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那张愚笨的脸孔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占据。“你？”他的语气先是疑惑，而后变成了惊呼。“是你！”

“没错，你这恶心的小东西。是我，是我让你成了国王！”

她大笑起来，发觉波迪诺斯正慢慢滑下床铺，立即将剑指向对方。“没人准许你离开，总管大人。”

“你想干什么？”弟弟呼喝道。一个人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

“我想要你的王位，你的王冠，你的宫殿……还有你的命。”

阿麦尔瞪大了眼。“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她提起短剑，“我杀了一个国王，自然也可以杀第二个。”

“公主殿下，您可是陛下的亲姐姐呀，”波迪诺斯劝说道，“看在诸神和先王的面上，快把剑放下吧——”

“闭嘴！”

太监不再出声，却忽然拿起盛满佳肴的大铜盘朝她掷来。贝勒奈西本能地往旁边一躲，恰好留出一条生路。王宫总管提起袍子朝门口跑去，以一个看起来几乎胖得走不动的人而言，他的反应和动作实在机敏……

可惜不够快。

贝勒奈西只消两步便追上了他。随手臂挥出的剑刃刺进太监右腿，他惨叫起来，跪倒在地，鲜血染红了袍子。她伸出手，抓住太监的那条镀金铜片和细小珠宝打造的颈环，向后狠狠一扯，胖得几乎难以分辨的脖子暴露在她剑下。

“侍——”

在喉咙被割裂前，太监只来得及喊出一个音。贝勒奈西松开颈环，死人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你不该死得这么舒服。”

她轻声道，然后转头看向弟弟。

他看起来活像只离群的小象，眼里只剩惊恐。她本以为弟弟早已习惯目睹杀戮，但她只看见一个屈从于恐惧的男孩。我杀了他最亲近和信任的人，当着他的面。

“来人……”弟弟张口道，接着是一次急促的呼吸，而后命令变成了回荡于四壁的厉声尖叫。“来人！来人啊！”

然而门扉纹丝未动。

“省省力气吧。”她甩了甩短剑上残余的鲜血，“他们听不见的。”

阿麦尔跑向房间另一侧，企图绕过她前往大门，却被自己的睡袍绊倒。这就是伊西国王、太阳神之子，她悲哀地想，却又觉得好笑。见她逼近，弟弟整个人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睡袍被冷汗浸湿。

“你不能杀我……”他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重复着，“我是国王……”

再也不是了。

她举起短剑，剑身刺穿弟弟胸腔，干脆利落。男孩抽搐了两下，倒向一侧。沾着面包屑的嘴唇泛着油光，血自胸前蔓延开来，红得耀眼。

贝勒奈西收剑入鞘，朝外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当她推开大门，走出宫殿，聚集在殿外花园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侍卫长卡纳西姆，军务大臣阿基里斯以及城卫军统领阿戈西斯。少了一个人，但他一定在这儿，否则这些人不可能听不到阿麦尔的声音。

见她现身，阿基里斯一把推开某个阻碍他视线的侍卫，走上前来，镶了铜片的战袍沙沙作响。年轻的阿戈西斯紧随父亲一同上前。

“陛下何在？”阿基里斯问道。阿戈西斯则一直盯着她腰间的剑。

贝勒奈西以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然后略微扬起脸，恰好看见一只羽翼丰满的苍鹰掠过王宫院墙外的殷红苍穹——阿塔门的化身，梦中的那只猛禽，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的征兆了。

“阿麦尔国王已踏上前往来世之路。”

无声的惊呼响彻四周。

“剑柄上有血，”阿戈西斯说道，几乎要拔剑相向，“你谋害了陛下！”

“诸神有意要让我成为上下伊西的女主人。”她丝毫不为对方的态度所动，“我弟弟已死，依照伊西律法，我便是你们的国王。”

阿基里斯瞪着她，声音低沉：“一句捏造的预言不足以让你称王，女人。”

贝勒奈西露出笑容，用力击了一下掌：

“如果白城要让我称王呢？”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军务大臣向后退去，“这是怎么回事？”

高大的混血剑士从容起身，头发、披风与皮革外衣是同样的墨色，一蓝一银的眼睛中看不到半点属于凡人的情绪，曾斩下“魔皇”索隆里斯手臂的圣剑提于右手，剑鞘与剑柄相接处溢散出微弱的白光。在他身后，无形的墙壁轰然倒塌。贝勒奈西瞥见阿基里斯等人因受巨响震慑而后退，不由窃喜。

“他不应该在这里。”阿戈西斯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计划有变。”剑士回答。“王宫需要有人保护。”

“保护？你分明是她的同谋！”

“白城需要伊西王国作为盟友，教皇陛下已赋予我权力终结必要的争端。”

“你们西方人结盟的方式就是谋害别国君主？”

“够了！”阿基里斯怒喝一声，“卡纳西姆，把他们两个抓起来！”

抓起来？只怕抓起来之后就是秘密处决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渔翁得利的算盘，老东西。贝勒奈西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阿基里斯大人，侍卫长向来只听从王室成员的命令，你连这都忘了？”

近二十名侍卫的视线集中在卡纳西姆身上，只等他一声令下，侍卫长的视线却在双方之间游移。他知道他在决定战争，决定历史，贝勒奈西心想。

最后，卡纳西姆终于开口，但却不是下令，而是劝阻：

“两位大人，伊西的大敌仍在——”

“士兵！”

