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白猿 其六

——一个月前 阿特拉迪斯城 东门——

伴随着冷酷的蛮族战士们横向挥出的砍刀，又是一颗张大嘴的头颅拖着血花飞了出去，而站在原地的那副被喷溅的鲜血染红的白色躯体，也在晃了两晃后，缓缓跪下，倒地了。

作为“追击部队”队长的白发少年迪特，在这时也终于意识到像这样一味的进攻，就只会徒增伤亡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白发少年以口哨为信号，同时打着手势将自己那些虽已攻入这座蛮族城市大门，但也损失惨重的部下们召回了身边。他用关切地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清点了下人数，然后心情就有些沉重了。那些回到迪特身边的剑斗士们连同他自己以及副队长在内一共才只剩下了十人。

“可恶……才短短半个钟头，战力就损失了一大半吗？是我大意了！早知道的话，最初追猎那对男女时，在装备上就不该掉以轻心！如果大家都配备‘热力剑’的话，这些个无脑的蛮兵们，就算再来几千个，都不堪一击！”

迪特盯着自己手中那把普通的钢剑，懊悔地念着。他对自己孤军深入帝国腹地前将局势判断得过于乐观而十分后悔，也对那些信赖着这个“轻率”的自己而丢掉性命的部下们倍感愧疚。然而，那些从四面八方的街道上涌出的蛮兵们，显然是将迪特一行当做想要趁夜偷袭的“卡加迪亚残军”了，他们气势汹汹的挥动着手中的刀兵，想要将这群“鼠辈”给一网打尽。眼见当前的情势已经容不得再做多想的少年，这回终于做出了明智的判断，他果断的一挥手，下达了撤退命令。

“大家！放弃‘诅咒之蓝’的追击行动！保护好自己！我们要撤回拉拉泽尔市的驻地！”

——半个月前 拉拉泽尔市 布拉索尔驻地——

这座原本应该在帝国将军奥兹纳布那“Kill all（全部杀光）”的冷酷命令中被毁灭的城市，亦是好在因为另一位帝国将军“黑骑士”在千钧一发时赶到加以阻止，最后才得以保存下来。不过布拉索尔帝国的军队，随后就强行征用了城市东北角的那片本属于“苍狼”的草原骑兵驻军地，就那里改建成了帝国军驻扎所。

此时的奥兹纳布正待在自己的临时指挥室中，优雅地品着红茶。白发的青年端着白瓷茶杯，一面轻轻地嗅着那浓郁的茶香，一面透过那杯中升起的薄薄水汽就像欣赏着朦胧美景一般，注视着自己那位正靠在窗边的女副官。

这位肌肤雪白，也有着一头银丝的女孩，长得面容姣好，她有在奥兹纳布看来很不错的名字，叫做雪莉。在奥兹纳布的印象中，那在十年前已然被纳入布拉索尔版图的北方大国——“厄尔洛兹公国”中，那位高洁伟大的圣女，也是叫“雪莉”这个名字。

奥兹纳布曾听人讲起过那位“圣女”牺牲自己从而拯救厄尔洛兹首都上万人民生命的事迹，并深为之着迷。他对那“雪莉”在当时面对占领首都的前帝国将军洛伦索时，所表现出的机智与勇气表示敬佩，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对她十分憧憬。所以，这个男人才如此的重用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位雪莉，他将同人们传唱的“雪莉”有着类似特征的雪莉作为副官留在了身边，他喜欢她，深爱着她，只不过这心意一直没有表达出来罢了。

“待我这次讨伐蛮族取得更大的功绩，便是向妳表达心意的时候了。说起来，到时该怎么说呢？‘希望妳能收下这枚戒指’貌似跟我平常给人的印象不合，‘闭上嘴乖乖嫁给我就对了’听起来就像在命令人，‘咦嘻嘻嘻，我要征服妳’算了，怎么听都跟个恶棍一样。”

少有的在心中胡思乱想的奥兹纳布，不觉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决定“到时再想”的他啜饮了口红茶，一抬眼，就发现那位平时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雪莉也眨着那双银瞳在望着自己这边。于是，便又开始猜想着对方会不会因为自己此刻这沉静优雅的姿态而惊讶，毕竟不知什么时候被冠上了“惨白死神”这称号的自己，在别人眼中平日里都是一副残忍狂傲，又善弄权术的“狡猾可憎”形象。

