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浮现在山头的朝阳终于将乌云渐渐驱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麻布短裤换上的龙照瘫坐在樟树下，枝头上黄豆大小的雨露时不时落在身上。怀中武士刀的刀鞘缠布上早已吸满了雨水，让人心情烦躁。

“那里找过了吗？”

“是！都找过了！”

“再去那边看看！”

“是！”

足轻们在跟前的山崖下用尽全力撬起一块块磐石，绝大多数只能发现一滩早已被砸扁的肉酱罢了。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大将的存在，当然，现在那家伙的状态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大人…”

一名手上还缠着绷带的武士跑到龙照面前单膝跪下，他是清水新军十个足轻组头之一，龙照之前让他去查看后方的情况，尤其是阿泠所在的营地的情况，哪怕他早已想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希望，略带兴奋地抬起头。那个组头为难地躲开他的眼神，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是吗？死了吗？”

“在下已经让人搜索，目前还没有找到阿泠小姐的尸…”

“找到了——！还有人活着。”

远处的足轻突然大叫，紧接着围在旁边的人都亢奋地惊叹。

“快，快把石头移开！”

“一，二——三！”

“一，二，三——！”

巨石被足轻们撬起，在地上翻滚着碎成两半。原先被巨石压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咳嗽声，听到熟悉嗓音的龙照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跳着跑了过去。

“是透大人！”

“啊！是透大人，还活着！”

“担架！快拿担架来！”

不知什么原因，这颗巨石并没有像其他的石头那样经过简单的打磨，有一面甚为突出。因此在落下的时候直接深深地扎进了地里，而恰到好处的角度又给了透和其他三个足轻良好的求生空间。很快，他们就被小心翼翼地抬到地上，透看到跪在自己身旁的龙照咳得更加厉害了。

“狗屎，第一眼看见的人居然是你吗？我还以为。”

“阿泠遇袭了，山雀和几十名病号都被杀了。”

透一听到阿泠出事吓得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眼神中充斥着不知所措和恐惧。他当然不是恐惧袭击他们的人，而是惧怕万一阿泠有什么三长两短，雪子会不会真的拿他们俩去做成肉片打边炉，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惩罚了。

“那….阿泠她也….”

“阿泠大人正在由我们的人跟着。”

话音刚落，众人的脑后拂过一阵冷冽的风，一个人影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龙照自然认识这个人，她是已经好久都未有消息的那个贴身忍者，看来雪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心把阿泠完全交给他们。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雪子能够得知他们秘密会见三河家臣的事，并如此迅速地作出相对的回应。

“是吗？！真是太好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可能已经到达冈崎城的周边了吧。”

“他们？”

透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阿泠大人此刻正在那伙山贼的手里。”

“什？！咳咳咳….咳咳….”

龙照面色凝重，他皱起眉头瞪着离他不远的枫。

“为什么没有救她？”

“那不是一伙简单的山贼，躺在院子里的尸体可以证明这一点，对此我做出了现在这样的判断。”

“是吗？让阿泠当诱饵来探出对方的据点就是你的判断吗？”

“正是。”

话音未落，龙照粗壮的手臂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枫的脖子，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做的枫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个力度如果是普通女子的话很可能已经晕过去了，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怒了。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她会遇到什么吗？”

“您是打算推卸责任吗？”

“你说什么？”

面对脸色铁青的龙照，枫的表情完全没有丝毫变化。

“殿下她非常信任您，不单将刚组建的新军交给您，还让阿泠大人与你们同行。可换来的是什么呢，新军被一股山贼轻易偷袭战败，阿泠大人也被掳走，看来殿下的期望要落空了。”

“这就是你要对殿下说的话吧。”

龙照把手用力一甩，松开了枫的脖子。

“殿下明日就会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

被放开的枫优雅起身，朝着树丛走去。

“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如果我先救出阿泠…”

“没有必要。那伙山贼的窝点等我们确认了之后就会告诉你们。”

枫的身影消失在了树后，山涧里响起断断续续的口哨声。

与此同时，就连善于寻迹跟踪的忍者们都没能想到的是，数艘满载山贼的独木舟早已顺着时濑川的河水顺流直下，在一间废弃已久的神社上岸。

“赢了哦——！大家！”

“噢噢——！”

山贼们还没等上岸就兴奋地欢呼道，神社里顿时倾灌而出大批衣衫褴褛的妇女，一边高兴地为他们接风，一边又担忧地寻找着自己盼望的男人。

“放心吧，这一次谁都没死。”

