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万物，渐渐地消散。

若是归家的雁，

若是微闭的眼，

难以抵挡的困倦渐渐的袭来，蒙蒙混沌中仿佛升起一片无止境的迷雾，从黑夜到黎明，从破晓到黄昏，不分东西。

迦陵感觉到自己仿佛躺在一片温柔的海洋里，滚滚而来的温柔将他包裹，也将他填满。而后缓缓地坠落，不知坠落了多久，他仿佛靠到了什么东西上，她是温热的，一呼一吸，身体微微地翕动。

回过头来，只见是虚空之中，一头精疲力竭的白龙缓缓地匍匐于地，沉睡着。

【若青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纵使遍体鳞伤，却也绝不愿意回转。

千般疼痛与忍耐，终究在漫漫长夜中迎来黎明，那道曙光便是世间最宝贵之物。

但总有人厌倦了等待，

于是，他们便自己成为了光。

一往无前。

“师娘……”迦陵回过身来，轻轻抱住那白龙的额头，千般言语欲述感恩与笑颜，但世间辞藻千万，迦陵的笨嘴却一个都说不出口，到末了，他又只好嚎啕大哭。

哭吧，孩子，每一个人来到世间第一次学会的也都是哭，不管种族，不管地域，不管高低贵贱，造物主赐予我们千万种言语与美丽繁荣的文化，但终究我们都要学会哭泣，也懂得哭泣，因为眼泪中便包含了这世间最强大与真挚的情感与言语，贯穿我们生命始终。

以眼泪生，而以眼泪终。

那就是

【活着的证明】

额头靠在白龙身上时，迦陵忽然感觉自己的头上仿佛长出了什么怪怪的东西，头一摸时，却感觉到自己仿佛长出了一对软软的角，与身前白龙的一模一样，只是稍稍稚嫩，只是稍稍柔软。

若是自己身上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常人总是要害怕，但是迦陵却不一点都不，反而心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喜悦——因为师娘也有这对龙角，这就好像他的身上也有了师娘的一部分。

就像师娘的手，轻轻碰着他的额头。

他甜甜地笑，轻轻靠近白龙的额头。

将自己初生的那对稚嫩的小龙角，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和白龙的角微微相碰。

“咚”

那一声轻轻相碰的声音仿佛是心跳一样，小迦陵只稍稍感觉到那龙角彼此的触感就慌忙地向后一跳，满脸通红。

但他却又偷偷一笑，看着那沉睡的白龙，

笑得那么开心。

“哼，逆徒，才跟你师娘待一会儿，就亲热起来了！”

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如河东狮吼，普度众生！

“啊！我不是！我没有！”迦陵吓得整个人猛地立正，满脸涨红地转过头来，仿佛偷偷做坏事被发现的笨小孩，紧紧张张地看着老爹！

神识彼岸，仿佛一条长河慢慢流淌而过。

一叶小舟上，那斗笠绷带僧幽幽站立，一手持禅杖，一手结佛印。

看见迦陵那活蹦乱跳的模样，他只是轻声笑道：

“没想到一夜之间，你就长大了这么多，看来你是真的无需为师了。”

“师父……”迦陵小跑到那滚滚长河旁，想要到师父的身边去，但那水流是那样湍急阻去他的前路，只是推着师父愈走愈远。“其实不是一夜，我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了……”

每一次昏迷，每一次睡梦，迦陵总会来到这片冰冷的神识中，在那冰天雪地中漫步。

可每一次都走不远，每一次都有一只强壮而温暖的大手将他从那混沌中拉了出来，再见那头顶光明，再见那万水千山。

但这一次，那双大手却没有伸来，只是将那柄开天辟地的神剑送到他的世界中去，告诉他要活出自己的模样，告诉他——要顶天立地。

也正是这一次，他也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了那片冰原——虽然也是有一双手在背后与他握紧那柄神剑，但我想没有人会说这一次，他都不算一个勇敢的男子汉！

看着师父缓缓地在小舟上远去的模样，他感觉到了什么——即将要发生，也注定要发生的事……

小迦陵是聪明的孩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就是他们来云天门的原因。

这也是他和师父，都期待的结果。

但是他的鼻子又酸了，又要被师父骂婆婆妈妈了。

他好想像个男子一样坚强，像小时候那样龇牙咧嘴，谁都不服，见谁就咬。

可是越长大，就越要面对越来越多的别离。

但是小迦陵就是忍不住，哭着喊：

“师父……谢谢你把我养这么大！”