咚、咚、咚……

心里正调侃着“‘死神’这个称呼会否使自己在雪莉心中的评价降分”的奥兹纳布，被一连串有些局促的敲门声吸引了注意力。他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下自己衣冠，又摆出了惯常的那种冷傲不羁的表情，这男人将茶杯往面前的茶盘上一搁，接着便冲着指挥室门叫了声“进来”。

门应声而开了，进入指挥室的有三人。其中两个奥兹纳布是认识的，正是自己的参谋，而还有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人，这位白发青年回忆了半天才在雪莉从背后悄悄提醒下记起了对方身份。

“恩，是迪特小队的副队长啊，你叫什么来着？算了，名字什么的不太重要。总之，迪特第一次出击只用了半个月就归来了吗？任务完成得比我预想中的快多了，看来迪特那小子应该也是精进了不少吧。话说他人呢，怎么不亲自来见我？”

奥兹纳布对着进来的三个军人半开玩笑的询问着，并夸张地抬手做出个“张望”的动作。然而，自信满满的认为迪特小队顺利完成任务的他，脸上的笑容却在见到那副队长扑通一声跪地上的时候凝固了。

“将军阁下，”一个参谋行了个军礼，开始代替地面上那个压制不住内心痛苦而泣不成声的副队长汇报工作了，“根据加纳（副队长的名字）的陈述，迪特小队追击‘诅咒之蓝’的行动失败了，事先未做充分准备的他们，虽然迂回绕过了萨那卡沼泽地带，但却因为过于莽撞的同雨林中的蛮族们交手，最后被击败不得不撤退。”

“所以，迪特那家伙就因为一次失败，就害怕得不敢来见我了？”奥兹纳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吐出了一句语调冰冷的话语。然而，并未等到他发作，另一位参谋就抢先开口了。

“还请阁下，先看看这份阵亡名单。”

奥兹纳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接过参谋递过来的名单展开来。之后，这位年轻的帝国将军，望着第一个跳入自己眼帘的名字，震惊了。有那么一瞬间，奥兹纳布甚至感到自己的脑袋一阵晕眩，他不由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那差点没瘫倒的身体。

“呼，这西北地区真是的，四季都不太分明啊。雪莉，请告诉我，现今天的日期是？”

“是，阁下。今天是新帝国历零一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明天就是九月一日了！”

“该是萧条的秋天来到了吗？难怪看那草原的色彩也渐渐退去了，开始变成灰色了。”

尽管不明白自己的上司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少有的动摇，又是为什么会用叹息的语调讲出这些奇怪的话，不过出于对上官的尊敬与礼节，雪莉副官依然挺直腰板高声回答了个“是”字。而后，这个女孩的目光无意中瞟过年轻将军手里的名单，也看到那最上面的一个名字，是“迪特·奥兹纳布”。

“奥兹纳布阁下！令弟……我是说迪特小队长他……”

“冷静点儿，雪莉。或许这就所谓的‘因果’吧，因为迪特事前过于轻敌，所以才没能做好应有的准备，因此最后才付出了代价。这怪不得谁……要怪也只能怪迪特自己……至于以‘无意义的牺牲’来作为这个代价到底合不合适，我就不清楚了。”

“可是，迪特是阁下您唯一的……”

“所以我才说了，冷静点儿。好了，你们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吧，雪莉妳也暂时出去吧。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沉思’一下了，我需要好好儿的想想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一周前 萨那卡泽国 重建中的树海市——

这座在前段时间遭到雨林战士与怪物“卡达加达之影”双重袭击的泽国城市，至今也仍旧满目疮痍，元气未复。然而，这里的居民们却在今天意外的收获了一笔足以使他们在短时间内迅速复兴，甚至更胜从前的庞大经费。

“黑鳄”柯迪娜立在市中最高大的那棵树顶端，今天的她也披散着头发，穿着那套红黑条纹的连身裙子。这位女性自从自己的姐妹古琳娜娜消逝后，就再也没将那双失明的眼瞬蒙上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便是为了将世界“观察”得更清楚、更透彻。

不过，此时的“黑鳄”却又有些想不通了，柯迪娜侧头观察着跟随自己一同来到树顶的那个“光影”。觉得那惨白的光芒，“时冷时热”的跳动着，十分不稳定，更是难以捉摸。因此，出于谨慎起见，“黑鳄”又将自己之前的疑问重提了一遍。

