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栗田城的某间食馆内，晴明正在大快朵颐，坐在对面榻榻米上的枫早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白眼。提起信浓的特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发源于此的荞麦面。但只吃面食对于晴明来说必然太单调，之前待在今桥时他可是过着三天一小肉五天一大肉的日子，别的地方不敢保证，在几百年之后仍旧被称作“园艺王国”的日本三大农业县之一的长野县，要想吃到肉类也不是天方夜谭。

“老爷，再来两碗——！呲溜——”

“好嘞！”

晴明一边左手端碗大口大口地喝着面汤，滚烫的面汤带着味增的颗粒从嘴边滑下，一边用右手招呼食馆老板。对于他这个每次来面前的碗都要叠成小山看不到脸的常客，对方早已见怪不怪，毕竟他从不赊账甚至有时还会多给，有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客？当然，例如正坐在他面前的枫，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吃上一口。

“从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哇。”

“呵，是吗？要是往常我只敢一碗一碗的点，今天多亏你在，终于能一次性吃个爽了，谢啦。”

“唉？没有…我的份吗？”

“啊？”

“诶？”

晴明从木制的面碗里抬起脑袋，两双眼睛面面相觑都充满了各自的困惑。

“不会吧，真的不是给我点的吗？你这家伙被流放到这还真是活该啊，亏我刚才还稍稍感动了一下。”

“这一点我们应该彼此彼此吧？”

“开什么玩笑，之前我解决掉的那两个也多少值点钱。”

晴明突然想起什么，从身后提起已经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钱袋毫不客气地放在了桌上，用手指从里面拨弄出六枚铜钱，一伸手码在枫面前。

“喏，你的，想吃什么自己点。”

“六文？”

“要怪就怪这个世道，人命就值这些钱。”

晴明把火付令在手上撑开，就在这时店主端着漆盘来到他们桌旁，熟练地把盘内的菜肴摆在了桌上。只见一块漆黑的石头发出呲呲的油花，一股迷人的肉香瞬间充斥着整间屋子，这是用经过炙烤后滚烫的页岩刷上鱼油，正当中摆一块绢豆腐，周围再用信浓深山里的地鸡加以点缀而成，据说还是栗田城主的心头物。

“噢——终于来了！”

“是！您平日里必定会点的【烧岳】，先给您上了。”

“很懂我啊！荞麦面还没好吗？”

“马上，马上！”

店主前脚刚走，晴明就迫不及待地搓起手来，干脆直接从石头上抓起一小块带着骨头的鸡肉不假思索地放入口中，黑色的鸡肉上还撒着星星点点的芝麻，像温润的玉石在嘴中化开。

“哈斯哈斯…好烫。”

“这是…”

“【烧岳】，就像是在烤一座山，不错的名字吧。”

看着满脸写上好吃的晴明，枫也不禁咽了口水，这种黑色的鸡肉她还不曾吃过。自从尝试过今桥城的猪肉之后，她便永远明白了世界上最好吃的是肉类这一真理。

“这个，多少钱？”

“一疋。（十文）”

“好贵。”

“当然了，哪怕是今桥城豆腐一丁都要四文了。”

枫看了看手上寒酸的六文钱，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身为忍者像这种容易发出响动的物品是不能带在身边的。突然她看着自己面前近如咫尺的鸡肉，右手的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就在筷子尖碰到鸡肉的时候，自己的猎物却被晴明眼疾手快地夹走了。

“啊。”

“啊什么啊，你给钱了吗？”

“这六文我全给你，让我尝一口！”

“不行。”

“为什么？！”

晴明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

“你不是忍者吗？要想挣钱还有别的办法。”

“.…你想知道什么？”

“懂得还挺快的嘛。”

店家再次来到二人桌旁，在他们面前各自摆上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这次晴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期待地盯着枫。

“那您慢用。”

“等等，再来两盘【烧岳】。”

“再来…两盘？”

“啧，没看见我‘妹妹’还没动筷子吗？”

“妹…妹妹…噢噢，好的，马上！”

店家瞟了面无表情的枫一眼，立刻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赶忙绷紧脸跑回了后厨。

“我不能说。”

“那就告诉我能说的。”

“能说的你都知道。”

“啧，真是麻烦。算了，这次就当请你了。”

“为什么？”

枫的神色凝重，刚才放松的语气也完全充斥着警惕。晴明敢打包票，她一定会把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雪子。

“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份是我的妹妹，在我失势之后便无家可归随我一路漂泊，听明白了就赶紧吃吧，不然面该夹不起来了。”

“那名字呢，不换吗？”

“我在清水家是谁，在这里就是谁，你也叫本名就好。”

“本名吗？可枫并不是我的…”

“啊？”

为了绕开自己差点说漏的话题，枫连忙端起木碗，一声不发地吃起面来，喝了大半碗面汤后才敢再次直视晴明如炬的目光。

“你打算用原本的身份重新入仕吗？”

“不然呢？这里是日本屋脊，来来往往的都是跑遍本州四国的风人，消息流动的速度哪怕有十个桐泉之里也阻挡不住，人家只要稍微一查就知道我是谁了，说谎反而对我不利。”

“那我这个妹妹的身份不也？”

“没关系，就算他们让人去今桥城打听也不会起疑。”

“什么？难道你从之前就….”

