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这样的天气几乎充斥着汜澜城数十万年的春夏秋冬，即使少有的晴天也要伴随着白云，而云也是厚重的，拧一拧，就能滴下水来。
一道金光划破天际，坠落在汜澜城旧址所在的山尖上。或许是速度太快，熊神落下的地方明显有些凹陷，一丈见方的边缘处有很明显的裂缝。
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残垣还是残垣，断壁还是断壁，自从上次与蛇神别过，这里似乎再没有被任何足迹打扰过，几步远的地上横着一根倒下的粗壮的柱子，他曾和蛇神在那上面坐过。
白熊稍稍闷哼了一声，提醒主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重要的事情上，熊神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不合时宜地触景生情了。
“来，我们去里面看看。”熊神贝卡星辛拍拍白熊的头，朝废墟深处走去。
熊神并没有大声招呼蛇神的名字，他觉得这世上，知道蛇神还活着的人应该只有自己和两个徒弟了，堕神归来，蛇神可不是靠粗心大意活到现在的。
“突来敝舍，也不打声招呼，小生也好收拾一番啊。”正当熊神寻找蛇神踪迹的时候，从某个角落传来了一个柔中带刚的声音。
“蛇神？”贝卡星辛赶忙搜索四周的角落。
还是那般白色的长袍，还是那般嘶嘶的蛇信声，蛇神从他正前方的一面倾圮的墙边走出来。
“北极星大人。”蛇神恭敬地行了个礼。
“诶！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官场，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这种东西免了吧。”熊神摆摆手。
“不，天国仍在啊。”蛇神说，“不过这都是次要的，不知大人此次所为何事？”
熊神身体稍稍前倾，在这一瞬间的动作中，他迅速转动眼珠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把手举到胸前，手心朝里，手腕交叉，拇指勾在一起，四指并拢做出一个扇翅膀一样的动作。
“鸟？”在蛇神猜出这一手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熊神想要表达什么了，于是也同熊神一样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跟我来！”
说完，蛇神作了个小法术，将熊神和白熊变作小蝇，自己也变成一条白花花的大蛇，扭动身子朝角落钻去。
在废墟中大概穿梭了一阵，他们来到一个不大的洞窟，洞口也就比蛇神的蛇形身子粗了一个手指，在蛇神钻进去之后，熊神带着白熊也嘤嘤地跟了进去，可是里面就不似洞口那般窄小了，这里面，几乎是一个复制的汜澜城。
“这是？”熊神变身回来，愣愣地指着这熟悉的城墙。
“这是曾经的汜澜城，它没有倒塌，它还在，被我封存在这山中，外面的废墟，只是魔法的假象，那些堕落的黄道宫主根本识不破我的法术。”蛇神解释道。
熊神抬起头看着城楼，长眠地下的汜澜城早已被修葺一新，几乎看不到曾经战火的痕迹，几个天使还在城头左右交替着巡视，这时候有一个天使明显注意到了城下的自己的蛇神，惊喜中又带着无法掩饰的难以置信，拉长脖子极目辨认着。
“别看了，是我们，快开城门！”蛇神挥挥手招呼道。
不消一会，伴随着哗啦啦的铁索滑动的声音，城门缓缓地降了下来，熊神和蛇神所处的位置恰在汜澜城“凹”字形的底部，也就是北门，龟神玄武修筑汜澜城的时候沿着外围挖了一条从东南门到西南门的护城沟，沟里遍布数米长的铁木尖刺，因此北门打开的时候是从上降下，形成一座吊桥搭在护城沟上。
蛇神带着熊神走进了汜澜城，城内天使分立道路两旁见到曾经统领三军的领袖北极星宫宫主熊神贝卡星辛，无不恭敬行礼。至于到了城内，美酒佳肴的盛情款待是少不了的。然而熊神一直忧心忡忡，难以尽兴。
“呃——咳！咳！”席间，蛇神借机问道，“大人方才的意思——”
熊神依旧警惕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停在蛇神脸上，似乎在等待什么，蛇神立刻明白了熊神的意思，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左右的天使很识相地鞠了一躬，退下了。
“请讲。”蛇神把杯盏放下，表示洗耳恭听。
“实不相瞒。”熊神仍然小心地扫视了一圈，继续说道，“雀神传人我们找到了。”
“哦？”蛇神听后似乎有雀跃庆祝之意，又把酒杯捻了起来，“这是好事，何故愁眉呢？”
