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的我都做了。”拉雷医生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疲惫。“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
“真遗憾。”拿破仑说，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我早已忘记如何祷告。”她迈出人生中最艰难的几步距离，缓缓走进帐篷，里面十分昏暗，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认不出床上的人是谁。那是马库斯吗？没错，头发的颜色是对的，只是……她看着裹在他脸颊上的绷带，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无数场噩梦中的一场。走近时，她发现他的双眼也缠着纱布。
“你就那么想让我为你哭吗？”拿破仑走到床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的父亲离世时，她在冰天雪地中洒下的泪水。“你要我现在就失声痛哭吗，马库斯？土伦决战的前夜，你得知自己的父亲命丧断头台下，有没有在悲痛中以泪洗面？不，你没有，你坚强了起来。”
马库斯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在躺在床上，死气沉沉。生命随时可能离他而去。
帐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拿破仑立刻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她可以感到悲伤，但绝不能在别人面前流一滴眼泪。
帘幕动了动，达武踏进帐篷，身上的军装血迹斑斑。“这次进攻准备得太仓促了。”他一如既往地直率。“我们一夜之间便损失了两千多人。”
你说的对，可我当时别无选择，她边想边看向马库斯。他依旧躺在那里，缠绕脸颊的丝质纱布渐渐渗出鲜血。
“马库斯将军怎么样了？”达武问道。
“伤得很重。”拿破仑试图让声音显得平静，却失败了。“医生说他……”她几乎哽咽起来。“他很难活下来，即使生还也很可能瞎掉。”
达武在原地伫立良久。“拉纳伤得也很重。他带队攻进了杰扎尔的府邸，部下很快伤亡了一半，拉纳本人则身中数弹，被抬出战场。阿克堡的守军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他停顿了片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拿破仑默默地转过头。“明天再说吧。”她发觉自己的语气里满是茫然。
达武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帐篷内只剩下留下她和马库斯两人。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床边，在他身旁坐下。“笨蛋，我告诉过你，在科西嘉，我们将梦看作先兆，而我做噩梦时不止一次梦见你。可你把一切都当作耳旁风。”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犹如钟摆，在希望与绝望间来回徘徊。帐篷外的世界渐渐陷入黑暗，太阳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沉沦。她累极了，于是闭上眼睛，倾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
恍然间，拿破仑不由自主地想起布里埃纳军校的毕业典礼。那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当时寒风呼啸，法兰西的旗帜在学生们头顶噼啪作响。马库斯不在队列当中，但没人敢责备他，在布里埃纳军校，他简直可以为所欲为。校长大人只有马库斯一个儿子，因此对他百般纵容，后者也恃宠而骄，视校规和老师为无物。
菲利普走到她面前，将佩剑剑柄在前递过来。“拿着，别再想什么科西嘉了，须知它终究是法国的一部分。”
她接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把佩剑，骄傲油然而生。“只有剑鞘属于法兰西，剑刃则是我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拿破仑傲然宣称。
然而这话一出口，全场的笑容立时消失不见。
菲利普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我亲手训练了一条会反咬主人的狗。”他直视着拿破仑的眼睛，目光中带着她早已见怪不怪的恨意。
这时，马库斯才姗姗来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雪白的披风在身后拍打。毕业典礼临近结束时，他朝菲利普露出促狭的微笑。“我们也很荣幸能在优秀的老师以及优秀老师们的同事菲利普老师的课堂上受教。”
这话引得全场哄然大笑。菲利普则涨红了脸，但什么也没说。不过他私下里一定做了些什么。
当晚校长邀请拿破仑同进晚餐，她如约而至，在校长旁边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偌大的餐厅只有她们两人。
“我想和你谈谈我儿子的事。”待到食物送上之后，校长说道。
拿破仑睁大眼睛。“马库斯？”她不大确定地说。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校长的态度十分和蔼。
拿破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隐约觉得这次邀请并非出于善意。
“马库斯是法国人。”校长拿起一块草莓蛋糕，咬了一小口。
她困惑地皱眉，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嗯。”