“没错！这都多亏了头领的指挥！”

少年从独木舟的船沿一跃到岸上，妇女们听到他的话眼神中的忧虑一闪而过。挤在独木舟内的大块头一声不响地扛起被五花大绑的阿泠跨到岸上，听到周围声音有变化的阿泠在大块头的肩上奋起反抗，不停地发出呜呜的求救声。不过看似粗鲁的大块头还很懂得怜香惜玉，并没有对肩上的阿泠动手。

“把她放到里屋去吧，力也。顺便去把老鬼找来？”

“噢！”

大块头点了点头，把肩膀上的阿泠扶正，就在这时一个衣着相对干净的老妇人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力也，两眼放光地朝他小跑过来。

“力也！你回来的正巧，阿筱要生了！”

大块头眼睛一瞪，忘记了自己肩上还有个人，老妇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拽着他就往产房跑去，完全没有听见阿泠杀猪般的叫声。

“喂，力也你身上.....”

“头领，怎么了吗？”

尖嘴猴腮的山贼看到满头黑线的少年便迎上去问道。

“嘛，算了吧...你去把老鬼给我找来。”

“老鬼，找他干什么？”

“嗯~”

少年朝力也跑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山贼顺着看去看到了正在背上扭动的阿泠，顿时明白他的用意。

“头领难道不相信她是那个女大名吗？”

“想象中的要更加年幼一些呢。”

“哦~原来头领你.....”

山贼一脸恍然大悟地坏笑着，少年却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就算她是假的，能让那么多人保护肯定也很值钱。”

“是，头领你说得对。”

“好了，快去把老鬼给我找来。”

“谁知道他在哪啊，指不定在哪个赌场里呢。”

“拿着。”

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扔给他，里面传来铜钱沉闷的响声。山贼笑嘻嘻地放回了自己的衣服里，朝少年敷衍地鞠了个躬。

“多谢头领！我这就去！”

“快点回来。”

山贼侧着身子朝他摇了摇手，消失在人群中，于是少年转身向产房走去，一路上衣着褴褛的人们都默默地朝他行礼问好。

产房内时不时传出女人疯狂地惨叫声，三名产婆轮流端水换布，另有两个接生婆分别在产妇的两侧陪伴。产妇是一名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女，虽然光滑的脸上没有一道皱纹，但可以看出常年的营养不良已经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甘苦蜡黄的头发散在枕头后的草堆上。

“啊——！”

“阿筱，他来了他来了！力也回来了！”

“噢噢噢！”

看到妻子面色惨白的躺在地上，即便是像怪物一般的壮汉也会两眼泛红，他焦急地跪到妻子身侧，没有察觉到肩上的阿泠早已重重的滑落到地上。

“加油啊阿筱！就快要出来了！”

“再加把劲！已经能看见了。”

阿筱抓着力也的手快要嵌入到他的手心里，就连力也也被妻子这样的力量所惊讶，他像野兽一样发出低沉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布满汗水的脸颊。

“啊——！”

“出来了出来了！”

同时，被人遗忘在一旁的阿泠也终于从套在头上的麻布袋子中钻了出来，嘴里被强硬塞入的布团将她的嘴角撑裂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哇——哇——！”

婴儿刺耳的哭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根，一块粉红色的肉团被老妇用一块相对干净的麻布当做襁褓小心裹起。力也犹豫着伸出铁锅般的大手，生怕会弄伤了自己的孩子，最后只能把手像碗似的捧住孩子。

“快看，这可是你的女儿呢力也。”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菩萨保佑不是个男孩！”

“这可真是，可要是将来女儿和你一样还怎么嫁的出去。”

产婆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甚至连力也都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儿笑了，没有人注意到身旁的产妇脸色雪白，知道一名接生婆惊讶的大叫。

“怎么办，血止不住呀！”

“什么？”

刚刚的喜悦顿时消失，在场的妇人都知道产后大出血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在跟阎王爷抢人，产房里顿时再次忙碌。

“嗯嗯嗯——！嗯嗯——！”

看到眼前这副场景的阿泠用力地挣扎，可并没有人来理会她。此刻少年也踱步到产房的门外，透过门缝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亲爱的。”

产妇虚弱地把手放到丈夫脸上，眼神中满是宠溺。

“只能用这个办法了！快去把火钳拿来！”

几个接生婆中年纪最大的发话，其余的几个自然不敢有异议，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用火钳止血，是最原始的一种办法，利用高温将伤口直接烫合从而达到止血的目的，可是实际的效果却让人一言难尽。

‘不行！’

手脚被绑住的阿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接撞开了拿着火钳的产妇，滚烫的火钳掉落到地上，瞬间烧穿了一张榻榻米。

“你是....”

