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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过去的明天

宇宙人老师 DevilHomu 11604 2019-10-27 08:43

  

“请问你是高二19班的班主任樱老师吗?啊,对,不久前你还到我的店里来复印了一大堆书哪!”

黑眼圈比之前更重的复印店老板笑眯眯地站在樱的办公室里。

“是啊,你好。上次可真是麻烦你了呢。”

连衣裙外披着灰色外套的樱温柔地微笑着。

“嗯.......这张是你们班这个月的月考成绩排名,那个年级排名啊,我们机子出了一点问题,所以现在还在加班加点地印哈。樱老师你先拿着看看,一会儿呢我再把年级总排名的单子送到你办公室来,你一会儿在办公室吧?”

复印店老板将一沓白花花的成绩单塞到樱的手里。

“我一早上都在办公室里。真是不好意思了,每一次出成绩都要你亲自来派送成绩单........”

“哎哟,你看看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三十一中创办还没头十年我就在这里开起复印店来了!哎哟,你瞧这不早了,我还得去理科班那边派成绩,樱老师,那我走了嘞!”

“好,你慢走哦。”

苍白的手立即揪住最顶上的那一张成绩单。

焦虑。

明媚而冰冷的阳光,玻璃瓶里新换的牵牛花,交织在房间里变幻的光影,在思想的螺旋中被不可经验的抽象过程完全湮灭:这螺旋在它的精神种子内部就已完成了它自己的全部历史,它自身的必然性,且是自由中的必然性的彼岸已经由它为自己生产出来。世界只是毫无探讨价值的非存在罢了:这思维着的精神唯一关心的只是面前这张纯粹存在的成绩单而已。

到底应该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呢?

彷徨的樱突然想起来东华国古代的一位画家的训导。他“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对此他阐述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如此吃蔗,才能渐入佳境也”。看成绩单也许是一种偏向“辟”的活动,以“翕”的理论解释当下的目的未免有些穿凿,但无论如何,这个活动必须在当下的时空内被完成。

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面对一张成绩单的心情都是充满如上的斗争历史的。

樱眨着眼睛,浑身战栗地从最后一行缓缓地扫描着。

西之国的古代觉者毕达哥拉斯认为万物的本原是那无灭无生、充满自在和谐的数字。然而樱手上的这张成绩单就可以从个别上将他的理论推翻——数的身上也许还有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不和谐性——在最后一名的上方,在精确的几何计算绘制的小方格中,均匀地分布着或高或低的两位数,这似乎造成一种特殊的和谐;然而在那最后一名所拥有的小方格中,却绝望而又不和谐地呈现着一种嘲讽式的虚无:数字0。

0!六个并排的0仿佛六只闪烁着嘲讽光芒的死鱼眼珠,这也许是樱尝到过的最苦涩的甘蔗梢了。

这6个0的主人是田鸡。

显而易见,他六门功课都交了白卷。

即便高二19班的成绩已经达到了自高一第一次月考以来最高的水准,即便樱很清楚这个班级的历史平均分已经比隔壁的3班高了整整5分,她的心仍然坠在冰点一下:这可诅咒的白卷!

诚然这个0分对平均分的评定有所妨害,但樱真正关心的绝非是这个充满功利性的考核标准。学习成绩更多的时候属于个人范畴,而非集体范畴。樱真正关心的是这次看上去“一片大好”的月考反映出的学生的真实状态。而田鸡这整齐的六个0,就暴露了他学习状态中的严重问题。

决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然而辅导这个三十一中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对于才上岗一年的樱来说是个莫大的挑战。他对于自己“理想”的疯狂追求自不必说,更何况他和自己那同样令人痛心疾首的弟弟一般好勇斗狠,无知无畏。关于他为什么要六门科目的白卷,樱并不打算妄自揣摩(但樱已经嗅到了一丝青春期的叛逆臭味)。但是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现在已经出现问题的学生拉回正轨。临时教训小红的暴力手段肯定不适合,那要怎么做才能正确地达到教育的目的呢?

樱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着步。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报告!樱老师,我是……我是来交报告的……”

抱着值周报告的小光似乎被樱那流露着愤怒的脸色吓坏了。

樱也愣了几秒钟。

“啊……对不起啦,我在想事情,你把报告放在桌子上吧。”

樱的脸色又回复到平日的温柔和耐心。

“那个……樱老师,月考成绩……是不是出来了……”

小光怯生生地看着樱。

樱温柔地摸了摸小光的头。

“这一次考了第五名,挺不错的哦。下一次月考继续加油吧。成绩单你拿到班上去发了吧,我下午班会的时候再简单说明一下。”

“嗯……谢……谢谢樱老师!”

