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伊豆湾上的天气像是被一双神秘的巨掌控制着，时而晴空万里，时而巨浪滔天。十五艘没有悬挂任何识别标志的弓小早为不被发现，只敢打开一半的船帆，让自本州岛南部沿着海岸线直上的季风带着他们前往目的地。

朝比奈泰亲从船舱内踱步而出，双手撑在船体的围栏上，清澈的瞳眸遥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身后远处被薄雾包围的群山。这几艘前不久刚赶潮回来的弓小早上还残留着浓浓的鱼腥味，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六日，每天夜里都枕着咸湿的被褥入睡。船上的补给品也只够继续坚持五日，除去返航的三日，他们必须要在两日内成功的拦截北条的运粮船，并且给予完全的破坏。

“雪子大人…”

在安静到可怕的海面上，朝比奈的心绪一刻都没有平复过。他怀疑自己是否早就因为父亲和兄长立场的缘故，而被雪子远远地调离身边。越是这样想，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越是纷纷涌现。他想起武岛一诚说的话，雪子早就知道是朝比奈泰朝破袭了鱼屋，甚至差点杀害了岩田左门卫，可这样的罪过，她越是一言不发，就越让人不禁害怕，最后等待凶手的结局会是什么。

朝比奈双手握拳，他面前泛起波光粼粼的海面下像是有两道巨大的漩涡，一边是自己的亲族同胞，一边又是自己立誓效忠之人。他出现在雪子最危难之际，和她一同渡过难关，可她又何尝不是在他最需要认可的时候接纳了他，信任了他，这才让他有机会能够成为家族中唯一一个在元服前就当上大将，统领千人的子嗣。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他一遍又一遍的自问，但他知道，无论他最后选择谁，都没有办法奢求对方完全的信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眼下就是今川和北条的决战，无论谁输谁赢，唯一会发生变化的，也不过是那张姗姗来迟的盟约。

五年。

仅仅五年的时间，清水雪子就从小城主清水康宗的末女，成长为威名和传说共存的女大名，拥有和主家今川氏对立的能力。这样迅速的发展，恐怕收留自己的恩师善寺和尚，也一定没有想到。

“这位老爷，看您有什么心事哩！”

耳边传来三河南部特有的乡村口音，朝比奈回头看去，那人是武岛一诚的亲信，年纪应该不过三十出头，但银白的胡子却让这个瘦弱的男人显得更加苍老，长时间暴露在强紫外线的阳光下，让他黝黑的脸上长起点点白斑，眼角的鱼尾纹要比生活在岸上的人更深，手掌的两面都有厚的吓人的老茧，那并不是握剑留下的，从虎口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来看，只有纤夫才会有那样的伤口。

“不关你的事，快去干活吧。”

朝比奈出身豪门，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和一个乡下渔民搭话，他朝那人挥挥手，又自顾自地转过头去，盯着武藏的方向静静发呆。

“不要那么冷淡噻，俺儿子和大人你一般大哩。”

那男人像一头辛苦耕耘的老牛，慢慢地随着船的摇摆踱步到朝比奈身旁，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他两鬓的碎发根根银丝若隐若现，和身上有些偏大的麻布衣裳一起随着海风飘动。

“武岛大人平时就是这样管教你们的吗？”

“武岛大人？”

男人露出奇怪的神情，但马上恢复先前的笑容。

“啊~那位少爷可和其他的大人不太一样哩，少爷的心里只有大黑天神一人唻。”

“大黑天神？什么意思？”

男人满脸诧异，刚才的笑容也一扫而尽，“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那位城里的城主大人呀！那可是大黑天下凡的化身，三面六臂，是专治疾病之医神与财富之神哩！”

朝比奈终于意识到对方原来是在说雪子，确实雪子在民间的画像上就是大黑天的形象，今桥城在她的治理下不但富甲一方，而且顺利地渡过了疫情，这可能就是三河南部的民众集体将她信奉为真神下凡的原因吧。

但有一点令朝比奈甚是奇怪，这人刚才说武岛一诚地心里只有大黑天神，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应该在入仕前和雪子从未谋面过，如果他真的像人们所说天生奇才的话，又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愿意侍奉清水家呢。

“你很了解武岛大人吗？”

“天底下可没有别人比俺更了解少爷了！”

“那他之前在做什么你也都一清二楚吗？”

“之前在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在俺们那男子成年都出去搬山了，少爷他自然也不例外！”

“除了这个呢？他身为佃令之子，就没有想过早些出仕武家？难道就默默无闻的搬了几年的石头？”

“哪里的话，好歹他也是俺们的别当哩！”

“别当？什么别当？”

