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罩着青色斗篷的武士率先踏过山路上积着雪水的泥泞，随后，不停地有马蹄踏进同样的泥潭里。

远处的薄雾中飘荡着细细的雪，江尻城的身影像一片海市蜃楼般伫立在一条已经冰冻上的护城河旁，城上挂的旗帜是白底黑纹的水滴旗，是雪子叔父清水正胜的旗帜，然而江尻城并不归他所有。

为首的骑士率先停下，骏马呼哧呼哧地用鼻孔喷着热气，雪子双手掀起宽大的斗篷帽，望向江尻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殿下，骏府派人来催了，希望我们在近日出兵。”

明智光秀一蹬马肚，慢悠悠地上前。雪子点点头，仍然看着远处的江尻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还有，清水凉宗大人的来信。”

“留下了几个？”

刚准备读信的光秀一惊，看了手中的信再次确认一遍后，他抬起眼睛看着雪子。

“只剩下三个……”

雪子扬起嘴角。

“其余的呢？”

“二十三人，只有八人切腹，剩下的都按照殿下的意思……满门抄斩。”

“很好！不愧是我的兄长。”

看着雪子满意的笑容，光秀不禁感到一丝恐惧。加上曾木隆介一共十六户，少说有上百人，他们当中说不定还有侍奉过清水家祖上的谱代家臣……想到这里光秀突然觉得心口一紧。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雪子正盯着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已经来不及了，但至少补救一下。

“殿下，您说什么了吗？”

“光秀，你是在怜悯他们吗？”

“不，在下只是……”

“知道吗？叔父交给今川家的那封信，并不是山田宗六前往相模的时候被拦下来的，而是他从北条家返回的时候。从时间上看，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在绕路啊，但还是没能逃过那帮家伙，你觉得是为什么？”

雪子背过身去，重新戴上斗篷帽，她的大半张脸都陷入了帽檐的阴影中。光秀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那帮家伙是？”

“他们不但虐杀了山田宗六，甚至还大摇大摆的送回了清水城。我们在韭山城的时候，义信殿下在一天夜里收到了一封苦无信，信上写着我们在韭山城陷入苦战的假信息。”

“不但对山田宗六出发的时间和路线了如指掌，还能准确的知道我们的位置，这可是连北条都没有想到的奇袭……”

光秀的眼睛睁大，恍然大悟地倒吸一口凉气。

雪子的斗篷帽微微一侧，只露出一侧细细的嘴唇，应该是在看他。

“内鬼。”

光秀呢喃道。

“武田义信是他们的诱饵，我们……不，殿下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能盘算的如此精细，恐怕整个东海道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骏府的雪斋大师，另一个……”

“果然，以为在脚上留下一根刺能作为动力的我还是太天真了吗？呵呵……”

雪子身侧的树林里传出一阵异响，顿时，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身后的母衣众同时从马鞍下抽出了已经点燃的铁炮，瞄准着刚才响起动静的方向。

“枫吗？”

“是，殿下。色部公长已经在城内等候了。”

“辛苦了。”

话音刚落，森林中刮过一阵风，刚才的异响也转化成了连虫声都听不见的寂静。

“走。”

雪子一牵缰绳，用脚后跟一蹬马肚，朝前跑去，身后的武士们也都紧跟其后。

当他们纵马来到江尻城城下时，望楼上的足轻像是没有看到他们，城墙塀上的守军也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身后是清水正胜的旗帜随风发出猎猎的响声。

“怎么回事？！没有看到是主公大人的座驾吗！”

明智光秀用马鞭指着城墙塀上的武士喊道，在薄雾中他看不清城墙上守军的表情，但这诡异的气氛让他本能的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

