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青丘山顶的火直到清晨才逐渐熄灭，几乎动用了整个今桥城内所有可以调动的足轻，近千名刚刚从睡梦中被人喊醒的士兵们，连革履和盔甲都来不及换，随便套上一双不知道是谁的草鞋就急匆匆的往山上跑去。

城内的百姓也没有闲着，在百头和佃官们的带领下，把青丘风向下的树木全部砍掉。现在，城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城内。

而坐在天守阁上的雪子，心情从惊讶转成了惊喜，远处的烟柱在她的瞳孔中摇摆着，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

在她身前，是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地上的岩田仁太郎，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十六年人生的豪赌。

“我听说。”

脸色还是很虚弱的雪子张开折扇，视线没有离开远处，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化，但是从声音中听不到任何情感上的波动。

“自从你的亲生父亲去世后，你也好，你父亲也好，都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非议。”

“那么！”

雪子提高声音。

“对作为揭露你父亲的我，难道没有一点恨意吗?”

“原来您都知道。”

一直以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自居的仁太郎慢慢抬起眼睛，他复杂的眼神在雪子的脸上飘忽不定。

“父亲他确实是有罪。”

“但是即便是这样，父亲他……”

“父亲也是为了今桥城而死的。”

“他在最后的时候，曾经不停地呼唤您的名字。”

雪子眯起眼睛。

“我的名字？”

“正是。”

“父亲厌恶武士们，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但是唯独对您是不一样的。”

“我和父亲都不过是一介渔民，但至少我想为您做些什么，这点父亲也曾是一样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守阁的走廊上传来嘈杂急促的脚步声。

“明智十兵卫！”

是山本晴明极不友好的声音。

雪子昏迷的这段时间中，早会的制度并没有停止，而是由明智十兵卫来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样的决定让家内一些本来就看不惯的人更加的意见百出。

“要是换了殿下，肯定会……”

“啊……”

“哦……”

看到雪子用手掌枕着脑袋坐在评定室内，两人和身后的众家臣们都在门口纷纷下跪。

“殿下！您醒了！”

看着身穿冰蓝羽织的明智十兵卫一脸的疲惫，以及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没睡好的黑眼圈时，雪子顿时更加想笑了。

“啊，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殿下，岩田左门卫大人没法出席今天的早会，还请……”

“我知道，所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什么如果换做是我的话？”

山本晴明瞪了十兵卫一眼，站起身从身后拉起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村民，扔到了大厅内。

他们二人面前就是岩田仁太郎，几乎是三人对视的同一时刻，仁太郎认出了他们，他们也认出了仁太郎，于是两名男子抿起嘴低下头去，看来是做好了不发一言的准备。

“所以，他们俩是？”

“就是今天早上放火烧山的家伙！”

“竟然敢在殿下的城阁前做这种事。”

“在下当场就提议斩了他们！”

山本晴明怒气冲冲地走进评定室内跪在雪子面前，身后的其余家臣们也都进屋就坐。

“他们还是岩田屋敷上的小姓。”

“据其他的府兵说，他们还是岩田大人的亲兵。”

明智十兵卫不紧不慢地跟进来，在看到雪子已经醒来后，他明白自己不用再和某些人费尽口舌了。

“就是这个！说不定鱼屋的大火就是这几个人干的！”

山本晴明急的大叫。

雪子用余光扫了那两个人一眼，他们俩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跪着。

“你就这样把他们杀了，一点价值都没有。”

“哈？这样的细作，难道你还要留着他们等今川家来要人吗？！”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今川的细作！猜测吗？！”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雪子站起身走到他们中间，把他们二人的视线隔断，果然相当见效，两人顿时语塞，评定室内也鸦雀无声。

这时，明智十兵卫才发现了自己的前面居然还跪着一个没有穿朝服的人。

“啊！你是鱼屋的那个……”

“平太郎和泰亲还没有到吗？”

雪子看了看周围，平时从不缺勤的平太郎却不见踪影。

“啊，为了照顾他父亲，已经两天没有来了。”

“可是岩田大人是最惦记着殿下您的人。”

“想必若要是知道殿下已经醒了，会连笔都顾不得带，直接朝这里跑过来吧？”

“怎么，不应该是泰亲吗？”

听到雪子这么说，明智十兵卫朝身后的家臣们内涵一笑。

“朝比奈大人带着大关大人一起去做火灾的善后处理了，估计一会也会过来。”

“那家伙才是，要是知道今天的早会能看到殿下，大火就算是烧到远江去都不会管的。”

“哈哈哈哈。”

雪子笑起来，将视线转到身后。

“岩田仁太郎！”

“是！”

仁太郎就这样低着头，用膝盖顶着地面转了个圈，对准雪子站着的方向。

“喂，你这家伙，刚才那副丑态是行礼吗？”

“啊，对……对不起！”

仁太郎说着又朝山本晴明磕了个头。

“这两个人也是左门卫派给你的吗？”

“是……”

“什么？！”

家臣们慌乱起来。

“喂！到底怎么回事？！”

惊愕之余的山本晴明恼羞成怒地站起身。

“叫什么名字？”

“哈？”

“什么？”

“是你发明的武器吧？你叫它什么？”