校长从不在嘴里有食物时说话，待吞下蛋糕后，才缓缓开口。“我听说了毕业典礼上发生的事，孩子。”他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偶像保利正蠢蠢欲动，想要让科西嘉脱离法国。也就是说，科西嘉和法国很可能在几年后重起战端，到那时，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良久，然后迎上校长的目光。“我的梦想是当科学家，父亲却把我送到军校。”拿破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猜他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打败你们，解放科西嘉。”
“真遗憾你这么想。”他啜了口红茶，接着话锋一转。“你是个女孩对吧？”
她一下子跳起来，撞翻了椅子。“马库斯答应过我会保密的。”
校长忍俊不禁。“我儿子很守信用。”他晃晃杯子。“很多事情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这就是我能当上校长的原因。”
拿破仑感到脸上烫的厉害。她伸手去扶椅子，以换取一些收拾思绪的时间。
校长在高背椅上俯视着她。“马库斯和你走的太近了，这会害了他。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
“什么？”她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事您和马库斯本人谈过吗？”
“谈过好多次。”校长回答。“但根本没用。他太固执，非要一条路走到底，根本不考虑后果。”
“那您跟我谈也没用。”她站起身，转身向房门走去。
“回来，否则天亮时你就会被开除。”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拿破仑闻言立时僵在原地。她没想到堂堂校长竟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要挟学生，但她清楚此刻的自己只有两个选择：保住面子或失掉前途。于是她强忍怒火，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抱歉。”校长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我这都是为了马库斯好。大人有大人的苦衷。”
“但马库斯本人要比您更加清楚怎么对他最好。”她盯着面前的刀叉反驳。
校长边说边倒满一杯红茶，递给拿破仑。“马库斯以后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骑兵军官，他会以惊人的速度被提拔，最终成为独挡一面的将军，为共和国建功立业。”
这一定不是我认识的马库斯，她心想，但没敢说出口。在校长面前否定他唯一的儿子，无疑极不明智。“他……他很有潜力。”拿破仑谨慎地回道，一边啜着茶。
校长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只要有我在，他以后便能一路高升。但是……”他沉默了许久。“他似乎爱上了你。”
她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便忙低下头。事实上，她早就隐约有了这种感觉。
“但不该有的爱必须被尽早扼杀。”校长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
“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她低低地说。
“也许吧。但我也是爱过的人，我很清楚，对于热恋中的男女而言，只需一次微笑，一声低语，一句猥亵的俏皮话，就会让他们失去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被激情席卷。”他的声音变得庄重。“而一个军人如果同敌人关系亲密，是不会得到信任的。”
“敌人。”拿破仑猛然抬起头，重复着这个词。她发觉自己正被迫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如果她坚持自己的理想，那么有朝一日很可能会同今日的挚友反目成仇。
“没错。你是科西嘉的贵族。如果马库斯和你继续来往，甚至某天和你结婚，那么等到法国同科西嘉的战争再度打响，人们会这么看待他？他在军中的同僚不会信任他，所有涉及机密的作战会议都会将他摒除在外。假使那场战争旷日持久，那么他作为军人的前程就全完了 。这些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还是说你会抛弃自己的理想，在战事到来时拿起枪对抗科西嘉人。”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令她震惊不已。“我……我没想过……”
“你当然没想过。”他打断她。“你们都是孩子，自认为比大人要明智。但事实上，你们什么都不懂，不懂过去，也不清楚未来，所有一切都在当下：恋人在这里，父亲在那里；身后是同伴，前方则是理想，生活看上去真是多姿多彩，光芒万丈。这就是孩子眼中的世界。而大人要做的就是看清硬币的另一面，帮孩子清除隐藏的危险。”他的语气坚定决绝。“所以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而且要尽快。”
拿破仑瘫在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她竭力忍住泪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校长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动作出奇的轻柔。“我理解那种痛苦，孩子。但你必须那么做。”之后，他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开餐厅，只留拿破仑一人与冷掉的茶点作伴。
如今，在昏暗沉寂的帐篷里，当时的言语在拿破仑脑海中回响。只是最后她还是没能离开马库斯。在巴黎军官学校，她一次次试图和他划清界限，但他总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他总会跑过来。她心想，而她会等，等他跑过去。
“你父亲是个混蛋。”她对马库斯耳语，然后.握住他的手，在黑暗中闭上双眼。
ps：用第三人称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