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城北的市图书馆据说有几百年历史，建于风云变幻的清末民初之时，是由本地一个很有声望和财力的乡绅出资建造，由祖上传下来的老宅改建而成。一开始并不是用作图书馆之用，而是用来收藏古玩字画，乡绅在品鉴金石字画历史文玩这一块很有造诣，而且热爱国学，建馆之初就将其命名为“忞（min）司阁”，最初的规模并不大，是将其四房大院装修改制而成，是传统的四合院造型，乡绅不但将其用作馆藏文物，还空出了一些客房收留逃避战乱的学生和文人，对当地的文化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到了解放后WG时期，忞司阁被当成了“四旧”窝藏点，被那些注入时代热血的红小兵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砸成时代的灰烬，没有人知道在哪一场破坏欲支配的狂欢中损失了多少珍贵的文物，改革开放后，国家拨款修复了忞司阁，但其中馆藏的历史碎片，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只剩下看似精美的空空院房，之后，这里被改建成图书馆，忞司阁建筑本身被当成文物保护起来，其外围就是如今的市图书馆了。

这些历史都是我从记载馆史的书籍上看到的，我到达图书馆楼下的时候，二楼的工作人员还没上班，我就在一楼的阅览室随便翻了翻书。

假期的图书馆在清晨显得冷清而幽闭，我走一步，就会在放满书架的大厅里造成清晰的回声，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坐在借阅台后煲电话粥的工作人员，她看起来年过四十，体态臃肿，毫不在意墙提示安静的标语，像在茶馆里那样悠闲地打电话，一说到开心处，就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我猜她还有抽烟的习惯，而且烟龄不小。

大厅里没有开灯，窗外的自然光无法将室内完全照亮，这种环境是没法看书的，我看那本馆史的时候，都是靠窗阅览，我粗略地看了下前言和目录，大概地了解了下此地的历史，就将书放回原位，走向二楼，我要应聘的地方。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往上，我通过楼梯通道的小窗子看到了图书馆内院的光景，也就是馆史记载的忞司阁，确实是传统风格的宅院，而且面积不小，可以推断出那个乡绅是多么有钱有势，而且还有常人不及的品位，不过那里是禁止出入的，只有特殊时期才允许人们进入参观，我不由得感到一种奇妙的体验——现代建筑包裹的古建筑，新时代火焰之内的历史余烬。

九点钟，工作人员终于到位了，我通过昏暗的走廊，来到办公室，本以为来应聘的人会很多，但现实就那么苍白，犹如这死气沉沉的空气，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直到敲门，里面发出含糊不清的应答，我才想起这里不是废弃的大楼，而是图书馆。

办公室里依旧没有开灯，而且弥漫着令我很不舒服的烟味，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办公桌面前一边吸烟一边看报，他穿着军绿色的棉衣，很瘦，脸上似乎只有一层皮搭在骨头上，两颊陷进去，脖子细得可以单手握住，以至于我怀疑这是不是个木头人偶，他见我推门而入，用空出的右手抓了抓还算茂密的头发，眼睛一大一小看着我。

“叔叔，你好，我是来应聘学生寒假工作岗位的，我是**中学的初三学生，叫做迟海，学校年级处已经推荐过我的。”我一口气说出来，迫不及待地打破烟雾缭绕的寂静，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哟，还真有人来应聘啊，”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几乎没有动，只是嘴皮那一块儿的肌肉在极狭小的范围内蠕动，“我前天确实接到了某中学教务处的电话，说的就是你吧。”

“是的。”我点头。

“坐。”他把烟头杵在玻璃烟灰缸里。

我在一边搬了一张木头方凳过来，坐下，端坐，面带微笑，做出一副乖乖学生的模样，虽然看起来没有竞争者和我抢位置，但心里还是发虚，万一人家就不要我呢？

“居委会的证明带了吧？”

“带了，您过目。”我把证明递给他。

他虚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这光线太暗了，他自己也受不了，何苦呢？

“必须做满一个暑假，而且在开学后的接下来三个月内，每个周日都要过来工作，你能坚持嘛，可不能做几天劲头一过就跑了。”

“那肯定不会，您放心，我一向有始有终，不会敷衍了事的。”

“行，其实这里的工作也不多，你也看到了，基本没人来看书，倒不会把你累着还是怎么，主要担心你们年轻人坐不住，心浮气躁，懂吗。”

“懂懂懂！”我一个劲儿点头。

“那你就在合同上签字吧，这里有印泥，签完按个手印儿。”

合同和印泥摆在我面前，我看不懂合同，但还是一条一条地看下去，最后，我看到上面清楚地写着：工期结束后，如表现良好且考勤完整，将支付工资1000元。

一千元？我倒吸一口凉气，抬起头，用小心翼翼地口气问道：“那个...叔叔，我记得工资是两千元啊，为什么，这合同上是一千元啊？”