“又失踪了。”熊神说出来的时候明显有些难为情。
“失踪？”蛇神一愣，刚举起的酒杯又放了回去，“到底怎么回事？”
熊神咕咚干了一碗酒，把从林梦梦继承雀神一直到冰河之战中林梦梦又意外消失这前前后后所有人所有事所有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蛇神听后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陷入了冥想：目前唯一一个浮出水面的堕神头目就是室女宫的伊拉转世，但是已经被压制在冰河之塔，不可能从外部突破进来，而且所有黄道宫主没有一个是用镰刀的，这时候，他想到了那个数十万年前神秘消失了的老友——天国三条老狗之一——天狼神。
“我觉得，掳走林梦梦的，非天狼神莫属。”蛇神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猜想让熊神贝卡星辛颇感惊讶，他蓦地瞪起了眼睛。
“天狼神没死？”
蛇神听了，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从桌上端起酒盏，轻轻喝了一口。
“有个传说——你也许还记得那个老妪吧？”
“记得。”熊神想起那个在村子里见到的老妪，立刻回答道。
“她，以及她的房子，都是被法术搬过来的，而她原来所处的村庄，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死神的传说。”
“死神？”熊神陷入了沉思，提起死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黑魔法，“你的意思——那个传说中的死神，就是天狼神？”
蛇神不置可否，五指张开朝向桌上的酒坛，浅浅地，指尖发出一层淡蓝色的光亮，接着，那酒坛子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飘到熊神面前，坛口微倾，一股清琼冽声而出，将熊神的酒碗斟满，随后又飘到蛇神自己面前，同样坛口微倾。
“来，干了这杯，然后我们去村里找村志看看。”
…………
蛇神带着熊神，很快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山村，并不很远，和后来老妪所住的地方大概隔了两座山，而且，这些山本就是蛇神用法术制造出来的，真正的本体，是山下的汜澜城。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没有被开发的山，遍地都是大自然最原始的风味，林中啁啾，草间咕呱，每一处，都是最纯洁的天籁。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那近乎废弃了的山村，便被笼罩在一种别样的阴森之中。
可这只是它的外表，蛇神和熊神以及白熊蹑手蹑脚地走进村子，在这样的夜晚中，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有的光线颤动，定是油灯或者蜡烛之类的明火了。
蛇神挑了一户人家，轻轻走到门前。门，这是灯光下最为黑暗的地方，它深陷在门框里，灯照不到，月亮映不着，窗扉借不得半点余辉，就连地面的反光，也在最靠近的地方，隐没在暗影之中。
“哐！哐！哐！”蛇神叩响房门，古老的木质门板与锈铁门环发出半清脆半沉闷的声音。
“谁呀？”一个苍老的男性声音从窗中颤抖着的光线里传出来。
“休假游玩的旅人，在这深山中迷了路，可否借宿一宿，待明日天亮即可启程，绝不叨扰。”蛇神从门外答道。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音，接着门就打开了。
蛇神猜到主人必定是个老头，可是在打开门的瞬间，蛇神被吓了一跳，虽然背着光，仍能看到这老者头上发丝稀疏而秃，只在耳侧残有几丛短丝，光线清晰地在他前额勾勒出抬头纹的数量和范围，面目在黑暗中有些难辨，但侧脸依稀可见，皮肤完全干枯皱缩，条条皱壑毫无生气地等待最后一次呼吸。
“老人家，我们……”蛇神想继续解释什么，可才说一半，老人转过身，似乎是让他们进来了。
“记得把门关上。”老人佝偻着身子，丢下一句话，转向右边，撩开帘子进去了。
蛇神和熊神互相看了一下，彼此都给出一个警惕的表情。
“有点不对劲，小心。”蛇神提醒了一下，走到老人拐进去的那个门。
这门并没有门扇，只有一张褴褛近绦的门帘，至于门帘的颜色，一定不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棕褐色——至少曾经不是。
