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余艘涂着黑木漆的弓小早船从距离兴国寺城两公里外的临时码头摇曳而出，每艘船上约有水手十名，熟悉水性的弓足轻五十名，枪足轻三十名。船上四个角上原本挂着的清水黑珠旗被悄悄撤下，纷纷换成了四面所属不明的白旗。

朝比奈泰亲扬起船舱的帷帐，径直走上狭窄的甲板，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敲打着船侧，时不时会有水珠溅到他的甲胄上。他低头盯着盔甲上的水珠，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俯身捏起随意放在地上的帆布，急匆匆地转身小跑回去。

两个时辰前。

“五万人的大军，说是兵力的优势，但也是粮草上的绝对劣势。只要粮草一断，除了退军以外别无选择。”

武岛一诚走到悬挂在墙头的地图前，嘴角还挂着不吝的笑容。此刻的他不像是排兵布阵的大将，也不是风云变幻的军师，而是名洞察自己猎物一切弱点的猎户。

“呵！他们当然明白！那么庞大的军阵，肯定把粮草都保护地死死地了。我说你到底懂不懂？像这种群山环绕又地势狭长的地方，我军根本没有迂回的地方，想要针对他们的补给可是比正面迎战更困难的事。”

山本晴明一边冷笑道，一边在脑中不停构思对方想要推演的计谋，如果他能猜到，说不定就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甚至就这样把这个讨厌的家伙直接退回今桥城。

“我看不然。”

“今川家和武田家几十年都没能跨过相模和伊豆组成的北条战线半步，他们在伊豆半岛的民心极高，一旦我们的人出现在御殿场的其他地方，他们的国人众就会第一时间告诉北条的主力。”

“那如果你是北条的大将，你会怎么运输粮草呢？”

山本晴明不得不接过对方的发问，只好不情愿的朝地图的方向望去。相模，伊豆，武藏，以及原先里见家的小半个下总，现在已经全部都在北条的统治之下。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要把武藏的粮食尽快运到相模，以便前线调动，又可以在大后方良好的保障补给的安全。”

“太慢了。”

“你说什么？”

“我说，太慢了。从武藏到相模，要走多少山路？如果只是提供一个黄备倒还好，但是五万人嘛……知道武藏一年能有多少石粮食吗？”

“这个…”

山本被突如其来的民政问题难住了，哑口无言的他只能像被灯光吓住的羚羊般呆呆地盯着对方。

“八十万石。”

“哈——！”

朝比奈和山本都被这样的天文数字惊得一声哽咽。

“喂…你小子…可不要胡说！”

“胡说？”

武岛一诚转过脸来，露出凌冽的表情，眼神中像是在讥笑山本的无知和愚昧。除此之外，还有种更深层次，目前还难以探析的感情。

“你们肯定想象不到吧，北条的第一代家督，北条早云，正是从这个小小的兴国寺城起家，从辅佐今川家的上代家督今川氏亲开始，一步一步成为了占据关东八州的大大名。”

“.……真的假的？！那个北条早云？”

“从这种全是沼泽和泥潭的地方？……”

看到二人目瞪口呆的反应，武岛一诚继续背过身去。

“北条三代英主，民富兵强。你刚才也说了，他们在伊豆的民心极重，其实他们在武藏更是如此，那里的百姓看待北条家甚至要远远重视于幕府和天皇。”

“你这家伙！不会是北条家的细作吧！”

山本摆出一副拔刀的架势，恶狠狠地瞪着他。

“安心吧，等我把这五万大军牢牢钉死在御殿场之后，你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了。”

“你还想从他们的粮草下手吗？你连他们存放粮草的地方在哪都不知…”

“谁说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吼？好啊！你倒是说说在哪？”

“喏，这里。”

山本晴明和朝比奈泰亲顺着他竖起来的手指方向看去，韭山城三个大字静静地躺在他指尖的最末端。

“韭…韭山城。”

“噗……”

山本的脸一阵白一阵紫，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停发抖的面颊，但还是没能忍住，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说韭山城？！哈哈哈哈…你难道不知道吗？韭山城可是已经……”

“已经被公主大人奇袭夺下了，还斩杀了北条青备大将富永直胜，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山本捂着肚子蹲到地上，脸上的狂喜依旧抑制不住。

“这又怎么样？如果粮草真的在那里的话，他们可就是把补给活生生放到了我们眼前来了！你觉得可能吗！”