听明白雪子是在让自己起个名字的仁太郎，脸莫名其妙的红到耳根，一时间兴奋的说不出话来。

“大……大铁炮？”

“好普通啊。”

“大筒！在下和父亲大人都称之为【大筒】。”

雪子点点头。

“那么，【大筒】现在有多少？”

“就只有一个……”

“如果给你最充裕的条件，一个月内能造出多少？”

“最充裕是……？”

仁太郎盯着雪子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

“一台【大筒】需要三百两铁，如果您能够提供的话……”

“三百两？”

‘也就是十五公斤的原铁吗？算不上便宜啊。’

雪子沉默片刻，由于岩田平太郎的缺席，她没法知道现在今桥城还有多少原铁是可以随时使用的。

“要多久？”

“您……您要多少呢？”

“一百台。”

“一百台？！”

虽然家臣团们还是不太明白雪子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都会算一百乘三百两是多少，这可是超过一吨的原铁！原铁不论是在哪里都是被当做比战马还要宝贵的战略资源，甚至连京都的堺都是明文禁止的。

同时，更为致命的是，自从四年前北条的入侵后，骏河的东面两大城都被北条占去，其中之一的兴国寺城就是整个今川家的产铁地，但为了能达到同盟的目的，今川家始终没有夺回失地的想法。

“铁矿的事就交给我来想办法。”

“现在城内的原铁，让你造十台应该不成问题。”

“十台吗？”

“没错，需要多久？”

“就我一个人的话……一年之内一定！”

“谁说你是一个人了？”

“诶？”

仁太郎惊讶地抬起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作为我的家臣，担任寺子屋师匠一职。”

“师匠？！”

“那么年轻的家伙？”

“有什么不可以？在下也是从寺子屋出身的。”

明智十兵卫在一旁支持道。

“我的要求是半年。”

“半年内，每个月你都必须直接向我报告进程。”

“最后，我希望看到十台崭新的【大筒】装备在我的军营里。”

“半年……”

仁太郎低头想了想。

“怎么了？还是不行吗？”

“不！”

“如果您能给我十个助手的话，只需要三个月！”

雪子欣喜地扬起嘴角。

“如果你完不成呢？”

“我会让兄长平太郎，带上已经完成的【大筒】和我的人头一同来见您。”

明智十兵卫欣慰地注视着仁太郎，遥想四年前，他还是一个满脸苦涩，完全不知道人生何去何从，也从来对社交毫无兴趣的孩子，在今日居然就要成长为一名武士了。

“那么，武人籍就并入到岩田家。”

“可以吗？”

雪子扭头看向地上的仁太郎。

仁太郎低下头去。

“乐意之至。”

雪子满意地回到座位上，但是并没有坐下 ，就这样看着脚下的家臣们。

“马上就是平太郎他们的元服礼了。”

“如果不给今川家送去什么礼物的话，那些家老大人们才不会理睬我们吧？”

“诸位有什么好意见吗？”

家臣们面面相觑。

“把今桥城的铁炮队带上的话，就已经足够了吧？”

“那样数量的铁炮，一定能让他们吓掉眼睛的。”

“哈哈哈哈哈，没错！”

“这个主意好！”

山本晴明和身旁的武将们探讨起来。

“殿下，不如我们就让铁炮队经过从远江到骏府的各个城，好好地炫耀一番！”

雪子扬起嘴角，但是没有说话。

意识到雪子对自己的提议并不是特别满意的武将们，有的开始说起了别的方法，例如召开武斗大会啦，马赛啦，有的就干脆转移了话题。

“殿下，在下有一个提议。”

“既然清水家作为先锋，就应该用先锋的方式来送上礼物。”

雪子的嘴角扬得更高了。

“嚯？怎么个送礼法？”

“不如，就送他们一座城。”

此言一出，四座惊起。

“呵！你知道守着深泽城的人是谁吗？”

听到这个主意的武将们纷纷嘘声。

“就是，净说大话。”

“那可是人称【地黄八幡】的北条第一猛将，北条纲成哦！”

“就算是集合了整个今川的主力，那都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山本晴明也冷笑道：“再说，我们就算现在出兵，难道要直奔敌人的城去吗？这哪里是先锋啊？这明明就是把脖子伸过去啊！”

明智十兵卫一笑。

“谁说要攻打深泽城了？”

“什么？！”

“我们要攻打的是兴国寺城。”

山本晴明一拍榻榻米，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疯了吗？！那可是更加深入的城，而且时时刻刻都会面临伊豆兵力的包围啊！”

“从海上。”

“什……”

“我军从海上出发，如果风向好，只要一天。”

“登上伊豆湾后，就算是北条早云在世都难以料到吧！”

“如果北条军从韭山城支援了怎么办？！”

“这样的话，深泽城的那位【地黄八幡】又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呢？”

山本晴明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充满了骚扰性的作战方式，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无赖的打法。

“兵者，诡道也。”

“打得赢就要一口吞掉，打不赢就马上逃跑。”

“殿下，意下如何？”

明智十兵卫俯下身子，等候雪子的决断。

“殿下！要不要再问问雪斋大师的意见？！”

山本晴明也伏下了身子。

雪子转过身去，仔细地看了看那副十兵卫在地牢里画出来的三国图。

半饷，她发出一阵自满的笑声。

“两座城，我都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