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进入初夏的三河连续几日的倾盆大雨，再次启程的大关龙照队不顾道路泥泞蛇行在前往冈崎城的路上，一周前他们终于得以从野田城脱身，穿过新城城一路向西。长时间休息驻扎导致的无所事事，让他们当中本就是新兵的大部分人都忘记了原先的目的。

“不行了，在涝期走这条路的风险太大了，万一再遇上泥石流还有可能被困在山里。”

战马呼出的哈气凝固在雨幕之中，透指着手中画着地图的皮卷，忧心忡忡地看向远处不知通向何方的山间小路。大关龙照同样眉头紧锁，淋湿的头发像海藻似的贴在脸上。

“来不及再走回到大路上了，照这个速度还有多久才能到冈崎？”

“大约三天，在雨现在就停了的情况下。”

“继续走吧，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恐怕也没有寺庙能让我们躲一晚上雨吧？看来今天又得睡在这种地方了。”

二人的背后传来足轻们的阵阵哀叹声，夏天睡在林子里就已经够折磨人了，更何况是睡在潮湿的泥潭里仅仅只用一张草席遮雨，这样的条件显然和他们之前在野田城里的日子有着天壤之别。

“龙照，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许多人的背上都长了疹子，阿泠小姐也说了他们得在干燥的地方好好休息。”

“干燥的地方？现在我全身上下最干的地方就是那里了，毕竟贴着一圈皮连尿都…”

“咳咳，要我把这话带给她吗？”

“唉…”

龙照叹了口气，朝身后望去。只见在长队的中间段，一架裱着彩花的单人坐轿朦胧在烟雨中，由四个人分别扛着轿子延伸出来的四根长杆，两侧是举着黑旗的骑马武士。

“我知道了，让斥候先去前面探路，找个平坦的地方扎营吧。”

“要是前面有山民留下的农舍，不如先把伤员安之下来。”

大关龙照点头同意，千人的队伍再度启程向前进发。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数十道炊烟从山林中袅袅升起，受潮的柴火冒着滚滚浓烟，时刻都有熄灭的危险，围在一旁的足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呵护。

“喂，龙照，你在里面吗？”

透穿过弯曲的帷帐走进本阵，龙照正赤身**地坐在马扎凳上用小树枝挑动着火盆中快要熄灭的焰火，身上甚至连内裆都没有穿。脱下来的衣服和潮湿的盔甲都围在了篝火旁，用余热慢慢烘烤。

透早已见怪不怪，他坐到龙照的侧面，每走一步脚底都会传来和泥泞交揉的滑稽声音。一处一处地搅干身上的水，看着眼前快要熄灭的火盆发呆。

“这样可以吗？要不要帮你找一间农舍？”

“不用了，离你们太远还叫什么大将，话说你有帮阿泠找好住处吧？千万不要被其他人看见，我们要像对待主公一样对待她。”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靠近山壁的一间屋子，非常安全。”

“是吗，辛苦了。”

火盆中的柴火渐渐熄灭，冒出呛人的浓烟。在柴火的下面竟然有一角没有燃尽的纸片，像是用来包裹信笺的纸，隐约还能看到镀在纸内的金箔。

“这是？”

“啊，没有燃尽啊，可恶。”

龙照嘴里骂着又用树枝戳了戳信纸的碎片。

“是殿下的…”

“不，是明智大人的信，主公的信已经很久没来了。”

“军师大人…都说什么了？”

“主公近期不会回今桥城，等靠近北条和武田的砦城营造完毕就要开始攻略骏府馆了。等到那之后，今川也就彻底玩完了。”

想象曾经的东海岛巨人在一夜之间轰然倾塌，透莫名地不寒而栗。

“不愧是主公啊，天底下能做到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她了。那么，负责指挥的大将是谁呢，山本晴明大人吗？”

大关龙照的眉头一皱。

“关于这个的话，山本晴明大人据说已经被主公放逐了。”

“诶——？！怎…怎么会这样？”

“据说主公因为朝比奈大人的死而迁怒于他，在之前的生宴上甚至一度逼迫他切腹，是其他的武将们劝说才留了他一命。”

“为什么要做到这份上…山本大人好歹也是资历最老的武将，主公她不怕其他人寒心吗？”

龙照把积在盆中的雨水沥干，重新点燃火盆，细细的火舌很快就吞噬了没有燃尽的信纸。

“不知道，能肯定的是如果我们搞砸了这次剿匪，可不会有那么多人替我们辩护了。光是这样想想我就兴奋的浑身发热了，透你明白吗？”

“确实，我们拖了那么久，主公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才刚刚出发？”

“不知道啊。”

透目瞪口呆差点没一口血吐在他脸上，这下终于明白龙照这家伙为什么刚才一路上都愁眉苦脸了，这简直就是在拿整支新军的性命在开玩笑。雪子正在气头上，要是让她知道了被隐瞒的真相会是什么后果？越是这样想，先前大关龙照在野田城一副优哉游哉，天真无害的懒散场景就不停地浮现在眼前。