这次山本算是被他给气笑了，他脸上带着笑意，但嘴里还是怒吼道。武岛一诚不仅脸上的从容丝毫未变，反而眼神中更加多了一丝关爱智障的神情。

“你刚才说在北条的军阵中有看到武藏国人众的旗帜没错吧？”

“啊，看到了，那有怎么样？”

“可是很奇怪的是，围困深泽城的北条军内，并没有发现他们的旗帜，而且人数也至少缺失了四千人左右。”

“有可能是把旗帜换成北条的了呗，这有什么难解释的。依我看，现在今川家已经出兵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御殿场和北条决战。这件事就交给他们来解决就好，别每次都是殿下和我们当冤大头给他们擦屁股。”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兵力此时此刻就正在韭山城，而且于此同时，北条的粮草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武藏港运往伊豆。只要最后的粮草准备完全，五万北条的大军就会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甚至攻入武田家的甲斐，你信吗？”

山本刚准备再次捧腹大笑，但当他看到武岛一诚的眼睛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在明智光秀的身上，和此时的武岛一诚一模一样。他们两个身上有某种威力巨大的东西，是足以从气势上压倒他的。

“凭你这些猜测，就想让我相信你吗？”

“要想印证我的话其实很简单，只要再看一遍你的密探从北条各部打探回来的军调动向就可以。”

武岛一诚的目光瞥了瞥山本晴明身前案上铺满的文书，这些文书他绝对不可能看过，因为如果要看的话，唯一的机会也只能是他从门外进来走过那张案台的一瞬间。

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山本的脑海里，他默默咽了咽口水，将信将疑地重新走到自己的案台前。桌上的情报是桐泉之里的忍者从北条家的各个城池反馈上来的军情调动，几乎整个北条家可以派遣的兵力都已经来了，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这…这怎么了？我可没有看到有人发现了北条的粮草啊。如果有的话，我也不可能会看漏的。”

武岛一诚轻声笑笑，他的鼻翼两侧泛起荷花上细纹般的微笑，轻声快步地走到山本的案前，随手拿起一本。

“合格的大将应当从这种表面的报告得到数以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情报。说到底，那些密探就像是你的眼睛，就算眼睛再好，也得有一颗足够优秀的脑子，你说是吗？”

“这上面只说北条家几乎倾巢而出，你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几乎，那也就是说还有不动的地方咯？”

“！”

武岛一诚点拨到这里，朝比奈和山本的大脑里好像通入了一道电流，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一瞬间被这道电流激醒。

“莫非是和殿下之前用过的策略一样……用船…”

一直没有说话的朝比奈终于说出自己的猜测。

“终于明白了吗？”

武岛一诚的脸上装出疲惫的样子，长吁一口气。趴在案上的山本也发现文书的一行中写道，韭山城的驻军并没有调动。更加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从伊豆的其他城池调动出来的兵力，并没有急匆匆的支援御殿场，而是集结在了韭山城。

“畜生……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骗了。”

他气急败坏地一敲案台，巨大的动静几乎让整间屋子都晃动起来。

“我立刻派人去准备！”

朝比奈泰亲从地上站起身，脸上先前的阴云一扫而尽。

“等等，我可是和公主大人立下了军令状，万一你死在那里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只是破袭粮草的任务，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朝比奈的眼神坚定不移，武岛一诚却看着他轻声一笑，二人的态度形成巨大的反差。

“武岛大人不信任我吗？”

“我有什么必须信任你的理由吗？只是你就这样带着船队去，恐怕难以有什么足以称道的功绩，不如让我给你出个主意？”

朝比奈收回自己的眼神，默默低下头去。

“武岛大人请讲。”

“把你们的火药带上。”

“火药……”

朝比奈再次恍然大悟，只要利用火药把北条家的粮船炸毁，不但能让他们失去粮草，甚至连用来运输的工具都彻底摧毁了。

“好，我这就…”

“我知道你此时急需立功来获得公主大人的信任，但是我的谋略还没有说完呢。”

“还没有说完？难道你的目的不只是让北条退军吗？”

“退军？哈哈哈哈哈……”

“你们两个还是没有明白啊，我们的敌人可不只是北条，他们就这样走了，今川军可就不会来了。”

朝比奈看着大笑的武岛一诚，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能让他笑成这样。只见他快步走向地图的一侧，从刀架上抽出一柄肋差，高举手臂露出整条纤细的手臂，突然猛地往地图上御殿场的方向一扎，肋差被深深地插入墙中。

“好不容易来了可不要就这么回去了啊。这可是我献给公主大人的第一份豪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