小光脸上的那抹高原红因害羞而肿胀出不和谐的紫青色。

“你为什么要道谢呢,真是的,不要什么时候都把谢谢你挂在嘴边啦……”樱忽然咯咯地轻笑了起来,随即有些慌乱地掩住嘴,“对了,我突然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小光怯生生地抬起那张红得滴血的脸。

“那个……樱老师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呢……”

“你觉得宝华同学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

宝华,这个寄予了东华国家庭最朴素的期盼的名字,正是田鸡的真名。

“呃.......怎么说呢,上课的时候要么是打瞌睡要么就是在手机上看游戏视频,这是阿猪跟我说的.........平时也不大爱和班里的人说话..........嗯,他和....和.......那些社会上的人关系还可以.......其他.......其他我就不太清楚了.........”

樱拍了拍小光的肩膀。

“嗯,我知道了,马上快要上课了,你快回教室去吧。记得把这沓成绩单发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嗯,谢谢樱老师,我马上就去把成绩单发了,樱老师再见!”

小光急匆匆地向楼下的教室奔去。

樱怔怔地看着小光消失的方向。阳光透过沾满水渍的玻璃荡漾在她的发尖,些许的温暖使她缓缓解开了外套的扣子。

她仿佛并不是在注视这个时空的小光,而是注视着更遥远时空里的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是那般急匆匆地跑过无人的走廊,奔跑,奔跑,最后消失在那片早已脱去残叶的树林中。那片树林中阳光尚显温暖,那片树林中大地尚显柔软。

洒满落叶的石阶上传来不知春秋的生命终结前最后的芳香,深绿色的树皮在昆虫们往生天国后一尘不染得宁静如水。离群的鸟儿在枝头发出忧郁的鸣叫,少女沿着那闪耀着秋天光华的小路向那深黑的林中奔去,那对她来说就是渴求着的存在,那片深沉的黑色就如这颗星球上的大洋一般,仿佛在那对黑暗的恐惧中创造了最原始的生命,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柔的世界就在那片黑暗中向自己静静地展开。

但这种展开可不会伴随着难闻的焦油味。

而这股焦油味使东历2018年的樱的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

她不得不再去面对混沌的现实。

当她到班上打算直接叫田鸡去办公室,打算和他好好谈谈心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早上因迟到被自己罚站的田鸡居然逃课了。

看来这孩子也和小虎一样,打算彻底放弃自己的学业了。

樱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夕阳血红的光芒已经将南岳镇的大部都拉入了黑暗的深渊。有时这种莫名其妙的疲倦感就像传染病一样突袭工薪阶层的身体。仿佛自己做了一场长梦,猛然醒来时忽觉浑身无力,不知身在何方。

不行,还不能这样坐着,必须得去做点什么。

樱努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随后就是她忽然侧着身子跌倒在地上。

疼痛。

切割般的痛感从自己的肋部如有规律的电流振幅般一个浪头一个浪头般地打来。

苍白的手上骨节和青筋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不停歇的咳嗽伴随着从喉咙口喷溅的淤血,樱瘫倒在地上,努力控制双手解开自己连衣裙的束带。

黑色的瘢痕比之前看到的时候显得更加狰狞。感染的范围虽然没有继续扩散,然而那丑陋的黑色仍在加深自己的饱和度,樱努力把肋部压在冰凉的瓷砖上,渴望用那种刺骨的寒意消解咆哮不休的剧痛。

红与黑的光影中,赤(w)裸着上半身的女子用身体贴紧这不属于大地的立足之处,在刺骨的寒冷与咬啮般的剧痛中等待着新一轮的生命降临。

痛苦,等待,新生,继续痛苦。

自那一天起始,樱已经做好应对痛苦的准备了,她唯一应对痛苦的方法就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痛苦。

这或许也是人类这个类存在面对痛苦的唯一解脱之法。

“人类变成那个样子,会很痛苦的。”

一位老人端起木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白开水。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剥着毛豆的老妇人。

“那你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啥事啊,老头子。诶,我说你这几天咋就闲不住,一天天不亮就往外头跑,咱们工友会不是有那些孩子们料理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个轻重!哎呀,人一老啊,什么病都跟着来了,以后啊,可有你好受的!”

