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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回应的悲伤,握住幸福的罪孽

或许人生若只如初 AI5165 6247 2020-02-25 13:31

  

沿着昨晚的路线,我轻车熟路地走到画室门口。清祚先生和昨天一样坐在那个角落,认真地画着什么。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今天将画架朝向门口,因此我一进门他便能够注意到我。

虽然没有开口,但是我们都知道此刻一定会到来。

“要咖啡吗?”他看着我。

“还是我自己来吧,清祚先生晚上喝太多酒了,一杯热牛奶可以吗?”我走到储物柜那边,熟练地冲出咖啡和牛奶,然后走到清祚先生那将牛奶递给他。

“谢谢。”

我端起咖啡杯,走到习惯站立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倚靠着墙壁。慢慢地喝着咖啡。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喝着,等待着。

“阿修,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吗?”

“嗯……这个话题对于我来说过于遥远了吧。硬要说的话也只有‘不知生焉问死’这样用来掩饰的借口而已。”

“那如果这是一位共鸣之钟向一位失聪词人提出的疑问呢?”

“这样吗?那我明白了。‘死亡’这个概念对我来说是无法用逻辑所构筑的,因为所有可用的‘存在’都不可能触碰到‘不存在’这个命题本身。因此对我而言‘死亡’只是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世界到此为止,一切就此终结。死亡意味着我无法触碰世界,世界依旧向前流动,但此身却永远静止。换句话说,却是我在内心构筑的‘世界’永远静止。从这点来说,我的死亡意味着世界的灭亡——‘我的世界’终结了。时间,概念,感官,未来,希望全部结束。”

“不会害怕吗?”

“如果是面对可以触摸的死亡,老实说我并没有产生多少害怕。曾经有过被百伏以上电击的经历,但即使是在当时,也没有产生多少‘就这样完蛋的结论。只是单纯地相信‘不可能死去’这样的想法。但如果是对‘死亡’本质的思考,有时候这个思考本身会让我感到恐惧。”

“换句话说,你不是对肉体的消亡感到恐惧,而是对自己永远‘无法思考’这个事实感到恐惧。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对肉体的依恋基于欲望,但对思考的追求却近乎于本能,或者说是‘存在’的证据。”

“呵……能够到达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想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你可能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哲学家也说不定。”

“从零开始构筑,现在只不过走到‘我思故我在’,离真正的哲学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不需要继续走下去了。”

“呵呵,还是对一切都不在意吗?”

“除了必须在意的事情以外。清祚先生,能告诉我吗,我所在意的,你能够告诉我的事情。”

“嗯,这也是我的目的。不过在我回答你的疑惑之前,能否先听一个故事呢?”

“当然可以。”

“这个故事的开端是在那个所谓‘文明之终焉’还没有开始的时代。大概是30年前吧。是关于一个贫困的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的故事。他那年只是一个小职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资本,甚至在这个职位上十分平庸,虽然有个还算完美的家庭,但仍然要为清贫的生活而经常苦恼。这个人虽然没有在工作上所必须的才华,却非常喜爱画画。十分喜欢,也曾经为此十分刻苦地磨练自己的技巧。但是却在读书的时候被父母强行终止了绘画的梦想。‘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样的警告在当时应该是很普遍的吧。毕竟在那个年代,人们所偏重的往往只是物质财富,像画画这样的事情能够出人头地的永远少之又少。可是讽刺地是,少年放弃了画画,考上的大学,却没有像父母所说的那样出人头地,不,甚至可以说是沉沦。因为自从放弃画画以后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毫无激情,毫无动力。如同傀儡一般地生活。这样的日子,自从他结婚工作后终于出现了转机,他开始试着从新捡起画笔,但是一方面那些技艺早已荒废太久,另一方面画画的支出和精力使得他在面对家庭和工作时往往左右为难。终于有一天,当他和妻子发生争吵后,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记得那天正好下着雪,而且还是那个小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种事情其实是早就可以预料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放下画笔,应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家庭和工作中,但这样他又会重新回到像以前那样‘不得不做’的生活之中。他明白自己生为一个成年人的责任,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坐在一个小公园的凳子上,向着自己从未相信过的神祈求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相信自己能够画出世界上最好的画,他希望能够让自己的命运得到改变。他不断憧憬着自己心目中那个完美的‘理想人格’。从一般来说,这不过是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的自欺欺人。但是,不知道应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那天正好是诵读贤者降临的日子,也是黑弥撒出现的日子。”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雕塑一般。