“哈——？你这家伙难道说！”

“她都会知道的。”

“是不是军师说了什么？”

“鼻子真灵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对你的处分已经下达了吗？”

龙照扬起笑容，把手放在透冰凉的臂甲上，把他压回到座位上。透的嘴唇发白，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个松平家的少主，被放回冈崎城了。不过人家走的是大路，应该是碰不上我们了。”

“这…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喂喂，你的智商忽高忽低的有些吓人啊。只要松平家的那个少主顺利回到冈崎城，我们前面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但主公不怕…啊！原来如此！把松平家的少主还给松平家，是在告诉三河其他蠢蠢欲动的家伙，清水家真的战胜了今川。”

“不如说是挑衅吧？【把竹千代还给你们又怎样，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胆敢造反就尽管试试吧。】是不是很像主公？哈哈哈。”

龙照学起雪子的语气，表情和动作都很到位。身旁的透却再次陷入沉思，这种办法真的是一个因为失去亲信而陷入苦痛之中的小姑娘所能想出来的吗？

“亏你还编出杀信使这种话来骗那两个人，说真的当时我可是被你吓了一跳啊。”

“那是当然，连你都骗不过去的话还怎么去骗别人？毕竟我们出来可不是为了和他们开战的，打仗这种事，自然是死的人越少越好。”

一朵黑的发紫的乌云笼罩住山头，远处的山涧树叶被雨水拍打的动静告诉他们，又是一场大雨即将到来。透叹了口气，松开刚准备拧干的袖子。

“我去布置下巡防。”

“诶？不喝一杯吗？”

“不了，我可不想醉醺醺的和一个裸男在一起。”

透嫌弃地摆了摆手，走出龙照的营帐。大雨很快就吞噬了他们，辛辛苦苦阴干的柴火被浇得发软，天空在眨眼间变得煞白，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闷雷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龙照的心顿时慌乱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然回头看向头顶的山崖，黄豆般大小的雨水打在他的眼睑上让他难以看清，只好用手一边又一遍的抹开。终于，山崖上那光滑到不自然的边缘在一道惊雷之下猛地一闪，龙照顿时浑身发毛。

“透…透——！”

顾不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他拔腿朝帷帐外跑去，冲出帷帐的时候吓得门口的足轻不敢看他。光着屁股的大将就这样跑进了人群中，足轻们纷纷靠边让开，眼睛都被龙照身上的某个部位黏住。

“呜呜…呜——”

头顶的山崖上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笛声，这悠扬的笛声扯紧了龙照心中的弦。透的背影就在不远处，龙照朝他伸出手去。就在这时，天边再度响起滚滚闷雷，近在咫尺的透头顶上乍现一根足有一人粗细的原木，周围的雨滴也全部变成了碎石瓦砾，像一颗颗致命的子弹砸向他们。

“可恶！透——！”

龙照向后一跃，躲开了数块砸在面前的磐石，但其他的足轻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有的人坐在地上，甚至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压在了原木之下。更有的足轻还保持着二郎腿的姿势，而半边脑袋却早已不知去向。

“敌袭——！”

“啊啊啊，快跑！”

“不要慌！拿起兵器，快撤！”

龙照放开嗓子大吼，可这些新兵的惨叫声完全压过了他的命令，整个一千人的队伍彻底失去了抵抗力。

“笨蛋！不要往那边跑！”

龙照抓住一个足轻的领子，对方一看他赤身**的样子，哪能想到是他们的大将，拼命的挣脱开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狂奔而去，消失在雨幕之中。

“呜——呜——”

头顶再度响起瘆人的笛声，龙照意识到不好，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把佩刀摆好架势。果然，山顶的滚石似乎停止了，而他们东南面的灌木丛里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这些声响混杂在雨声中，让人难以分辨虚实。

“嗖——！”

生锈的箭头穿破雨幕，朝着龙照的脖子飞来。他抬手一挡，把箭在半空中斩落。很快，搭弦的声音嘈杂不一地响起，自己再站在这里可就真的跑不掉了。他迈开步子朝着本阵的方向跑去，身后飞来的箭雨稀稀疏疏地落入他脚边的泥泞中。

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灌木丛中便传来咯吱咯吱的上弦声，龙照明白这根可不会再和之前那些有气无力的箭一样了。

“噔——！”

从灌木丛中射出的那支箭像是在水中的鲤鱼，箭羽像鱼尾似的拍开空中的雨水，准确无误地朝着龙照后背心脏的位置飞去。

龙照回头看去，重心不稳的他感到脚底传来一声呲溜。

“完……完了！”

剩下的就只有眼前阵阵忽大忽小的雪花，以及嘴里发涩的土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