军务大臣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毫无征兆的一嗓子令贝勒奈西膝盖一软，险些瘫倒。凌乱的脚步声开始回荡，成群的伊西士兵手持短剑、长矛与盾牌自王宫各个方向涌来，将狭小的中央花园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估计，至少有上百人。即使卡纳西姆可以立即召集起数量相当的王宫侍卫，也无法组织防御阵型，何况平日养尊处优、小贵族家庭出身的侍卫在这种场合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

但最强力的棋子在我这边，我无需害怕。贝勒奈西握住剑柄，发现掌心全是汗。

“阿基里斯，”卡纳西姆一步挪到她与阿基里斯之间，同时打了个手势，十余名侍卫立刻聚集起来，将她护在中间，尽管双方人数完全不成正比。“你疯了？”

“疯了？”阿基里斯冷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卡纳西姆，你后面那个女人才是疯了，她杀了她的亲弟弟和她的国王！她妹妹是个怪物，其行径连娼妓都不如——我不能坐视我的王国毁在这两个女人手里！”

“好一个你的王国！”贝勒奈西吼道，仅有的一丝恐惧被怒火焚烧殆尽，“伊西的勇士们，你们都听见了吗？这个人意图谋逆！跟随他，你们便通通是叛军，不仅犯下死罪，且必将在来世永受折磨！”

她的话语没能动摇他们。如果站在我旁边的不是这个一半埃斯洛特一半凯厄尼亚的古怪家伙，而是大祭司的话，或许效果会好得多。

“这样毫无意义，”剑士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异邦口音的伊西语冰冷生硬，“我在等你的命令，伊西女王。”

短短两个词令贝勒奈西一阵陶醉。“杀了他。”她轻声说。

“进攻！”阿基里斯亦于同一时间下令。

王宫花园刹那间成了战场。贝勒奈西拔剑出鞘，欲亲自杀敌，却被卡纳西姆一把拉到身后。十余名侍卫在他们围成一圈，每一名都面对着数十倍的敌人，每一根长矛对面都是不计其数的短剑和镰形刀，甚至还有从后方飞来的箭矢。看来阿基里斯早有打算，即使我不杀阿麦尔，他也要杀了我们两个！贝勒奈西看着全副武装的伊西士兵们如蝗虫群一般扑来，不禁一阵绝望。这些侍卫根本撑不过十秒。触手可及的王位，仿佛在指尖化为了灰烬。

然而在一众金光闪烁的护甲与刀剑之间，一头黑色的怪物腾空而起，朝发号施令的军务大臣扑去。纷飞的斗篷变为漆黑双翼，刺出的剑刃犹如雪白獠牙。阿基里斯举起短剑，高呼阵型，士兵立即涌至前方。在混血剑士面前他们简直像孩童一般矮小，却不乏勇气。几十把短剑同时劈向唯一的敌人，却在一缕耀眼的光辉中纷纷断裂。

高大的暗影步步突进，舞起死亡的晨曦，光影所及之处皆飘洒起伊西士兵的血雨。不过片刻，混血剑士与军务大臣之间再无一人存活。

贝勒奈西从未见过阿基里斯如此恐惧。

她目睹他举起短剑。那是她父亲封他为军务大臣时赐给他的剑，剑柄末端是战神荷拉吉斯的鹰首。阿基里斯张开了嘴，喊出的音节却既非祈祷也非怒吼：

“你是——”

圣主的光吞没了余下的字句，短剑在一声惊呼中化为碎片。护甲下的血肉之躯被那骇人的白光硬生生撕裂，脆弱地像一块轻薄绸布。

眼见父亲身亡的阿戈西斯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冲向安格罗，却叫后者一脚踢倒，踩在地上。周围的伊西士兵意欲上前，却无人敢迈出半步。

赢了，赢了！贝勒奈西难抑心中的狂喜，将手中短剑指向天空，“跪下，想活命的人！”

一个满脸血迹的士兵丢下剑，匍匐在地。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仍活着的一百余名士兵，纷纷放下武器，双膝跪地。残存的六名侍卫亦屈膝以示敬意。卡纳西姆即使后背被划开一道大口子，仍强忍伤痛，向她行礼。

“女王陛下。”侍卫长恭敬道。

这一刻我等了太久。贝勒奈西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安格罗收剑入鞘，右手扯过沾血的斗篷，低头，躬身，安静得像一尊会活动的蜡像。噢，我的功臣！她几乎想要冲上去抱住他，但那显然不符礼节。而且，阿基里斯父子也并非自己唯一的敌人。

“卡纳西姆，把阿戈西斯这叛贼给我关起来。”她命令道，“余下的人，随我来！”

正如她所料，共计近两千人的城卫军和阿基里斯的军团聚集于王宫前的宽阔广场。一名小军官向她透露阿基里斯在各个城门、埃塞河岸和海港也安排了相当数量的兵力。当然，现在这些全都是她的了。除去阿基里斯带进王宫的亲兵，其他人对宫廷内的变故一无所知，还在茫然等待命令。

卡纳西姆亲自为她牵来了马。她翻身跨上坐骑，自士兵中间留下的夹道骑行而过。“伊西的勇士们！”她纵情大喊，从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诸神残忍，在这危难时刻召走了你们的国王、太阳神之子。他的责任，如今将由我来承担——我，贝勒奈西，伊西的女王，战神荷拉吉斯与我同在，太阳神的光辉与我同在！今日，我要叫死亡之翼降临到埃斯洛特人头上！拔剑，伊西人！拔剑，太阳神的子民！”

一时间，刀剑齐响，号角争鸣。她策马奔下高丘，剑士骑行于她身侧，军队紧紧尾随，行进声响若奔雷。一片殷红的苍穹彼端，黎明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