“老太婆,你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会剥毛豆啊?现在这个镇上可不像你想的这么太平!告诉你,这个镇子上已经来了咱们一直很忌惮的家伙。”

几粒毛豆掉在了木桌上。

“老头子你在说些什么啊?你是说他们............”

“是啊,我是在民权广场发现他们的踪迹的。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但想必以后工友会的活动可不能那么悠哉游哉了,我觉得我们得提早行动。”

老人将杯子向书桌上重重一顿,拿起搭在木椅上的军大衣向外走去。

“老头子,你不是说准备工作还没做好吗?你不是说要找一个能够........”

“以后总会有的,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老太婆,你记住咯,一个社会主义者首先应当拥有的就是随机应变和不拘泥于教条的品格。”

“你瞧这老头子,开始自己发明起理论来了.........”

“这可不是我发明的!这可是咱们的那几位导师们总结出来的!走了嘞!记得关好门,小心防着狼狗!”

南岳镇已完全为夜气所笼罩。

拥挤在农贸市场的摊贩们正在孤零零的劣质灯泡下不急不徐地打烊。而这家皮划艇猪肉店也不例外。留着络腮胡的肥胖男摊主系着皮围裙,将卖剩的猪肉全都丢入绞肉机里豫备做饺子馅,明儿一早担到附近的超市卖掉。尖嘴猴腮的女主人正用油污的抹布擦拭着猪肉的陈列木板。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这对夫妇的脸上都显出疲倦的灰色,以至于当那个披着不显眼灰色外套的女子出现在他们的摊位前,他们似乎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卖完了.........明天一早再来买吧...........”

“我是宝华同学的班主任老师樱,很抱歉今天晚上打搅你们,但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来贵府(一时樱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家访,只能等到你们收摊了以后才冒昧打搅。嗯.......今天晚上来拜访主要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一起谈谈宝华在学习方面的一些事情,可以让我进去吗?如果不方便的话...........”

“哎哟,老师啊,欢迎欢迎,哎呀,你瞧我们这些做家长的,真是怠慢您了!来,您快请进来,哎呀,请别嫌弃,咱们家就是这么简陋,来来来,请您坐这儿,我给您倒茶来.........”

樱习于被他人冷淡地对待,可面对田鸡父亲这种商贩特有的热情她却无从招架,只能在不间断和忸怩的“打扰了”“抱歉”“这样没关系吗?”的保护下走进了田鸡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田鸡一家居住的这间不到80平米的小平房是和卖猪肉的店铺以及处理猪肉的加工间是连在一起的,以至于这间努力地布置出现代风格的小平房也弥散着猪肉和猪血的腥味。

逼仄的客厅里挤着几张沙发和一台有些卡顿的液晶电视。东华国每晚的《新闻联播》正播放着那样激动人心却又索然无味的政治新闻:在光党党中央及波诺特·萨斯总书记的领导下,东华国的工业总产值上升了5%个百分点;国家大元首迪米特·库勒瑞德今日与XXX共和国领导人举行会谈,两国将继续在经贸和打击跨国犯罪领域深化合作,拓展共识;东华国某省某市某乡积极贯彻党中央政策,大力推进“土地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实现全村年均人收入突破万元大关;西之国校园再次发生种族主义枪击案,首都爆发大规模反种族主义游行;日之轮岛遭到两大台风同时袭击,大量旅客滞留羽田机场,东华国大使馆将所有滞留东华国旅客成功送回祖国(采访:回到祖国真是太好了,真的!其实还是那句话,每一个东华国公民请不要忘记你的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祝愿祖国更加繁荣昌盛!)...........

沙发上坐着一个老树精般的老者。

他那对充满乖戾光芒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刚刚进入客厅的樱。

“爹,这是宝华的班主任,今天来咱们家家访的!”

老人紧闭着干裂如磐石的嘴唇。

“哎呀,老师你看,我这个龟儿子就是个不识抬举,不上进的东西!妈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肯定又是去外头上网了!这妈的我这就去给您把他揪回来!您先在这坐着,我这就和孩子他妈去把这兔崽子揪回来,老师,他在学校干了什么坏事您尽管说,我们会好好教训这个贼小子!老师,我们待会儿啊就叫这贼小子跪在您面前挨批!老师呢您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家,随便点,别客气啊!”