妖刀弥勒笑：

“以后跟着你师娘，好好长大！等你长到能独当一面了，来我这里接剑！”

他高举起手中那金光闪烁的禅杖，神剑藏于其中，隐去锋芒。

“我去哪儿能找到你？”

“云梦以北，有一溪谷，有千百菩萨像，白猴跃其中，名为菩萨谷。”

妖刀弥勒嘻嘻笑着，口中念着那难懂的话语，径自从河流彼岸悠悠远去……

“师父！”

“师父！”

“师父！”

迦陵追着河畔喊，可是怎么都追不上那个影子。

看着他，一点点模糊……

他的心里很慌，云梦以北——有万水千山，所谓菩萨谷又在何处？这一切都是模棱两可，也许是出家人常不把话说明白，但迦陵觉得更有可能是因为……

他师父是个路痴。

恍惚之间，梦皆散去。

远方的河流汹涌而来，将自己淹没。

温暖地——升腾起淡淡氤氲。

迦陵猛地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偌大的湖泊里，身后是红黑的玄武岩，漫漫湖畔寸草不生，湖水温热而舒适，从地底深处传来阵阵热力……

这是一座火山湖。

迦陵猛地想起，之前琉璃带他来温泉宫时，所见远方洞天中正是此座湖泊，彼时说那是师尊所用，凡人不能够进入其中。

不过想也知道，什么人要在火山湖里沐浴？此番湖泊中灵力惊人，凝聚天地间无穷热力，是绝难得的修炼地，也是难得的疗伤地——非尊贵符实者，不能于其中。

但现在自己……迦陵低头一看，脸又红了。

他当然什么都没有穿，谁会穿着衣服洗澡。

但是想到这里他又更紧张了，这里是师尊的池子，而他现在又泡在这里……

迦陵的小脑袋里想到一大堆不好的东西，想得他面红耳赤，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但是想想又觉得很开心，居然又很期待！于是他忍不住偷笑。

下一次迦陵要学会，偷笑的时候更小心一点。

因为这一次，他又被抓个正着。

“笑得这么开心干嘛，宝贝徒儿？”

只见天地间风起云涌，一条白龙悠悠游入湖中，卷起层层波涛。

水花飞散，在蒸汽里垂下一道水帘，仿佛温热的薄纱。

白龙缓缓地化出人形，散开那美丽的长发，在水面上若白色的睡莲，薄纱轻轻笼着那令人口干舌燥的身体曲线，若是龙躯般婉转曼妙。

迦陵看着那雾中身影，有点羞怯地低下头，把自己半张脸潜到水面下。

“砰砰砰。”

他的小心脏狂跳不止，脸上好像有好多温热的蚯蚓乱跳。

他不敢抬头看那美丽身影，仿佛是肉眼凡胎所不能够消受的绝景，看一眼便要付出一世光明。

可是低头看也很美，只见是那薄纱中，玄武岩间，一双白玉小脚轻踏涟漪而来，水花让那肌肤焕发出湿滑而柔嫩的光泽，勾勒出那天地造物最得意的曲线，迦陵分明不是有意去看，但只看一眼却就再没法移开视线。

那白玉般的脚丫分明不是踏过涟漪，而是踏过他的心海，把他的魂都快勾走了。

不知不觉，那脚丫已经快顶到自己鼻尖了。

而后停住，在他脸前并拢。

迦陵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根根脚趾若莲藕，饱满而优雅，看着那指甲上朦胧而……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得太认真了，有点变态，于是小脸涨红，低着头向后靠。

咚地一声，他靠到了温泉尽头边缘。

身后就是玄武岩，他已经无路可退，薄雾之中，那双小脚丫已经把他逼到了绝路，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只听薄雾中一声清越而穿云海的笑，听得迦陵脑海有些迷蒙，只好委屈巴巴地说：

“师娘，别再耍我了……”

“哼，谁叫你畏畏缩缩，小狗一样，看着就让人想欺负？”

“那我能怎么办嘛……”

“既是我项凌云的徒儿，便要顶天立地，踩于云天上，傲视群峰！”

“那我该怎么傲视——群峰？”

“就先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