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真像是故事中直通地狱的大道，马库斯边走边想。

街道两旁排满了各种花里胡哨的店铺，酒馆和妓院。尽管其中的大多数已经关门歇业，人行道上仍旧嘈杂吵闹。妓女们站在亮着灯的门外搔首弄姿，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微笑。一名小贩沿街叫卖串在肉叉上的烤老鼠，要价高得惊人。甚至连马库斯都望而却步。

他走到街对面，一个行乞的孩子吸引了马库斯的注意。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缩在墙角躲避自海上刮来的寒风。她裹着件很不合身的粗布外套，一头纠结的黑色蜷发急需梳洗。

她站起身，朝他露出凄婉的笑容。“嘿，先生。”女孩低语道。“给我买些吃的，今晚我就是你的。”她说着便敞开衣服。尽管外面很冷，但在褴褛的粗布外套下，这女孩竟一丝不挂。

马库斯别过头，内心隐隐感到几分震惊。“谁教你这么说的？”他不露声色地问。

“你别管了。”她合上外套。“行还是不行？”

“如果你很饿，我愿意为你买些吃的。”他静静地说。

于是她领着他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客栈，里面拥挤不堪，烟雾腾腾。马库斯买了些面包和鲑鱼。就在老板打包食物时，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穿黑长袍的瘦削男子正朝自己走来。陈年的直觉将他的手带到军刀把柄上。穿黑长袍的男人却突然不见了。

马库斯接过装着食物的袋子，将它递给小女孩。“快走。”他急促地说

她点点头，随即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跑过烟雾弥漫的大厅。马库斯紧随其后，走出大门时，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黑袍男子在人海中出现又消失。马库斯几乎可以肯定，那人是个暗杀者。

他让小女孩赶快回家，自己则快步朝港口方向走去。今晚月光足够明亮，令马库斯稍感欣慰。他无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同暗杀者交手。他们隐藏在骷髅面具后的眼睛在暗夜中也能明察秋毫。

他离开喧闹的大街，走过几个破败不堪的寺院，奔向鲜有人行的偏僻小巷。一片死寂的夜色中，这里显得危机四伏。

小巷的尽头是个荒废的院落，里面有座满是浮渣的冰冷水池。漆黑宁静的水面上，月光洒下苍白的清晖。马库斯在水池旁停下脚步，转过身。

暗杀者自阴影中走出，好似黑暗突然化作了人形。“列夫呢？”他用冰冷的声音问道。“他奉命去盘查你，结果一去不回。”

“列夫，他叫这个名字啊。”马库斯随口应道。“杰扎尔利用你们监视城堡内的每一个人吗？”

“不。”暗杀者说。“只监视你这种突然出现在城堡的可疑人物，你把列夫怎么了？”

“他死了。”马库斯说。“不是在这，而是死在了一个和这差不多的地方。也有着黑水池，明月光，以及牛蛙深沉的鸣叫。”

暗杀者的漆黑的长袍下寒光闪动。

马库斯拔出鹰爪，刚好挡下对手迎面劈来的弯刀。钢铁的奏鸣曲顿时响起，回荡在平静的黑水池上。

这名暗杀者是个十分敏捷的战士，锋利的弯刀在他手中显得精准而无情。马库斯缓缓后退，冷静地荡开每一记攻击。两人在水池旁来来往往，黑色长袍与雪白披风交错翻飞。

攻势很快易势 马库斯开始向前进逼，眼角余光看到更多的暗杀者自阴影中出现，两个，三个。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堪堪闪过对手的弯刀，将鹰爪送入暗杀者的胸膛。他拔出剑，转身面对剩下的敌人，静如止水。

暗杀者们无声无息地向他靠近，雪白的骷髅面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周围静得出奇。

马库斯冲向左侧的敌人，雪白的披风在身后翻腾起伏。对方急忙举起弯刀护住脸颊，但当他将武器举高，马库斯却挥刀砍向他的小腿。暗杀者惨叫着倒下，断肢血流如注。第三个敌人朝他猛扑过来，呼啸如至的弯刀随即扫过脸颊。马库斯后退一步，几乎感觉不到伤口。

“后面。”一个声音尖叫。

马库斯下意识地闪身向左，刚好避开了从身后袭来的刀锋。他朝偷袭自己的人冲去，一剑穿心了结了对方。最后一个敌人很难对付，然而他的一次挥击砍中了枯死的柳树。他试图将武器拔出，刀却被死死卡住了。对于马库斯来说，这个机会足够了。鹰爪利落地斩断了对方持刀的手。暗杀者倒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断腕处血如泉涌。

“告诉我，苏茗在哪？她是个年轻的女孩，长着一头黑发，非常漂亮。”马库斯俯身问对方。暗杀者没有回答，于是他一刀刺穿对方的前胸，但避开了要害。“告诉我。”

暗杀者哀嚎连连。“刀……”他惨叫道。“我……我认得这把刀。”

“没错。”马库斯说。“她用的就是这把刀。她在哪？”

“我们把她抓了起来。”对方呻吟着说。“戴斯本打算杀掉她。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就再也顾不上……”

马库斯转动刀柄。“发生了什么事？”

“海娜，天啊，别拧了。”暗杀者尖叫道。“我们的死亡之花……不见了。”