“那个,我今天只是想了解一点情况,不是来教训孩子的……”

然而这呼喊是徒劳的,这对屠夫夫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樱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等他们去找那孩子好了,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拿打孩子这种事情出来显摆自己家多么有家教。嘿嘿,要真有什么家教的话,你今天又怎么会来这里呢,小樱?”

樱猛地一个激灵,却发现是那坐在沙发上的老人。

“你长大了啊,小樱,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以前夜郎桥下头那个卖煎饼果子的啊,你上学的时候没来我这里买过东西吃?你这小妮子这么快就忘记你蛤爷爷了?”

老人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你那个时候才几岁啊……哦,你是上高中的时候就常来我这里买煎饼果子当中午饭吃去啦。我看你饿得皮包骨头的可怜劲儿,不是每次都给你加一条香肠的来着……”

樱的记忆忽然与面前这个很有些猥琐的小老头重叠在了一起:在高中那个最贫穷同时也是最富足的黄金时代,夜郎桥下的确有一家卖煎饼果子的小摊,而摊主就是一个瘦小的老者。老人的生意冷清,一天难得有什么人光顾,出售的煎饼果子也不见得多么美味,然而其唯一的优势便是价格较低——这对于生活拮据的高中生樱来说是绝佳的午餐解决地:她很少去关心食物本身的性质,而是食物与人所自然地结成的“吃饱”和“被吃”关系。但这也使得她和这位面目猥琐却待人和善的老人熟稔起来。

然而到了高三以后,樱和这位蛤爷爷就很少见面了。他的形象也逐渐在记忆中淡去,那家小摊最后也在城管的暴力执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樱仍然记得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哦,爷爷,我刚才没想起您是谁呢。您.......您不是以前那样子了.......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樱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老者那老树根般枯瘦的右手。

“好孩子,我好得很,我好得很。唉呀,这一晃跟你也有好多年没见了.........你.......你倒是没咋变,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个子长高了点.........哎呀,你爷爷身体好,好得很嘞!就是这个月左半边的几颗槽牙开始活动了........右半边的牙齿是早就掉光了的......”

“你坐着,我给你泡一壶茶.........”

“爷爷还是您坐着吧,我来给您泡茶。”

樱小心翼翼地把装在铝壶里的开水冲在老者面前的搪瓷茶杯中。

“唉呀,你是客人还动手服侍起我这个老头子来........哟,好了好了,这么点水就可以了......你快坐着,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好了.........”

老者手忙脚乱地帮樱理好沙发上铺着的垫子。

“唉,我真是羡慕阿妙那丫头,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在身边........要是我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好孙女,唉.........那该是上辈子好道斋僧修来的福分.......”

“您请用茶。”

樱温柔地把茶杯递到老人的面前。

老者的眼睛闪动着点点泪光。

“这......你这也太客气了.......你这么好的姑娘.......我以前还老叫你去帮我搬煤气罐呢......好好,乖孩子.......好........”

“我也没办法强求宝华他爹和他妈能有多孝敬我.........”

老者用小指甲挑去茶杯里上浮的茶渣。

“我也不是要赖在这里喊他们养我,不然我为什么还出去摆摊哩?要不是狗日的城管,我也不想一天蹲在家里,确实,也闷得慌..........我知道他们两夫妻工作也累,我知道,可是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也没啥力气能天不亮就推着个车子去卖吃的.......唉,现在一身都是病,早点死了好,死了好........”

樱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敏感的老人。

生和死的意义是那么重大,以至于人类耗费数千年运用经验之外的理性去对此问题做出真正的解答——然而人类的理性却暴露了它在那有限的时空中的荒诞性:纵使它已如此努力地试图把握那非在感性世界中的自己并试图以神的方式去思考自身,而那死亡的黑翼一旦降临这易朽的身体时,那苦苦维系着人类永恒生命的肉体就化为一抔黄土。

惧怕死亡的人类渴望逃离这命运的必然王国,渴望获取真正不朽的生命,于是他们创造出属人的文明,在自由意志基础上建立道德与法律,摘取人类精神的至高精华之果,他——人自身,生产着自身,创造着自己的历史。然而这部沉重而血腥的历史之书却一再地揭示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死亡从未被真正克服过;一句话,生存本身成了一种死亡,或者这样说,它成了死亡的降格。

“老了........今年又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疼得很.......去年去医院查,说有高血压,不能吃猪油吃花生.........最近喉咙里啊,又开始有痰了........你别看在人前宝华他爹妈挺孝顺我的,家里没人的时候就说我是个老不死的..........催我立遗嘱,嘿,不就是为了那笔钱吗........我跟你说,那笔钱我不能用,我不敢用,一辈子都不敢用..........全部烧了也不能给他们.........”

