻底慌乱了起来，“你们这是谋反！”

“如果您不希望让今川家的目付大人来审理。”

“那就只好让公主殿下自己来审理了。”

“什么？！”柏山总八郎全身上下的汗毛竖起，满脸不解的看着面前的二人。

这时，和室的移门被拉开，转眼间数名和那两人穿着同样和服的侍卫手按长刀出现在走廊上。他们的中间是一个足足半个人高的竹篮子，竹篮子的周围摆上了三四个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但即便如此，空气中还是突然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臭味。柏山总八郎被突然出现的侍卫吓瘫在地，双手向后支撑自己的躯体，自己的双腿早已经坐麻，动弹不得。

“这里是相马赖久、和田内膳以及江户正梅等人的首级。”灰衣侍卫毫无表情的说。

“什么……你们……你们居然……”在听到这些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人名后，柏山总八郎更加慌乱，因为这个筐子里的人头，每一个都比他的分量要重的多。特别是江户正梅，他是清水家的家老之一，他的儿子甚至还娶了今川家谱代家臣朝比奈氏家的次女！清水雪子是疯了吗？！他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地盯着眼前散发着臭味的竹筐，不停地咽着口水，希望能缓解因为心跳加快而导致的口渴。

“那么，”站着的侍卫走到他面前，“您是希望自己去呢？还是我们抬着您的脑袋回去？”灰衣侍卫说着拔出身侧的武士刀，架在了柏山的肩膀上。

清水正胜坐在和室内的火堆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火堆不停地吐着火舌，手上把玩着锋利的肋差，一脸的忧心忡忡，突然，他猛地一皱眉，低头看去，竟然是肋差把自己的手指划开了一条细缝，现在正潺潺的往外留着鲜红的血。

走廊上响起推搡的声音，而且声音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正胜平日里好清静，命令侍女内侍都务必小声前行，没有人敢这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内殿大人，内殿大人！”家中的一个内侍小姓跑到和室门口，几乎是一个滑铲跪在门前，“她……她……”还未等他说完，一席白衣便遮挡住了他和正胜之间的视线，雪子皎洁无暇的面庞跟着进入了他的视线。

雪子一身白衣，仔细一看，竟然是朝廷内的公方们平日才会穿的官服，不知道是哪里有些突兀，白色的外衬下，是一件血红色的内衬大袖，腰部还用一条神官线收紧，从头到脚的白色风格，让这本来就玲珑非凡的小女孩又添增不少仙气。她手上只拿着一把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折扇，没有佩刀，但是她的身后却站着四个用白麻布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武僧，每个武僧都全副武装。雪子目不转睛的和正胜对视着，就这个状态维持了数秒，使空气中的不安更加凝重。

“果然，”正胜看到雪子严肃的神情，淡然一笑，并用手轻轻示意跪在地上的内侍下去，“这是，光清寺的……不，是善寺的私兵吧？”

雪子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内，飘动的衣角把寒冷的空气带进屋内，正胜闻到了一股冬日雪季里特有的清爽味道，灌入肺部的冷空气让他顿时清醒不少，想起来，他已经这样子在屋子内坐了三四天了。

一进屋内，雪子发梢上的结霜就瞬间融化，几缕头发就这样贴在了耳后的脖颈上，“叔父见到我并不吃惊呢。”

“呵呵，”正胜笑了，雪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好几天前，又已经有家臣陆陆续续的被你除掉了不是吗？”

“我这都是为了报答叔父当初借兵的恩情啊。”雪子的表情也放松不少，语气中甚至还有笑意，“那些人里，哪一个不是甾山家的人呢？”

“不是甾山，而是甾山家吗？”正胜若有所思，“当初的借兵，是你在抵御北条家时拯救了清水家所得的奖励。”说着，正胜流露出了那种长辈特有的宠爱孩子的笑容。

“原来叔父还记得那一阵。”雪子也甜甜的笑着，两人看起来真的像是在聊家常。

“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一战真的是太险了，果然北条家还是……”

“那么叔父一定也没有忘记，自己暗通北条的事情吧？”

“.……?!”本来带着宠溺笑容的表情瞬间在正胜的脸上僵硬，他的大脑正极力想把这种致命的僵硬重新转变成笑容，可是自己的震惊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这么一来，他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更加奇怪了，“什么？暗通北条？哈哈哈，雪子你真是的，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吗？”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必须说些什么。

“父亲被围之时，叔父不在身边吧？”

“那时赤西家谋反，我带兵前去讨伐……”

“没想到走到一半，赤西家的本阵就已经被我所破，没错吧？”雪子用折扇遮住大半张脸，用阴冷的眼神看着正胜。

“你到底在……”

“清水家大将，酒井犬见大人是那时为数不多真心辅佐父亲的家臣，让他作为先锋前去迎敌，也是叔父对父亲举荐的。”

“酒井……”正胜面露疑色，竟然有些记不起来。

“由此一来，本来在甾山和你之间左右摇摆的家臣们，也都一夜之间归属到了你的麾下。”雪子坐直身子，“以及，那时父亲派母亲来今桥城找我，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父亲要派母亲而不是派你这个在外人眼里‘最忠诚’的兄弟来。”

“雪子，你误会了，当时是因为你父亲担心你母亲会过于想你……”

“哎对啦，”雪子站起身，“在盐场时，那个戴着斗笠的家伙，也是叔父吧，毕竟就算持剑的手刻意换了下，右手上的老茧也还会在的嘛。”雪子笑起来，在正胜眼中，那是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宛若鬼魅般的笑容。

“爷爷把清水家的家主位留给了父亲，把江尻城的盐场和持舟众留给了叔父，”雪子绕到默不作声的正胜身后，“真是太愚蠢了，爷爷居然没有想到，叔父会用这个盐场来对抗父亲。”

“雪子……”

“父亲虽然无能，但却不是傻子，想必是委托了光清寺来制衡你们。”

“够了……”正胜低头呻吟道。

“所以，你就借了甾山的刀，帮了奶奶一个顺水人情，不然她老人家好端端的待在叔父你的江尻城里是怎么出来的呢？”雪子表面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但是左手的指甲已经扣进肉里，“没错，这一切，这一切都有叔父的影子。”

“够了——！！”正胜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抬起头来失态地大吼，他没有看身后的雪子，而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面前噼啪作响的火堆，瞬间平静下来，“你想怎么办？杀了我吗？”

“怎么会？”雪子高兴地双手交叉，撒娇似的跳到正胜身侧，面朝庭院，一阵冷风随即倾灌而入，雪子的表情立刻重回冷酷的状态，“希望接下来，叔父能够好好辅佐父亲，为了清水家，也为了叔父你自己。”

正胜诧异地转过头，“你不担心……”

雪子已经把移门拉开，“私盐坊，我收下了。”门外大雪纷飞，正胜看到一身白衣的雪子侧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盂兰盆节时红面天狗的样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伴随着飘落进屋的雪花，瘆得正胜背后的汗毛直竖。火堆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风的原因，也在不停的扑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