城门吱呀地一声缓缓打开，透过缝隙看去，里面有两列足轻已经排好了两列。虽然这确实是欢迎家主的礼仪，在这种情况下，光秀却宁可撤掉这些足轻。

“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马队缓缓驶进城去，主城门前已经等候着三名小姓，正朝雪子鞠躬。众人下马后，小姓便带着雪子朝城内走去。这是雪子第一次来江尻城，至于理由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她讨厌的人在。可是自从父亲康宗切腹后，母亲紫夫人也选择了到这里出家隐居，她在那之后还没有见过母亲，是因为没能保护好父亲而产生的自责吗？也许吧。雪子这样想着。

城内的庭院里像是许久没有人打扫了，黄褐色的枯叶和树枝埋在雪里，露出灰色镇石的一角。每一间敞开的和室内也是空空如也，不像清水城内几乎每一间屋子里都至少会摆上一瓶插花。

“没有呢，花。”

跟在小姓身后的雪子自言自语，目光从两边收回，看到面前的小姓脖子后有一滴冷汗缓缓滑进衣服里。

“就……就是前面的那间，主公大人。”

小姓弯腰，用手掌指明了方向，似乎并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光秀瞪了他一眼，打算绕过雪子，先去看看前面的情况，但是却被他拦住。

“其他的大人请随我到客室来。”

“你！”

“光秀，你们在这里等我。”

“殿下……”

“你们也小心。”

雪子回头看了看光秀，把手按在【泥棒切】上往前走去，身上一股炙热传来，紧接着【泥棒切】发出红光又瞬间熄灭。

‘糟糕了啊，这周围可不止几十个人啊。’

雪子皱眉，身后光秀一行人没有被带进屋内，而是站在走廊上看着她，雪子再次回头担心地看了看他，光秀心领神会。

此时她已经走到了和室前，身穿灰白色僧衣的紫夫人正跪在一尊佛像前，平静而文雅地念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紫夫人疑惑地转身，在看到是雪子后，脸上先是一喜，转而是极度的不安和恐慌。

“母亲大人！”

雪子拿起身旁的青衣，走到母亲身前为她披上，然后又顺势紧紧地抱住了她，紫夫人也用力地把雪子搂住，眼泪再次从脸庞流下。

“阿雪，你来了。”

紫夫人轻抚雪子的头，按住雪子的肩膀，母女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雪子用手背抹掉母亲下颌上的泪珠，鼻头一酸。

“母亲大人，你在这里还好吗？他们有没有……”

紫夫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微笑。

“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和我回今桥城吧！那里一年四季都会有各色各样的花，还有从南蛮过来的，全天下只有今桥城才能看到的花！”

雪子撒娇一般的语气让紫夫人不禁心里一软，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汹涌而出，这还是雪子第一次看见真的能有大人能哭地像个孩子一样。她细弱的手死死地抓住雪子，把头埋进雪子娇小的胸膛里大哭。

“母亲大人，跟我走吧？我可以为父亲建一座祠堂，这样母亲大人你就可以……”

“快跑……”

“诶？”

看着母亲抬起头的脸色，雪子一惊，但马上想明白了一切，身后传来密集而又沉重的脚步声。

“雪子殿下——！”

屋外传来光秀的吼声。

“清水雪子！拿命来！”

“什么时候？！”

当雪子回过头去的时候，一柄发着寒光的剑一惊到了脖子前，锐利的剑刃离自己的脖子只差丝毫，脖子后的头发因为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危机而微微竖起，这样的距离已经……雪子闭上眼睛，像在现代坐过山车的时候那样，因为恐惧而会紧紧的抓住身旁的某一个东西，她紧紧地抱住母亲紫夫人，等待着那一刀的到来。

“.……”

本应该到来的痛感迟迟未至，雪子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色，更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像被冻在原地，紫夫人脸颊上的泪珠也悬浮在空中。

紧紧地贴在脖子上的刀刃让雪子喘不过气来，慢慢地从紫夫人的手中抽出身体，小心地退到墙边后，死里逃生的激迫感让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不得了。’

赤鬼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雪子这才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身后的剑客，竟然是曾经那个在岩洞里和她大战后败走的明朝人！