“才不是，我才没有殿下那么恐怖，我真的有过一个妹妹。”

“有过？”

“啊，已经死了。”

谈话陷入了尴尬，看着晴明脸上沉痛的表情，枫竟然连一句抱歉都说不出口。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阴森的表情，马上调整回原态。

“这样重要的情报你们居然没有查出来，嘛，总之就你暂时用这个身份好好隐藏自己吧。还有，你那双全是茧子的手可不要被别人看到了，有人问起你就说得了藓子蒙混过去。”

“藓子在手上吗？”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只要不是直接摸到的话，这点东西还是藏得过去的。”

“好吧，反正也差不多。”

“您点的两份【烧岳】，还请慢用。”

店主的脸被滚烫的石头熏得发红，但桌上早已杯盘狼藉，根本没有地方再来摆两块石头了。正当店主面露愁色之际，桌子的另一侧推来张稍矮一截的案台，推案台的人是刚刚入店的一名客人，晴明抬起眼就认出了他。

“如果不介意的话，山本先生能否和在下合桌呢？”

“春日山先生，原来是你啊！”

来者戴顶破破烂烂的幞头，可谈吐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像是寻常平民。根据嗓音判断他的年龄还不到五十岁，但眉眼之间已经没了鲜活，刻意续长的胡子也完全花白，每当张嘴还有淡淡的草药味。随手放在脚边的拐杖浑体发黑，看不出来是什么木材。这些不寻常的特点，让枫不得不对眼前这个人提高警惕，她下意识的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手掌握拳平放在腿上。

“好久不见了山本先生，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胃口呢。哦呀？这位是您新的帮手吗？”

“春日山先生说笑说笑，我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让舍妹掺和到我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里。平日里多亏你进城帮我搜寻活计，大恩不言谢，今天这顿先生就放开吃，我请客！”

春日山先生喜笑颜开，眼角都快弯地要和嘴连在一起。

“那就，还是老样子吧？”

“没问题！老爷，一盅【越后武士】再加【烧岳】。”（【越后武士】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日本酒，使用中国白酒的酿造工艺，度数可达66度，一度成为最烈的日本酒。）

“好嘞！马上就来。”

“春日山先生，千万不要客气，不够尽管和我说。”

“那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尝尝酒？”

“呃…先生你的酒拿刀一撮都能起火了，估计就你喝的下去，我是无福消受这种东西。”

酒菜再次摆上，店家很聪明地拿了两只酒杯，春日山也就顺着梯子把两只酒杯全部倒满，一滴不洒地摆到晴明面前，晴明的脸顿时绿了一些。春日山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掏出一张火付令，在晴明面前饶有趣味地晃了晃。

“要是想接活，就先尝尝这杯酒。”

“服了你了…”

晴明摇摇脑袋一饮而尽，然而春日山却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对面的枫身上。修习忍术多年的枫早就能感受到他人的视线，她抹出笑容一言不发地朝春日山行礼。

“好辣——！辣死我了，这真的是人喝的吗？”

“哈哈哈哈，要知道这川中岛附近的犯盗之人都快被您山本大人赶尽杀绝了，这样的火付令恐怕是越来越难找了。”

“是因为要和武田开战了吗？”

春日山低头沉思片刻，长吁一声。

“哎，武田早已把信浓视为囊中之物，战争在所难免，这小小的栗田城恐怕也难逃被武田军洗劫一空的命运。”

“嘛，信浓长久以来没有一个大大名，全是以村上义信为首的大小国人众，面对武田能撑到现在已经十分了不起，只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春日山捏起酒杯细细一抿，眼眶中的浑珠子微微一颤。

“自上任家督信虎以来，武田家就连年征战民不聊生，那家伙的好儿子把信虎赶到了骏河，结果谁曾想这又是个血浓于水的主。”

“哈，这些现在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哪里打仗我就逃到不打仗的地方去，这世上总有一处安定之所。”

“这样的去处我倒是知道，只不过可能不太适合山本大人您这样的人，那里一片太平可没有这么多火付令给您做。”

“求之不得，我原本就只想做一些聊以家用的小生意。”

“那您这一身武艺岂不是浪费了，说到底山本大人也肯定是希望靠自己的一份力量使天下安定的。”

“所以，先生说的去处是？”

“我的故乡，越后。”

枫吃面的筷子一停，继续埋头吃面。晴明的笑容有些僵滞，但很快用两声假笑掩饰自己的兴奋。

“我前两年听说越后可是不太安稳啊。”

“怎么会。越后上杉家的当主谦信高举大义，从不打不善之仗，也因此至今从未败绩，领地太平安定。”

“是吗？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一介匹夫人家凭什么看得上我？不去不去，我还是就做一些小生意吧，出仕这种事情我已经厌烦了。”

“我可没有说让山本大人入仕啊。”

“啊？这个……我…”

只顾着吃面的枫在面碗里偷偷地为山本的智商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哈，山本大人的心思只有您自己明白，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像您这样的人才泯然众人罢了。”

“啰嗦，快把火付令拿来。”

“山本大人觉得这乱世能只靠天天杀一些小偷小盗就能安定，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就是像武田那样的国贼吗？”

“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入仕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现在只想每天有酒有肉吃饱喝饱，再帮我妹妹找个有钱的夫婿嫁了，到时候隐居也好出家也罢，都无所谓。”

春日山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他将酒盅里最后一口酒饮尽，面前的【烧岳】纹丝未动，目光呆滞几秒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用红线封死的信笺，慢慢地推到山本胳膊旁。

“今年是我的凶年，我也自知时日无多，恐怕是无法见到太平盛世的到来。只希望像山本大人这样的义士不要再妄自菲薄，您这样的人越多，太平就会越早出现。”

“春日山先生……”

“山本大人，越后的百军已在川中岛集结，不久就会与武田决一死战，这是正邪之间的较量。如果您胸怀大志，就拿着这封书信去找军中扬北众的大将本庄繁长，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定能帮上些忙。”

“我…这怎么好意思？！”

春日山踉踉跄跄地从案台上站起，在枫和晴明关切的眼神下用拐杖支撑着自己走到门口，枯木似的手指抓起地上全是泥巴的草鞋撩起门帘往外走去。

“山本大人，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