马库斯本打算再问些问题，对方却突然断了气。

“你杀了好多人。”刚刚出声警告马库斯的人说道。

他望向来人，发现她竟是那个为了一点食物就要出卖身体的女孩。

“他们是暗杀者。”马库斯抬起鹰爪，沿着刀锋流淌的鲜血在月光下色泽殷然。“据我对这些可怜家伙的了解，他们总是像蝙蝠一样生活在黑暗中。我只是让这几条生命得到解脱，不再四处游荡，不在黑暗中徜徉。”他走到水池旁，洗去刀身上的鲜血，望着在池面上缓缓晕开的红色。“你为什么会在这？”

“你给我买的食物被人抢走了。”女孩平静地说。“你能再给我一些吗？”

马库斯将洗好的军刀收入鞘中。“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叫我猫儿。”女孩回答。

这时，马库斯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淤青。他朝女孩走去，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递给她。“在这个属于野兽的时代，猫也是需要爪子的。”

女孩摇摇头。“我只想要吃的。”

他们再度回到客栈，买了些简单的食物。经过一座大清真寺时，猫儿看着祷告的人群鱼贯而入，干裂的嘴唇发出无声的念诵。

这究竟有何意义呢？马库斯暗忖，安拉真的会对这些茫然若失的灵魂有所启示吗？他心猿意马地穿过城区，街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两具尸体。猫儿看起来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不过这女孩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马库斯恍惚地想。假如你不爱一个人，只是单纯地献出身体来报偿他为你做的事，这是卖·淫。他想告诉她，却不知怎么开口。

猫儿将他领进一家破旧的面包店，但货架上已经找不到一块面包。马库斯看着女孩拎着食物飞奔上楼，长袍的下摆在脚边婆娑。他转身走向空旷的街道。

身后响起一阵女人的咳嗽声，那是一阵充满痛苦，撕心裂肺的干咳，过了很久才平息下去。然后是猫儿轻柔的说话声，接着一个小男孩回应了几句。

楼上的女人快要病死了。马库斯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刺穿了心扉。他停下脚步，不由得想到了苏茗。她此刻是否一切安好？千万千万不要死啊！

他记不起最后一次生离死别是什么时候，但可以确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打那之后，沧海桑田，不知已过了多少年。但那种可怕的悲哀至今仍留存人间。

马库斯听到关门声，接着猫儿走下楼梯，抬头看着他。那是非常漫长的几秒。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女孩咬紧嘴唇。

马库斯看着她。“我只想找回自己的……朋友。”

他走出屋子，将空荡荡的店铺、生病的母亲、挨饿的男孩，还有被迫卖身的女孩……将这凄惨的一切甩到身后。

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双腿，独自一人穿过深沉的夜色。当他停下脚步，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广场。前方不远处，是杰扎尔总督辉煌的宫殿，一排排白色廊柱和几十扇窗户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马库斯认得这里，也清楚发生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作为俘虏在这里待过。

他拉起兜帽，像猫一般灵巧地翻过宫殿的外墙，凭着记忆摸向自己曾待过的房间。

马库斯从外面打开窗户，挤进房间。土耳其人的守备十分松懈，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房间里关着的是个瞎子。此刻，他正在像盲人摸象那样试着探索整个房间。

马库斯站在窗边，夜风从外面吹进来，鼓动着他雪白的披风。“我是苏茗的朋友。”他对过去的自己说。

他闻言立刻僵在原地，随即将空洞的盲眼转过来。“苏茗死了。”

马库斯感到内心狠狠向下一沉。“不，她没死。”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确信。

对方似乎立刻相信了他的话。“是吗？那太好了。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看起来并不需要人救。”马库斯关上窗户。“这里又不是牢房。”

“我也不知道杰扎尔那老东西为什么不把我关进牢里，他也不愿杀我。”过去的那个他说道。“当时我差一点就把他炸成碎片，可惜一个该死的暗杀者……”

“我不是来听这些的。”马库斯说。“我是来告诉你……”他停顿许久，最后说。“放弃吧。”

“什么意思？”

“别再试图挣扎，你什么都做不到。”马库斯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改变不了拿破仑的命运。你做不到的。”

“战斗还在继续。”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结局已经注定了啊！”他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却失败了。“拿破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笨蛋。你就算再怎么谋划，努力、烦恼、牺牲、付出……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论是你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紧要。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微不足道。因为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的啊！你所忍受的一切，根本毫无意义。”他想到自己过往的无数次失败，想到自己无力挽救的爱人。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处，最终却还是只能像个旁观者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命运的洪流推向末路。那种深深的无奈和绝望他就是进了坟墓也不会忘记。

过去那个他蹒跚着走到椅子旁坐下，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缓缓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失败？”

“我就是知道。”马库斯回答。

“我承认，夺取阿克堡的计划失败了。”他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但那又怎样呢？至少我尝试过了。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这就是你的全部理由呢？真是个笨蛋！马库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深刻的差异。他和过去的自己早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了。“是这样啊！”他轻声呢喃。“看来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苏茗说我们不会老死，所以你和她一定活了很久，对吗？”

“我的确活了很久。”

“永生不死是何感觉。”

唯有厌倦罢了。“就像海浪。”马库斯回答。“不对，像一汪无源之水，奔流不息，疲惫不堪，却无法汇入大海。祝你好运，马库斯将军。”

“等等，你不救我吗？”另一个他忙说。

“有人比你更需要我。”马库斯转过身，从狭小的窗户一跃而下。

苏茗一定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马库斯拉起兜帽，步入凛冽的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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