别当是佛寺内的职称，是掌管一山事务的长官，有点类似中国寺庙的方丈，可在军事层面又大不相同，例如一向一揆的宗主，也常常会以别当自居。

“大人你可不要误会，俺和少爷可不是要谋反的人。这都是为了大黑天神，为了人间烟火的传续。”

“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朝比奈脸色骤变，侧身单手抓起那男人的衣领，左手扶在身侧的刀上，用劲之大几乎快要把那人从地上拎起。

“那可是…大黑天神的真神，吾等皆为仆役。”

男人挣扎着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出现了——！东南角！是北条的关船！”

身后另一艘船上传来观察手兴奋的呼喊声。二人的神经立刻紧绷，朝比奈几乎是把对方甩开，大步走到甲板的另一侧。

“船只的数量呢！”

“看不太清楚！至少有六艘关船，周围还有很多弓船！”

“能看到船上吗？”

“关船上的箭洞都关着，甲板上也看不到太多人。”

没有错！如此庞大的船队规模，又是从武藏驶往伊豆，绝对是北条的运粮船。可敌人的舰队和人员数量是自己的三倍有余，无论哪艘船和自己接舷都是必死无疑。

朝比奈回头看向挂在船上的风向标，心中顿时有了大胆的计划。现在的风向是吹往岸边的，只要利用这个风，把装满火药的船吹到他们的船边，再利用火箭引燃，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敌人歼灭。

“所有人！把船帆挂满！准备火箭！”

“是——！”

朝比奈的命令在十几艘船之间相互传递，甲板上的弓足轻们也都进入战斗准备。只有刚才和他聊天的那个男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北条的船只不紧不慢地在海上漂浮。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铁青。

“等等！不能挂满船帆！马上就要起雾了！”

“起雾？”

朝比奈遥望四周，除了远处有几片正在飘走的乌云外，其余的地方都是晴空万里，他都有点担心北条的舰队会不会已经发现他们，而这个家伙现在却说要起雾了？

“胡说什么！再敢扰乱军心，我斩了你！全员进入战斗准备！准备好火箭，火药船上的人准备弃船！”

十五艘弓小早加大船速，用最快的速度朝挂着蓝色船帆的北条舰队冲去，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拼尽全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兴奋。

空气中莫名多出一丝潮气，渐渐地远处北条舰队的身影也开始变得虚无缥缈。越是往前进，北条船队就变得越发虚无，时过半晌，周围竟然真的升腾起浓浓的大雾，原本头顶的太阳此刻也消失不见，变成了雾蒙蒙的阴天。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起雾？他们的船呢！”

朝比奈顿时慌了神，照理说如果船队遇到大雾，尤其是在沿着海岸线行驶的过程中，船队必须停下抛锚等待大雾散去，不然十有八九就会撞上暗礁，船毁人亡。

“大人，听俺一句噻，赶紧抛锚吧。”

朝比奈面皮发红，恶狠狠地盯着刚才那人，从身侧抽出武士刀，指着刚才北条船队出现的方向。

“今日势必要击沉北条家的运粮船！”

“是——！”

朝比奈的亲兵答应道，但穿上其余身穿麻衣的船夫却都无奈地摇头，有的还和刚才那个男人对视一眼。

“大人！发现了！就在前方不远处，北条的舰队停下了，似乎正在等大雾散去！”

“继续靠近！火药船上的人全部弃船！”

北条船队收起的蓝帆在大雾中若隐若现，两艘火药船摇摇晃晃地朝着蓝帆的位置靠近，身后的弓箭手也随时准备着发射火箭，一切看起来都在计划之中。

很快，北条的舰队传来一阵骚动地声音，紧接着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入水中的声响，这样的动静让朝比奈的内心深感不安。周围的浓雾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减退半分的样子，很快浓雾便把刚离开不久的火药船淹没了。

远处传来船体用力碰撞的声音。

“放箭——！”

朝比奈连忙下令。

“大人！我们看不到船了！”

“不要管那么多！快放箭！”

一时间，带着火星的利箭拖着彗星尾巴般的烟轨朝远处的浓雾里扑去，可是期待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传来的是依稀靠近的敌舰的明锣声和迎敌的号角。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射的箭！再来！”

话音刚落，一场箭雨从四面八方沿着刚才火箭的烟轨袭来，许多弓小早上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弓箭手纷纷中箭，有的为了躲避箭雨干脆翻身跳海，消失在了浓雾里。

朝比奈挥剑打掉大多数射向自己的箭，但手腕和大腿仍旧被密集的箭雨擦伤，终于北条关船的轮廓出现在了视线中，有几根还燃烧着的火箭原来是射到了地方关船的侧面，没有一支射到火药船上。

先前的撞击声和坠落声也根本不是北条的船发出的声响，而是北条关船上的人正在用巨石砸击底下的火药船，已经有一艘完全碰撞在北条关船边上的火药船被巨石砸成了两半，正在缓缓下沉。

