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经过一整个夏日暴晒的松脂开始慢慢褪去绿色的皮层，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靠在大山边上才能闻到的清新味道，对大部分今桥人来说，现在算是完完全全进入秋天了。

但是。

‘可恶……真的假的？’

‘完了，已经……全完了！’

此刻正跪在评定室内的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两人却是满头大汗，朝比奈支撑在地上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都能听到手腕中骨骼互相碰撞的声音。

大关龙照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用来擦汗的左手袖口已经湿透了而已。现在，他不得不换右手的袖子来擦了。

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正在弯下身子，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漆木箱子的雪子吗？

还是把目光全放在他们二人身上的群臣呢？

都不是。

一双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二人，说是冰冷的眼睛，可那样的眼神，简直快要把他们二人像黄油一样融化了。

铁面鬼，高山友次！竟然就坐在雪子左侧的家臣团中！以这样的眼神，从刚看到他们二人开始，就一直保持到现在。

‘快说点什么啊……要杀要剐也别这么吊着我啊，喂……’

用躲躲闪闪的余光打晾雪子表情的大关龙照，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场景的时候，坦言这是他这辈子冒（zuo）险（si）无数，却最为心惊胆战的一刻了。

“说起来，剩下的野武士阁下们呢？”

最先打破尴尬的，竟然是梅忍。他一如既往地坐在山本晴明身后，转过头来看向上衣都已经快湿透了的大关龙照，嘴角扬起笑容。这样的笑容，或许其他清水家的家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毕竟这家伙平日里的状态就是眯着眼睛盯着别人笑而已。

可是在大关龙照眼里，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戏谑。

‘果然吗？’

虽然在这时候显得很不自然，也不合乎时宜，但他完完全全地确认了他的一个猜想。

这个忍者是整个清水家的情报动脉，换句话说，他想让雪子看到什么，雪子就必须看什么……吗？

恐怕刚才野武士的事情，也是现在第一次才提吧？不然按照雪子的脾气，他和朝比奈早就该在昨晚入城的时候就被捉住了才对。

再看看其他家臣的脸色，一个个都是不甘心的表情，除了个别几个吗？这个忍者，看来很不得人心。

‘嗯？’

不知道是不是大关龙照的错觉，就在刚才自己用余光观察梅忍的时候，总感觉他好像把眼睛睁开了？

‘不好，拖太久了！’

意识到梅忍其实是和自己在说话后，大关龙照如果这时候再开口，就显得更加奇怪了。

“呐，泰亲。”

雪子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快要压抑不住的笑容。

她已经搞清楚高山友次口中用来造纸的【纸盐】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如果她的高中化学还没有还给老师的话。

‘没错，虽然这不是什么治疗瘟疫的特效药，但是……’

可朝比奈泰亲显然是没有心情去看雪子的脸色了，在听到雪子的呼唤后，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彻底宣布投降。

“殿下！其实——”

“唉——呀！”

大关龙照像个扑救球的守门员一样，用力地捂住已经坚持不下去的朝比奈的嘴。

“喂，朝比奈小子，你干什么！”

他小声在朝比奈的耳边嘀咕道。

“这次外出，还开心吗？”

“诶？”

“诶？！”

“诶？”

“哈？”

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僵在原地。

梅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当然，还有知道这件事的高山友次也都忍不住的发出自己都感到奇怪的声音。

“这是自然，朝比奈小……啊不，朝比奈大人和在下外出的这段日子，每日都是笑口常开的。”

“是不是？是不是？”

大关龙照用胳膊肘轻轻怼怼身旁伏在地上的朝比奈。

“是每日都提心吊胆好不好……”

某个声音小声说道。

“平太郎。”

看到朝比奈并没有否认，雪子满意的侧过身去。

“是。”

“今年的猪油，还没有出仓吧？”

“诶？猪油？啊……请稍等一下。”

被雪子接二连三毫无关联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的岩田平太郎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书，仔细地翻阅起来。

周围的家臣们也是一脸问号的看着雪子。

“殿下……猪油到底是……”

“嘛……现在要解释的话，有点太麻烦了，总之先让我试一试吧。”