“当他在午夜时分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家’,发现饭桌上并没有撤去任何饭菜。在自己的位置上,摆放着一碗早已冰冷的饭和旁边的一双筷子。你知道当时的他看到这个情景是多么的激动。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可是在他心怀感激要走进睡房的那个刹那。如同被电击一般的感觉贯彻全身,世界就好像在一瞬之间完全改变。是的,在那一刻起,他成为了共鸣之钟,也是在那一刻起,黑弥撒开始了。和单纯抹杀人类不同的是,黑弥撒不但将‘多余’的人类抹杀,还会将他们所专属的用具一并粉碎,甚至还将他们在别人脑海中的留下记忆完整消去,也就是说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那些‘多余’的人类。但是讽刺地是,共鸣之钟在某些程度上抵消了这种影响。那个男人成为了共鸣之钟,他不但记起了过去的技艺,而且在画画方面发挥出了超人的才华。并在新时代到来的时候大放异彩。但是他并没有忘记那些被抹杀的家人。不,准确地说他只能记住了他们的存在,但脑海里却完全没有他们的样子。照理说那个家伙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能力,并且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得到了自己所希望的幸福。但是他一点都不幸福,或者说他根本就得不到幸福,对于他来说,即使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巧合,即使自己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但是还是会想:如果不是自己这样期望的话,也许自己的家人就能活下去。明明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又不能被自己忘记的想法。日日夜夜地如同毒蛇一般啃食着他的内心,即使幸福触手可及,他也不敢得到幸福,甚至不断逃避幸福。因为他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得到幸福’本身就是一种罪孽,不可饶恕的同时也是无法消弭的罪孽。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丧失了获得幸福的权利。但作为被选定的共鸣之钟,他却坚持活到了今天,奢望着有一天能够让罪孽深重的自己看到一眼幸福的色彩。呵呵,可是没想到,即使是如此罪孽深重的人,神也没有遗弃他,在一切终将结束之时,竟然让他得到了原本以为永远得不到的珍贵之物。这便是全部。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幸与不幸的小故事。”

“虽然这样问很失礼,——其实你不是共鸣之钟,而是和淼淼身上的镜月类似的圣咏门徒吧?换言之,你不是那个人。”

“呵呵,果然是超常的观察力啊。那个可怜的家伙,也许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便灰飞烟灭,不,我也不知道,他为了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究竟是将自己深深埋葬在意识的最深处,还是单纯的意识崩溃。反正自从我在这个身体显现,就没有见过那个可怜的灵魂。”

“没想到,即使是被称为‘神之代言人’的你,最终也无法逃脱那种因为那个可怜人的想法而产生的罪恶感。”我淡淡地说着,喝尽杯中已经冷却的咖啡。

“是的,这也是为此感到惭愧的自己不希望让你知道身份的原因。尤其是面对着‘失聪词人’。就算是再强大的灵魂,也不过是建立在他人灵魂基础上的‘理想人格’。他对他家庭的爱,他希望守护家庭的想法,希望自己子女获得幸福的心愿,都深深地烙刻在这个灵魂身上。我原以为可以通过诵读贤者的智慧来压制这种非理智的感情,但实际上这种日益强烈的罪孽感使得我的存在也变得毫无意义。我甚至怀疑,如果真的有让他们活下去的方法,哪怕是牺牲一切代价,我也会去实现。”

“真的不像是圣咏门徒说的话,但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意。因为有了感情,所以此身不是离幸福最近,便是离幸福最远,但让我感到好奇的,恰恰是你给那个孩子的衣服。”

“呵……你想的没错,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一开始就被完全抹杀了。那些只是被那个家伙的情感所驱使,用来维持内心那份虚假情感而保留的虚假物器。那些回忆,那些情感,甚至关于孩子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但即使明明知道手中紧握的不过是虚空,却终究还是不肯放手。阿修,对不起,请原谅昨晚我对失聪词人的指责,也许那只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不断地诅咒着那个将我呼唤出来的可怜虫。以及对自己无法触碰幸福感到深深的绝望而已。”

“没什么,如果说一切都要结束了。这就是要淼淼过来的目的吗?”

“嗯,是的,其实早该结束了,但懦弱的我还是一直拖到了今天。就算是圣咏门徒也不过是希望得到幸福的人类而已。这种人类的情感对于我本身已经产生了过大的扭曲,而且我的存在已经不可能得到幸福,所以按照规定我应该就此消失。只不过……出于惯例,需要就近的某个共鸣之钟来确认一下。”

“惯例……”我咀嚼着这个词语,眉头微微皱起。“为什么不直接使用黑暗弥撒,这样不是更彻底吗。”

“孩子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对它了解多少。但是你真的以为黑弥撒是那么随便的东西吗?提示你一下,这个游戏玩家的意志,并不取决于诵读贤者,而是取决于人类自身。诵读贤者更像是一个等待幸福的守望者和收割者,因此唯一的悖论便是那次凸显其意志,选择干涉人类的黑暗弥撒——就如同游戏中的秘技一样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的存在。但是如果游戏的规则被破坏,那就意味着游戏从本质上被瓦解。这样的话,‘获得幸福’这个Good Ending也就不会存在。我只能说,诵读贤者并不是我们可以描述的东西,甚至连共鸣之钟,悼词诵读者都并不如你想像那么简单,在这些虚假的真相下面,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感谢你,本来还想着淼淼太年轻。怕我的消弭会对她的精神产生负面的影响,但既然是和失聪词人同行,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还有多少时间?”