“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噢——！！”

身后的力也察觉到自己的妻子有危险，顿时暴起从阿泠身后将她拎起。产房的门在此刻被人移开，身穿蓑衣右耳戴环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进来。

“啊，头领。”

“头领...阿筱走血了，我们没有办法！”

少年走到力也边上，从阿泠的嘴中取出湿漉漉的布团随手一扔，还没等他来得及问什么，阿泠便朝着另一边大喊。

“我有办法止血！”

力也和少年对视一眼，像是在征询意见，少年却把手一摊，阿泠再次被重重的扔到地上，只不过这次她身上手腕粗细的绳子不见了。她连滚带爬地来到孕妇身前，从她身上的窟窿里流出的深黑色血液已经染红了周围的一切。她掀起裙摆，里面是一只纯皮的工具袋，里面是各式各样其他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刀具和针具，每一个都打磨保养的要比他们的武士刀更加光亮。

“现在没有麻药，希望你能为了你的丈夫和孩子忍耐一下。”

看着拿起手术刀的阿泠，阿筱虚弱地点了点头。阿泠深吸一口气，就在刀头离小腹只有一寸的距离时，她的手腕再次被人用力地抓住，这次竟然是刚才让她试一试的少年。

“你这是哪门子治病？”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面对对方的反问，少年迟疑地松开了她的手。

“要是她死了，我就把你的头砍到河里。”

阿泠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下一秒，利刃切肤。

“啊...啊啊啊——！”

阿筱再次痛苦地发出惨叫，甚至要比之前更加大声。力也看不下去想上前阻止阿泠，却被少年伸出的胳膊挡下。

小腹被切开一指宽的口子，透过去能看到被撑大但早已软瘪的子宫，两侧的动脉正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刻不停地朝外部泵压源源不断的鲜血。

“找到了。”

“找到什么？”

“血管，现在只要把它结扎就能阻止血液，这样还不会影响她下次怀孕，是我能想到的....”

“应该不会有下次了，还有多久才能好？”

少年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盯着阿泠手上熟练的动作，心中的好奇源源不断地产生，放在跨上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右耳的耳环。

“马上，一共有两条动脉，我得把它们缝到子宫壁上。”

“你这是在哪里学的？”

“我说梦里你信吗？”

少年的嘴角扬起神秘的笑容。

“梦里...吗？”

虽然嘴上停不下来，可阿泠的手也一刻未停，她的指尖像变魔术似的在患者的伤口处飞跃，细到可以忽略的棉绳一刻不停地进入阿筱的小腹，终于刚才还潺潺不停的鲜血神奇的变缓许多。

“止....止住了！”

“这...这到底是...！？”

“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一枚针脚成功收拢，阿泠长吁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起身。她终于能够明白雪子在每一次手术之后的心情，看着周围人的表情和眼神，她的内心深处传来一丝不安和兴奋交融的感觉。

“十天内决不能让她下床，只能喝水喝粥，除此以外就是好好休息，已经没事了。”

她盯着面前少年澄黄的眼睛，这个人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却不知道凭借着什么当上了这山贼的头领。对方看着她，似乎也在想类似的事情。

“听见了吗？父亲大人？”

少年带着搞怪的笑容轻轻踢了一脚身边已经傻眼的大块头力也，他盯着眼前的阿泠，似乎是想说什么。阿泠知道，因为这样的眼神她早已见得太多，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头领！你在里面吗？人带来了哦。”

屋外传来刚才那个去找老鬼的山贼的声音，少年寻声看去，果然在那个山贼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喝的烂醉的酒糟鼻瘦弱老头。他打开门朝那个老头走去，毕竟总不能让这个酒鬼进产房吧，可就在产房的门被拉开，阿泠的脸庞进入他的视线的时候，酒鬼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恶鬼一般狰狞起来。

“噢，你就是老鬼吗？”

“阿...阿....阿泠——！”

老鬼对面前的少年全然无视，伸出手指直指屋内的阿泠，发了疯似的尖叫。阿泠转过头来，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后，目光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