老者突然捂着脸抽泣起来。

他如进入催眠状态一般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樱轻轻给他擦去那流淌在皱纹中的眼泪。

“我1956年大学毕业.........大学学的是机械,那个时候就被分配到083厂当工程师,那个时候啊,083厂是还管机械制造的..........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083厂是什么样.........大家那个干劲儿呀,我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劳动人民创造了世界............各个车间搞生产竞赛,咱们这些技工那就天天捣鼓新技术,怎么能超过旁边那几个车间........有一次啊,我几天几夜没合眼,整出来一个小玩意安在咱们机床上,嘿,机器一开,那个火花,太好看了,产品出来的那个速度啊,旁边那帮家伙都看傻了........我啊,头一次,头一次得了生产标兵的徽章........跃进时期,咱们干得更积极,中央还派人下来学习我们的先进经验........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哩,年轻.........”

那对混浊的眼珠里忽然闪现了一丝青春的光芒。

“那个时候南岳河的水还清得很,大冬天的时候我们都敢跑下去游泳........扎一个猛子就能游他个好几百米.........我们厂里还有个工人读书会,每周大家就坐在那儿,学道之原典,学胜法王思想,看革命电影。大家就在天井里头大声讨论,没有上下级,没有资历,你想到啥就说啥...........我那个时候就把道之原典里头的那篇宣言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GC主义..........’(注:本文中的《宣言》采用的是最早的陈望道译本,陈老是根据日文版《宣言》直接翻译的,“怪物”在日版《宣言》中作“妖怪”。至于为什么用这个译本,主要考虑到里面的敏感词比较少)当时咱们胜法王号召大家多读几本哲学史,我们也学啊,黑格尔,康德,柏拉图,嘿,我们都看。当时大学里的哲学教授还来给我们讲课,搞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有一个老教授,大家都特别尊敬他,特会拉小提琴,每次来都要拉一首曲子,我记得啊,有一天拉了一首叫什么‘拉弥亚’还是‘塞拉亚’的曲子(樱:可能是《弥赛亚》吧),啊,对对,就是这个弥赛亚,拉完了以后他跟我们说,弥赛亚就是救世主的意思,是外国的一个叫亨.......什么的写的,还跟咱们说,有了道之原典,有了GC主义,全世界的无产者就有了自己的弥.....弥赛亚..........”

“后来........清洗仪式来了,谁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大家搞不清啊........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子..........今天有个人跟你说‘走,去斗反革命去!’,你跟着去了,台上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大家就开始骂他,就开始打他..........全乱套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大家都是这样,后来也斗不下去了,胜法王说工厂要复工,学校要复课,我们就都回去了........十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浑浑噩噩的,就像一场梦.........广播隔三岔五就说中央里头又抓出来个谁.......都不认识,就跟听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1976年咱们胜法王走了,她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这么多病,活着也是累。累了一辈子,建设了这个新东华国,是该休息休息了..........结果中央换了人了,政策变了,这一下子就变天了..........换政策就跟那天上的月亮一样,初一十五它是不一样的........”

“86年的时候就传出消息说083厂要搞改制,大家都不知道改制是什么,但是那是上头的政策,你不拥护怎么行?上头来人了,来的不是当官的,来的是做生意的和当官的。不知道他们来干些什么,大家照常上班呗,咱们这么一个老厂,给国家把命都豁出去了,国家说什么也不会不要咱们,谁承想..........”