“哦，你看的是一年前的招工告示，今年政策变了，政府拨款迟迟未到，我们这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忞司阁每年的维护工作都中断了，困难啊！”他皱眉抱怨，又点上了烟，“我知道一千块是在是太少，比外面擦盘子还不如，但你来应聘的本来就是自愿者一类，勤工俭学，国家认可的，你要是嫌少，那我们就实在没办法啦，所以你还是好好考虑下吧。”

一千块，一个月才一千块，我犹豫了，这不足以满意我的需求，一个月的时间做其他工作当然会赚得更多，可是...没有正规商家会招童工啊，难道我要去打黑工？

看出我的犹豫，他又挠头，然后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杵进烟灰缸，面色艰难地说：“那这样好不好，你上班期间伙食全包，如何？”

我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还是犹豫。

“那这样吧，这样，”他伸出食指，按在桌面上，“外加上下班专车接送，如何，只要是本市内，保管接送妥当！”

我的眉头舒展开了，露出笑容，说道：“这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毕竟工资少嘛，一点福利还是可以安排下来的。”

“那就麻烦您安排了！”我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了手印。

“好，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我叫王跃进，叫我王叔就行了。”他伸出手。

“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多指教，王叔。”握手。

就这样我得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也有了第一个同事，当然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毕竟工资低得发指。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负责借记图书的管理员，坐在二楼图书馆大厅门口边的柜台内，如果有人借书，我就拿过书在电脑上输入书本的编码，然后让其刷卡，有人还书的话就消去记录上的标记，然后把书收回归类，下班时放回书架上，就这么简单，基本上一整天就坐在那里不会有大的动作。

这确实是个非常无聊的工作，因为人少还将这无聊提升到了孤独的境界，王叔是办公室主任，管理图书馆的运作，他为了省钱，白天居然不开灯，中央空调那是万万不可打开的，这倒不会引起天怒人怨，毕竟没几个人来看书。应聘的第一天我就体验了下这孤独的感受，昏暗的室内，阴冷的空气，寂静的大厅，沉默的书架，僵硬的自己。

因为光线太暗，我连看书也做不到，只能这样干坐着，静静等待时间流逝，到了下午三点，我已经无聊地快要窒息了，我想做点什么，但什么也不能做，像个呆子那样干瞪眼，真是太煎熬了。

这一千块居然这么不好拿，钱真的如此难赚吗？我后悔将自己比赛所得的奖金全数分给队友了，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叹气，而这叹气声，就在这快要凝固的空间中扩散，弥漫，回荡，消融，我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寒冷的虚空中，一切声音，一切呐喊都会被四周吸收掉，什么都不剩。

下午五点的时候，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头，图书馆终于开灯了，那些灯一盏盏亮起来，将昏暗驱散，我走向书架，随手取出一本书，本着打法时间地态度翻开来看，我随手抽出的是一本叫做《宽容》的历史评论文集，作者是荷裔美国人亨德里克·威廉·房龙，内容还算有趣，我跳着看，不感兴趣就直接翻过，感兴趣就读下去，在我如此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为什么抬头，因为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个人走进了书架后。

我眼皮上抬，通过书架之间的空隙，看到哲学史类别书架前站着一个女生，让我惊异的是她的穿着，这么冷的天居然穿着淡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脚踩凉鞋，她捧着一本厚得比她小臂还粗的大部头翻看着。

至于她什么时候走进这里的，我不清楚，没印象，但她不是突然出现的，我肯定，因为我刚才感觉到了，她的移动。

我不再看她，继续看房龙的《宽容》，这一次我莫名其妙地看得仔细，一口气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剩下的所有。

六点，王叔又关了灯，这下子，大厅里就不是昏暗了，而是漆黑，我吓了一跳，随后听到王叔在外面走廊喊：“小伙子，下班喽！”

我摸黑出去，走廊的灯亮着，王叔手拿一大串钥匙，站在尽头等我。

“感觉如何？”下楼的时候他问我。

“还好吧。”我下意识地说，没有暴露自己的无聊。

“不错啊，你是个坐得住的，这很好，这年头能静下心来的年轻人不多了。”

每走过一道门，王叔就将其锁上，到了一楼大厅外，整个图书馆陷入无光的暗，这样看来，就真的像是废弃的大楼了。

“今天也没有人来看书啊，这年头，书本越来越不受欢迎了，都愿意拿着手机看电子书，我家那孩子，比你大不了多少，高三了，整天整夜地看网络小说，嗨，家长在一边干着急。”

“没人来图书馆看书吗？”我问道。

“有人来看书的话，要进入阅览大厅都得刷卡，我在办公室里电脑上可以看到出入记录的。”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忍住了，只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陷入沉睡的图书馆。

在图书馆二楼的走廊转角，我看到有人在我回头那一瞬间转身走了进去，淡蓝色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