“大概十分钟吧。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实在是有些累了。”

“虽然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的。”我想了想,“但是那个招待我们,教淼淼画画,和我碰杯。应该是你,这没错吧?”

“嗯。这个回忆,才是由此身经历,真正属于自己的珍惜之物。”

“淼淼也感到很幸福,你赐予了她幸福,她便不会忘记,而你的独立意志也就寄托在这种幸福之中。对于她来说,短短两天和清祚先生在一起的日子,便是一种幸福,换言之清祚先生这个独立意志,对她来说便是幸福本身。那么你的意志就不会因为肉体的消亡便不复存在,她的回忆便是你存在的依据。如果你能接受“我们的存在,不过只是别人眼中印象和脑中回忆的复合体”这样唯心的看法。那么,能够理解吗?”

“呵呵,将外物作为个体意志存在的唯一凭证,这样的做法也只有失聪词人才能坦然接受啊。不过……你说的没错,能够给予那个孩子幸福的自己,的确会因此而感到幸福。至少这个事实我无法辩驳。我并不像你那样从一开始就以坚定的自我意志确信着‘此身无法得到幸福’这种一般人无法接受的观点,所以将自己的幸福视为罪孽的自己,直到今天,才得到了那个孩子的救赎啊……”

“我们都是被救赎的人。”

清祚先生他的身子慢慢松弛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沉。

“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你应该没有问题吧,呵呵,虽然是短短的两天,但我真的把她看成自己的孩子了。……即使能够看到摆在你们面前那无尽的荆棘之路。我也衷心地希望命运之神能够将你们带到那名为‘幸福’的终点。”

“我会尽力的。请放心吧”

像是被人嘱托些什么,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这样说应该没有问题吧。

“淼淼的画请一起带走吧,还有那件衣服。我留着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如果哪天她能够因为看到它们而又想起我这个老头子,即使是这样想想,都会觉得很欣慰了。”

“衣服我会带走的,但她给予你的画,请务必收下。这是她留给你的,名为‘幸福’的答礼。”

“这样啊……呵呵,你真的是个好孩子。”他的嘴角吃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用力抬了抬手臂,指着他面前的画架。“这幅画就算是和她的交换吧。告诉她我去国外了。这个地方会改成博物馆,随时欢迎她回来。剩下的,‘八音盒’会处理。”

“‘八音盒’?”这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词。

“……没有时间解释了,你不用太介意,你们迟早会在宿命的交叉口相遇。这本身就是宿命的一部分。我只能说,理想人格并不仅仅是为了回应呼唤而产生的存在。你也只要记住‘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她幸福’的心意就可以了。说了那么多,也该休息一下了。只是……选择以这种方式退场的自己,恐怕是到不了天堂了……(基督教义,人不可杀人,也不可自杀。)”

“放心吧,我迟早会去你那的。”

“小子,如果你到我这,淼淼不就会感到孤独吗。要一直陪着她,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昨天你很在意我背后这块窗帘吧,那也是我最早的作品,名叫‘悔恨’的失败之作。而给你的这幅最后的作品……名字叫做‘幸福’啊……”

不需要说任何话,不需要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站这,看着。没有悲伤,没有欢乐。不过是看着时间流转,万物更替。

“如果在当时,哪怕是多看一眼……也许就不会忘记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终再也听不见了。脑袋慢慢低下,就像是因为太累而不经意地睡着了

就这样结束了。

“人生真是无奈啊……”

我轻轻从口中吐出这句话。毫无道理,只是纯粹想这么说而已,不过戏言。

我走到他的身后,目光转向那幅完成不久的画像上。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在草坪上向着远方奔跑,一边跑着一边转过身,笑着向画外伸出手,似乎想拉着我一起向前。

如此纯粹的笑脸,如此美丽的笑脸,淼淼的笑脸。

海风扑面而来。

“即使我明白你不过是将错误的情感寄托在错误的人身上。但也不能否认,这真的是杰作。”

我叹了口气,转身朝着那面用窗帘遮住的墙壁。拉动滑绳,白布向两边收拢。

看到白布后面的墙壁,我下意识闭上双眼。这动作和理智无关,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此身终究不过是人。

仅仅是一幅没画完的草稿。

那是画在雪白的墙壁上,他用炭笔勾勒出的一家人幸福生活的组图。

也许画了很长时间,有的画笔迹仍然清晰,有的早已模糊。

在这面巨大的墙上,有着各种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服饰,不同的动作。

却有一点是完全相同。

那孩子和妻子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

无法记起。

永远不能画完的作品。

根本不应存在的作品。

名曰‘悔恨’的哀伤。

可是那份哀伤无法回应。

如果这便是幸福的代价。

那么执著于此的灵魂们

是否都能在此身结束之前

被一一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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