老者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

“那帮黑心的奸商啊,几千万的机械厂,他们几万元就拿走了,这几千万都是国家的钱,都是人民的钱哪,几万就买走了..........说是要给工人股权,说是搞什么现代企业制度,搞下来,惨得很!以前上八小时班,他们一接管厂子就改成上10小时班,什么读书会统统不许搞了.........天天在广场上宣誓效忠厂长,什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的一个好兄弟,是好兄弟啊,查夜班的时候掉炉子里去了........尸骨无存哪........我们领着他老伴去找厂长要赔偿,讨说法,好说歹说才拿到两百块钱和一面破破烂烂的锦旗.......去法院告他,他们又去把法官买通了,宣判我们败诉,一审不服,二审再判,还是败诉.........他老伴啊,就从法院的大楼上跳下来摔死了.........”

老者紧紧地捏着樱的手。

“干到90年,效益又赶不上人家国外的企业,机械厂里头欠了一大笔债。这些黑心奸商,他妈的,拿起钱就溜出国去,原来早就办好外国的绿卡的.........最后怎么样?倒闭了,咱们都下岗了,工资没有,退休金也没有........饭也吃不起,083厂剩下的那个炼有色金属的厂子也不要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去抢.......只能去干违法的事情........帮人家去搬大麻,从外省开面包车搬回这里来,搬了两三年,攒了将近十万块钱........运一袋大麻成品就给一百块.......都是脑袋挂裤腰带上的活计,给边境上的兵抓住就枪毙.........那些地方的蛇头都是有钱人........钱哪,钱哪,大家都往钱眼里钻,可这钱,我不敢用,我一分钱都不敢用..........那些钱都是黑心钱,我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鬼迷了心窍.......违法乱纪得来的钱........不用........不用.........”

老者愈发语无伦次,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说.......不敢说........可我今天要说........他们....宝华他爹逼我........不写遗嘱把钱给他们两口子.......就......就把我赶出这个家........可我不能给他们,那是黑心钱,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他们..........”

老者似乎是一口气没喘过来,不住地咳嗽着。

樱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你哭了,小樱?你这是........你这是.......唉,这就是报应,报应!是我昏蛋,是我该死,是我...........”

“我给那孩子树了个很差的榜样.........他小时候是我在照顾他..........他的爹妈,你也看到的,就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敢干的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我太宠他了,我不...不想让他跟我们...那一代人一样.....受那么多罪..........这孩子就有点任性。他爹妈.......是为了让他给家里赚钱才送他去读书的.........他就受不了,就要去玩电脑游戏........唉,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好,他老爹我就没好好教育他.........我老伴儿十年前就过世了.........这孩子不爱上学,到头来还是我们这些人造成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问题..........还是在我身上............”

“我想这不一定都是您一个人的错。”

女子温暖纤细的手握着老者已经疲软的枯手。

她红肿的眼角尚有泪痕。

“我想我应该走了。”

“你........你不是来家访吗?”

老者诧异地看着她。

“如果他的父母把他一把揪到我的面前痛打一番,还要我一五一十地数落他的过错,如果这种事情我还能接受的话,那我恐怕永远都不能让那个孩子回到正轨了。何况,您今天已经让我了解了关于那个孩子的很多情况,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想我还是现在就离开吧。一会儿他们三位回来了,就说我已经跟您谈过了,了解了不少情况,就不打扰他们了。我想,那您保重身体,我走了。”

“你慢走,不喝茶了吗?”

“今天不打扰您了,但是今天这件事情,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个教育。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我回到学校以后,我会努力教育那个孩子的,这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

“好好........你路上小心点儿.........”

这次家访非常失败。

樱只是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陈年旧事,至于田鸡的具体情况,并没有了解太多。

但就算他那势利的家长将他从网吧揪回来逼问,也不会让他吐露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樱现在很清楚的一个事实便是:孩子的真正心理活动状态对于家长来说完全是一篇未知世界,能打开这个未知世界大门的钥匙便是这个孩子自己。

教育孩子的同时也应当保护孩子。一句话,正确的教育即是保护受教者本身。

这次家访同样又是成功的。

但这成功的意义却显得有些飘渺和无根。

或许,自己梦想的教育之路,本身就不是什么纯粹的学院教育,而是一种普遍的,艰难的,或许也是血腥和暴力的一条漫漫长路。

自己怎么会想到血腥和暴力呢?自己应该比谁都厌弃那种东西。

捂着隐隐作痛的胸腔的樱这样想着。

(To be continued)

(注:日常篇章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魔法战斗的史诗将从下一话展开。以后的所有剧情可能都有剧毒(毕竟致郁),想要弃掉的可以弃掉了。而且特别的一点是:这个故事还远未进入它的主要情节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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