蛇神看不到门里是什么情况，不敢轻易地掀帘子进去，这时白熊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它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就那么继续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老人的屋子。蛇神见状也就放松了些，但他触到那破布帘子的时候，又迟疑了。
“进来吧，如果你们提防我，大可去别人家。”老人闭着眼，盘腿坐在土炕上的矮桌前，一盏煤油灯在桌上静静地扭捏着。
听了老人的话，蛇神和熊神也就有些放松了，他们进了屋，稍稍坐在炕沿上，望着老人的脸。
“呃——老人家。”蛇神问道，老人听到后，明显把左眼撬开一条小缝，似乎是在确定这声音是哪个人发出的，接着，不等他们继续问什么，老人便先开了口：“你们胆子可够大的。”
“老人家，此言怎讲？”熊神有些按捺不住地问道。
“哼……”老人像嘲笑门外汉似的轻轻嗤笑了一下，“你们大概没有注意到这村子的名字吧？”
“龟鳍村。”蛇神脱口而出，“这应该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名字吧？”
“没错，但是有多久，你们能想到吗？”老人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千沟万壑的脸颊在灯光掩映下撕开一道枯涩的笑容。
“一百二十万年前。”熊神说道。
老人摇摇头，说：“没那么久，但也没什么两样了。”
听了这话，蛇熊二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也不很清楚，但故事就是这么一代代口耳相传到今天的。”老人顿了顿，继续道，“人是有灵魂的，不知从何时起——大概，几千年前？也有可能是几万年前罢，村里的人过世之后，总会有一个黑袍子的人把死者的灵魂带到山尖，死的越年轻，去的山尖越高。他会带着那灵魂一起看到日出，而后灵魂会朝村子挥一挥手，接着，就一同奔赴大海了。传说会有一只海龟接他们，但我没死过，我也不曾见过。”
“黑袍子的人？”熊神想起熊倩祎说过，那个带走林梦梦的，就是个黑袍子的人，“能具体说说么？”
“就像我说的，我没死过，也自然没见过。”老人又笑了笑，而且坚持着把笑容表现出来，“但是据说，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只在两旁垂下白色的头发，他还带着白手套，其他的……”
“他有没有武器？”熊神问道。
“有。”听到老人肯定的回答，二神都瞪起了眼睛，“一把镰刀。”
“镰刀？”二神异口同声地重复了出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那个疑问被画成了句号。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们胆子大么？”老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为什么？”蛇神心里有些纳闷了，自己在这生活了几十万年，还能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
“你难道没有发现村子里晚上一个人都没有吗？而且每家每户都亮着灯。”
“这——”蛇神有些哑口无言了，尴尬地看了看旁边的熊神。
“死神是晚上出来收走灵魂的，家里如果亮着灯，就说明一切安好，而如果谁家死了人，就要把死者的尸体放在炕上，然后用拘魂丝做灯芯，在死者头前点上，这拘魂芯烧出来的火是墨绿色的，在千家万户的煤油灯中，就像熄了灯似的，根本看不出来，而这一家活着的人，当晚只能去别人家借宿，第二天一早，如果灯芯被拿了出来，就说明死神把灵魂带走了，尸体也就可以下葬了，否则就说明死神没来，而如果灯芯烧尽了，灵魂就会从尸体中逃逸，成为这山中的一个孤魂野鬼，这样的事情死神是知道的，因此夜晚他来的时候，如果街巷里有人走动，就会被他当成是那些孤魂野鬼，一并带走。”
“原来如此。”蛇神和熊神点了点头。
话刚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了呜咽的风声，外面的门板也跟着哐当哐当地躁动起来。
“是……是死神来了么？”熊神问道。
“嗯——”老人点点头，“别出声。”
风的呜咽愈发强烈，仿佛有哪个冤死的孤魂正在窗外哭嚎，三个人静静地坐在土炕上，煤油灯的火焰仍旧在这躁动中安静地扭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