“帝国（布拉索尔）的奥兹纳布将军阁下，我始终是不明白，前些天您表示对我萨那卡并无战意，在今天又特地给树海市送来这一大批黄金及物资援助。您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黑鳄”眼中的惨白光影微微晃动了下，她猜想着对方应该是在现实中向自己微鞠了一躬吧。接着，女性的耳边便传来了那个不冷不热却又不失礼数的男声。

“在下的目的，很简单。希望柯迪娜女士能在这块作为草原与雨林交界的萨那卡地区为在下的军团敞开一条最方便、最捷径的通路，只是那样便可以了。在下很清楚萨那卡是个和平至上的地区，况且被迫反击贵国侵略的我国，初衷也是希望将双方的牺牲都控制在最小程度。因此，在下当然会‘严格’约束部下们，绝不主动进犯和平区域，您所知的‘拉拉泽尔市惨剧’，在下无法反驳，那实是因为当时的在下，太过急功近利、过于‘情绪化’，才犯下的过错。而在下，在之后也受过我国议会的训斥及处罚，亦是深刻反省过了。”

帝国将军奥兹纳布同眼前的“蛮族先祖”陈述完自己的目的，见对方仍是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于是便罕有的深深弯下了腰，这个“折腰”的男人，又将自己最根本的意图彻底阐明了。

“自私的说吧。在下的军团开进这西北之地，个人的根本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就算违背祖国的意愿，也要直接挺近‘冰封王都’，击溃蛮王政权。届时，不管国内的非议再大，取得辉煌战功的在下，都将会成为英雄！在归国后一定会于那美丽的‘英雄荣光广场’上，成就毕生最骄傲的荣耀！”

“但是，如果只为这个目的的话，直接从草原西北面的大平原穿过去直取大雪山，岂不是更便捷？为什么要特地绕道萨那卡，而且还非得与雨林中的强敌对抗？”

“女士，这个问题问得好。最初，在下的少数部队进入雨林，只是为了追猎某只感兴趣的‘猎物’，不过如今却是为了……”

……

——今天——

日落时分。

白盔铠甲的布拉索尔士兵们，都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一条条独木舟上。在“黑鳄”的授意下，萨那卡地区最优秀的猎手们成为了这些外来者们的向导，他们熟练地操着桨，划动着独木舟穿过了树海市，照着最短的路径，朝紧邻这片泽国的大雨林进发了。

依旧站在一棵巨木顶端的柯迪娜，静静地“注视”着脚下水道上那些排成长龙的“白色光影们”。这位女性并不为自己“同敌国勾结”的行为感到不安或愧疚，因为归根结底，这西北大地上的各个城市（部落）之间，从最初起就是相对独立的、或多或少存在着摩擦的关系，大家即是“一家人”，同时又是“陌生人”。

不过柯迪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就答应那位奥兹纳布将军的要求。这位“黑鳄”很清楚自己首肯的理由并不是贪图对方送来的那些黄金与物资，尽管它们对于城市的重建工程进度来说确实很重要，但绝不是必要的，所以理由不可能是这个；当然，也不是为了借用布拉索尔帝国的力量去压制“白猿”使其部族无法短时间内继续骚扰萨那卡，因为对于“焚烧树海市”的一箭之仇，即使没有外人，萨那卡的猎手们自己也迟早会报的。

那理由，也许仅仅是奥兹纳布的一句话引起了柯迪娜的共鸣吧。

“在下对那些雨林中的家伙们也并没有什么感觉，或许现在的在下，又单单只是被自己的私心驱使着行动，表面为‘帮助盟国卡加迪亚削弱侵略者’这个‘大义’，实则为了替某个人报仇吧。”

帝国将军当时所说的这话，其真假不得而知。而得到满意答复的奥兹纳布在离去时的那些言谢之语，其真诚与否，无法看透人心的柯迪娜理所当然的也无从知晓。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做下了“放外来人同行”这个决定，那便不会再后悔了。

失明的女性转动着自己那不再清澈的眼瞬，将“目光”投向了毗邻萨那卡泽国的那片望不到头大雨林。静默着的她，在此时忽然又如同意识到什么似的，开始感慨起来。

“或许这也是‘命运因果’的安排吧。过于崇尚力量，自信得与骄傲无异的‘白猿’，终于要因为自身的‘傲慢’与‘好战’，而付出代价了吗？还是说，即使阿特拉迪斯那座宏伟‘金字塔’的倾塌，也仍然无法令妳从不切实际的帝王梦中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