“试一试？到底……”

虽然已经习惯了雪子奇特的脑回路，但是每次这样，广桥直冈都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以及内心极度的兴奋。

“啊……”

“怎么样？”

“公仓的话，还剩下去年的七十罐，可是……”

岩田平太郎瞟了一眼雪子身后板着脸的高山友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往下说。

“可是城内赶上瘟疫，今年九州猪的产量肯定会……”

“我明白了。”

看到平太郎的脸色，明显是和今川家有关。

“那么，今年本应纳贡今川家的一百罐猪油，就一罐也不交了吧。”

“嗯？！……”

高山友次眉头一紧。

“啊？！殿下……一罐也不……”

看着身后高山友次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岩田平太郎再次询问一遍。

“啊，对了，那么今年的黑潮呢？”

“是，前两天回来的渔民说，从上个月起，就已经陆续的出现鱼群了，今年说不定会是个大丰收。”

“很好，那么今年上贡的鱼干就从三百尾增加到六百尾吧，有难度吗？平太郎。”

“在下认为……如果一直到明年开春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就照做吧。”

“是……”

岩田平太郎又瞟了一眼高山友次。

‘还在瞪着眼睛！’

没错，此时的高山友次仍然保持着刚才眉头紧锁的表情。

‘怎么回事……鱼干的数量可是翻了一倍啊！难道……难道说！义元公不喜欢吃鱼吗！诶……?’

但是显然雪子并没有看到高山友次的脸色，也许是根本不想注意。

“广桥大人，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立即去办。”

“殿下请尽管吩咐。”

“首先通知库房，把所有的猪油都搬到盐坊去。”

“另外，吩咐制盐坊总管奥平贞能大人，准备充足的盐水。”

“盐水……是要用来给患者饮用吗？那样的话，还有很多……”

“不是，千万不要搞错，是要最咸的盐水。”

“最咸的盐水……”

很显然，广桥直冈并不能理解雪子的意思。

‘难道要我说个饱和食盐水吗喂！！’

“就是！就是那种已经咸到连盐都没有办法溶化的盐水！”

“啊！”

许久插不上话的山本晴明破天荒的一拍手。

“你知道吗？山本大人。”

众人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山本。

“那不是枫做的肉汤吗！”

“诶？”（雪子）

“诶？”（广桥直冈）

“诶？”（朝比奈泰亲）

“诶？”（梅忍）

“枫是谁？”（大关龙照）

“等等，山本大人，你这句话的信息量有些大，不如我们下次再……”

连岩田平太郎都捂着额头说道。

“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你就这么对奥平贞能说就可以了。”

“遵命。”

“等忙完这里的事，我就会过来，在此之前就先在制盐所待命即可。”

“完全明白了。”

广桥直冈微微俯首，便起身告退了。

“那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希望能和高山大人单独聊聊。”

“是——”

“那个……殿下？”

看到家臣团们都已经起身，跪在地上好久的大关龙照连自己现在的定位都没有搞清楚。

“啊……对啊，还有你来着。”

‘喂！这就已经把我忘了吗？？！’

看着对自己好不耐烦外加一脸嫌弃地挠起头的雪子，大关龙照只好一边赔笑，一边眉毛气得直跳。

“奖赏的话……等三天后自己来领吧。”

“你也是，泰亲。”

转向朝比奈泰亲的时候，雪子的脸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喂！耍我呢啊？！！这区别待遇也太过分了吧！啊？？啊！！？’

虽然脸老老实实地贴在地上，但心中还是不满地狂吼了起来。

“殿下……”

“啊——多谢殿下！”

看着要说点什么的朝比奈，吓得大关龙照又是一个扑救，把他又按了回去。

看见朝比奈并不排斥大关龙照的种种行为，雪子的内心还是非常开心的，甚至连表面上都微微露出笑意，当然，这个笑意没有丝毫是为大关龙照准备的。

“那么……那么殿下……我现在算是……”

“接下来的事情，泰亲会和你解释的，下去吧。”

“遵命。”

朝比奈泰亲虽然还有些阴着脸，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此刻高山友次还在的原因，他仍然不敢抬起头来。