他身上穿的明显就是中国古代的衣服，用青色的麻布围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眼神中透露出的恨意和杀气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害怕得无法动弹。手中握着的长剑镶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那一日在岩洞中击杀的另外两名剑客，就是这个人的同伴，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在日本！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是你干的吗？”

雪子幽幽地问道。

‘不，这是你自己的能力。’

“我自己的？”

‘虽然我也不知道触发的条件是什么，但是从现在看来，你的身上确实有我从未设想过的东西呢。’

赤鬼切罕见的话痨起来，但雪子的脸色却越来越奇怪。

“你到底是谁。”

‘什么？’

本来应该是赤鬼切要问的话却被雪子问了出来，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声音中透露着好笑。

“上一次，在北条的阵前，你说最多给我三分钟，还记得吗？”

赤鬼切没有说话。

“分钟这个概念，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知道的？”

赤鬼切仍旧没有说话。

“还有再上一回，声称自己是上古赤鬼的你，是怎么使出几百年之后才出现的柔术的呢？”

‘.……’

“回答我——！”

雪子朝着周围怒吼道。

“你到底是谁？！”

‘真是个机灵的家伙。’

赤鬼切终于说话了。

“是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为什么！”

‘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雪子发怒地质问，赤鬼切竟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我做梦会看到别的东西……的事？’

“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并不是我把你带过来的，而是你自己要来的。’

“什么……”

‘我能知道你的事情，同样的，你也会在日后知道我的事情，所有的事情。’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属于你自己……不对，是属于你们这一族的能力，你没有办法抗拒，只能像这样接受它，改变它。’

“你……”

‘不管你到底想到了什么，现在的你不能没有我。’

“你在威胁我？！”

‘没有我，你觉得能在这个时代存活多久？’

“你这家伙……!”

‘快点吧，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的。’

雪子看了眼周围，发现确实能看到几道细细的裂缝，像是破碎的玻璃一般朝着周围慢慢扩散。她咬着牙慢慢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泥棒切】。

“除了这个男的以外，都杀。”

‘呵，小鬼。’

一道红光从赤鬼切中冲出，在半空中化作数十道箭矢，朝着四面八方的目标精准切去，其中数道都落在了明朝剑客的四肢上。

几道光束穿过张着大嘴的明智光秀脸边，在雪子母衣众的身后出现的刺客脖子上划过。其余的都均匀的散在了其他的刺客的要害上，最后，光束重新聚集，成为一道红光回到【泥棒切】中。

‘那么，以后就请多指教了哦，小鬼，哈哈哈哈。’

在红光回到【泥棒切】的一刹那，疲倦感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周围的‘玻璃’也像马赛克一般碎开，原本还拿着薙刀和武士刀的刺客们还在呐喊着冲杀过来，不过一秒就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喷涌着鲜血倒在了地上。

那个明朝的剑客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一脸惊恐，慢慢地倒了下去。

“发什么……什么？”

他的嘴里呢喃着，翻起了眼睑，失去知觉。在他身后跟上来的刺客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冲入和室，身体就已经和脑袋分开，因为惯性飞出去的头颅先身体一步滑到雪子脚边，脸上凶狠的表情都还来不及变化。

“雪子殿下——！”

刚把吼声喊完的明智光秀把最后几个字咽了下去，因为眼前的一切都令他的大脑反应不过来，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朝着他冲过来的此刻，竟然下一秒就身首异处。整个院子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室内的紫夫人已经昏了过去，雪子为母亲把完脉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长长的走廊内回荡着雪子沾着血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甚至连雪子的母衣众们都感到一阵胆寒。终于，一身黑甲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和室的门口，赤色的血滴潺潺地从她的刀尖滴落在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母衣众和光秀都吓得脸色惨白，最后，他们把目光都放在了雪子的身上，极大地震撼迫使他们纷纷跪倒在地。

雪子抬起疲惫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