北条舰队的反击速度要比预料中快速有效地多，他们似乎预先考虑到了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为此准备了各种各样应对的办法。朝比奈的耳畔响起嗡嗡的耳鸣声，他们看见了北条舰队，对方自然也看到了他们，第二轮箭雨又如期而至，周围的北条舰队也正在不断绕后，大有包围接舷的阵帐。

他太轻敌了！

“撤…”

退字被他内心最后的一丝自尊卡在嗓子眼，要撤退吗？这时撤退的话，雪子会如何看待他？周围的人又会怎样评价他？内心的酸甜苦辣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扭曲的力量。他握紧双拳，双目血红，武士刀直指前方。

“射箭——！”

“黑天众，上船！”

在他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吆喝声，他惊讶地转身，发现就是刚才那个男人，此时他正站在船舱的顶部，仰望着前方的关船。周围同样穿着麻布衣裳的渔民门纷纷发出了尖锐的猿鸣声，像是完全不畏惧现在的极度劣势，相反他们有着某种必胜的信心，一个个地跳上了还没拉满船帆和满舵的火药船。

“你们……”

看着那些皮肤黝黑的渔民翻身上船，朝比奈突然意识到这帮人要干什么，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眼，现在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连基本的吞咽动作也无法完成。

“大黑天神在世，吾等皆为仆役！”

“大黑天神在世，吾等皆为仆役！”

那个男人也翻身从朝比奈待着的弓小早一侧跳上另一艘船，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子，高举过头顶，口中大喊着方言气息浓厚的话语，其余六艘船上都至少各有五名渔民，他们也都大声地呼喊着这句话，拉满船帆，朝着北条的船队冲去。

“等等——！撤退！我让你们撤退！”

朝比奈朝他们大声命令道，但是每个人都像是着了魔，他们的目光空洞，神色淡然，显然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一件和自杀无异的事情。

朝比奈和其他的弓足轻愕然地注视着他们的船只离开，船上的那名男子回头，朝他笑了笑，口中依旧喊着：“大黑天神在世，吾等皆为仆役！”

“给我回来！你不是还有孩子吗？！喂——！”

朝比奈几近发狂般的怒吼着，一阵火光炫目地让他睁不开眼，紧接着又是六七道同样的光芒，爆炸声伴随着气浪随之赶到，巨大的海浪把朝比奈从甲板上直接掀入船中，腥咸的海水刺痛着伤口，让他无比清醒。

耳鸣声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他木然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用手支撑着甲板的围栏，北条的三艘关船都被炸的粉碎，有的被炸出巨大的窟窿，船舱里还带着谷壳的粳米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冲入海底。橙红色的火光伴随着滚滚浓烟晃得令人头晕目眩，蓝色的北条船帆在海面上仍然慢慢地燃烧着，那几艘载着火药的弓小早和船上的人一起，早已消失在一片狼藉之中。

朝比奈盯着海面上漂浮着的残肢断臂，眼眶中的泪水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而动。

今桥城内苑，金桂在庭院里纷纷绽放，熟悉的桂花香让空气中的味道甜腻无比。麒麟正跪在雪子的书房外，闭目养神感受着家乡秋天的味道，突然他睁开眼睛，盯着前方的一棵桂花树下。

从桂花树后慢慢走出一位少女，跪在庭院中。

“是枫吗？”

从书房内传来雪子清脆利落的嗓音，紧接着，身穿黑金色和服的少女从屋内缓步走出，瞳孔中冒着诡异的红光。

“殿下。”

“今川义元终于出兵御殿场了吗？”

“是，他还命令清水凉宗大人，清水正胜大人一同行军，但是却没有让他们带兵。”

雪子皱眉，眼睛中的怒火快要喷出。

“你师父怎么说？”

“师傅说，随时等候殿下的吩咐。”

“明白了。雪斋师傅也一同跟去了吗？”

“没有，雪斋和尚已经在宅庙中静养数月，一直没有他的动向，只有竹千代殿下和他有过接触。”

雪子眼睑下沉，长的令人嫉妒的睫毛快要遮住眼睛的剩余部分，她重新走回屋内拿起泥棒切。

“让阿泠准备好，我们出发。”

“遵命。”

话音刚落，枫就消失在一片桂花之中。

PS：各位读者老爷大家好呀。又到了一年新春佳节之际，大家有没有吃饺子呀？作者在这里也要给大家拜个年！祝愿读者老爷们，能够在年三十静静地与家人在一起，火辣辣美酒斟满，香喷喷饺子端上，热闹闹亲人围坐，乐融融唠唠家常！祝大家新春快乐！！！（我才没有为自己的拖更找借口wwww），希望在新的一年里，作者我能少少拖更，读者老爷们继续多多支持！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