“诶……可是？我……”

看着已经站起身的朝比奈泰亲，大关龙照可是丝毫不痛不痒，最后，算是被朝比奈非常不情愿地拖出了评定室。

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远去，雪子才转过身来。

正坐在地上的铁面鬼，高山友次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好看的脸色。

“请原谅我的怠慢，高山大人。”

“希望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是，我非常清楚。”

“恕我多言，且不谈那一批【纸盐】对骏府有多么重要，就每年的上贡来说，大名是没有权利自己定夺的。”

面对高山友次的说教，雪子不紧不慢地坐下身来，润白如玉的脸上写满了无动于衷，无论是对高山友次也好，亦或是对他口中的今川家。

“高山大人在说什么呢？我记得我是三河松平家的家臣才是。”

“哼，要开始耍嘴皮子了吗？”

“就算是大街上的瞎子都非常清楚，现在掌握松平家的人是谁。”

“非要这样说吗？高山大人。”

雪子摆好肘枕，修长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像是在打发时间。

“我希望您能明白，自己还是义元公的家臣。”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的向义元公报告。”

高山友次有些生气地停止了腰，像是要准备离去。

“那么，那四车【纸盐】，我就全部收下了。”

“您在说什么胡话！”

高山友次差点就一巴掌拍在榻榻米上了。

但是眼前的少女却慢悠悠地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

“一车。”

“您是想让我帮您隐瞒吗？”

“果然这件事情是您的指示的吗！那还不如杀了我！”

“说到底，您要这一车【纸盐】到底有什么用!”

看着一脸像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高山友次，雪子明白一些对付小人的歪门邪道在他这里是肯定行不通的。

“为了救人。”

“救……呵呵呵呵呵。”

上一秒还一脸疑惑的高山友次，听到雪子的话后，突然笑了起来。

“您居然真的相信了一个会雇野武士劫走官商的人？”

“只要一车就好，我会服大人你一样的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清水殿下！”

“义元公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你们清水家都已经足够宽容了！”

“先是把这座城交给您，再是对您擅自设立天主教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不要太过分了！”

看来，很多事情在不同站边的人眼里，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呢。

雪子心里这样想着，高山友次说的话，确实都是真的。

但是，他说的每一件事，背后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只要高山大人回到骏府，说堺这一期的货已经卖完了，下一批【纸盐】会马上送到……”

“够了！我这就立刻回骏府！”

“堂堂一城之主，竟然敢派人雇佣野武士劫持商队！”

高山友次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大步向前走去。

“我以天皇陛下册封的弹正尹之位命令你。”

高山友次还没放下的右脚就这样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中。

“果然只有这样才行了吗？”

“您这样是在侮……”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言即上言，我相信陛下在知道情况后，也会像我这样说的。”

“确实，弹正尹乃天下目付之首，四海之内皆要听您的指令，但是！”

“啊……和你交流起来真的是好累。”

“什么……”

高山友次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雪子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自己只要再多说一句话，就不再是闹着玩的了。

虽然他本身并不怕死，但是他却害怕眼前的这个少女会给他随手安排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背上骂名而死。

“让我试一试。”

“如果我失败了，我会辞去弹正尹的职务，亲自去骏府。”

“什！……”

高山友次张大了嘴，自己还在想着对方会用什么东西来威胁自己。没想到雪子竟然说了要辞去官位，这可是堂堂正三位的朝职！虽然皇室垂危，但是就算是今川义元都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的说出辞官的话来。

“另外，您回骏府的时候，可以带一罐新制的猪油，就当做是赔礼吧。”

“听说高山大人每年来今桥城收税之时，都会出高价购买。”

“今年说不定一两都会是抢手货了呢。”

“.………”

一阵在旁人眼里莫名其妙的沉默。

‘已经……被看穿了吗？’

“不要小瞧我……”

‘咕噜——’

话还没说完，雪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吞口水的声音。

“请不要忘记您说的话。”

“啊，当然。”

雪子没有转身或是回头，一阵清凉的风从耳边拂过。

空气中秋天的味道变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