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如往常一样，我打开最爱的DLIB报，翻看我最喜欢的猎奇和八卦新闻，不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于人鱼的报道：

“昨日上午，从海尔拉蒙港出海的渔民打捞起一只溺水的不明生物，疑是传说中的人鱼……“

DLIB报的特点在于，无论多么不着边际、多么不可能图像化的报道，总能配上图片，因此，我很快就找到了该事件的组图。

“人鱼近照（图一）。捡到人鱼的男子（图二）。前来鉴定的专家（图三）。”

图片如下：

从图中可以看到，尽管满身淤泥，该人鱼的上半身呈现出成年男子的姿态，但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似乎确实溺水；下半身则有类似海藻的深色物缠绕，难以看清轮廓。渔民和专家则十分正常。

很显然，这是一场哗众取众的恶作剧，并且毫无水准（因为连鱼尾都看不到），不过身为“都市怪谈同好俱乐部”的成员，我十分乐意将这则几个月来难得一见的高质量报道与其他几位分享。譬如说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他们都是我的好友。

“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您来得可真早啊！“满脸红光，鬓发飞扬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坐在安乐椅上叼着烟斗说。

“啊，尊贵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我说，”今天可是一个好的开局？“

“是啊，人们常说‘好的开局，是成功的一半’，没错，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好的开局！哈哈哈……”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爽朗地大笑，“您呢？您的开局如何？“

“我很好，谢谢。“我道谢后环顾四周，“我们尊贵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两位先生还未到来吗？”

“当然，他们还需稍等片刻才到。年轻人嘛，身强体壮，嗜睡些。“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在我们四人中最为年长。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同岁，我年纪最小。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比我大五岁。

“您也可是老当益壮。”

我装作毫不经意地说着，信步到俱乐部的宝石展示橱柜前。果然，那块刚果的绿松石已经消失不见。阿尔伯特·冯·派拉蒙之所以今天这样早到，恐怕就是以此为目标。现在那块石头应该就在大腹便便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身上。可惜，同样盯上这石头的我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有些不甘，转过身来以我的锐眼紧盯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想找出宝石在他皮肉夹层里的藏处，不料引起他的注意。

“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您盯着我作什么？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不，尊贵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您红光满面，一派生意盎然。“

说着溢美之词，我沮丧地转移开视线。阿尔伯特·冯·派拉蒙身上可藏赃物的地方太多，并且都鼓鼓囊囊，一时真假难辨。我也知道，那些地方绝大多数都空无一物——这就是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的障眼法。在掩人耳目这一方面，他可算是远胜于我。

我和阿尔伯特·冯·派拉蒙，都属于光荣的惯偷行列。只不过他多在白天行动，而我总在夜晚。阿尔伯特·冯·派拉蒙体态臃肿肥大，样貌仁慈和蔼，很难被认作盗贼，这也是他得以招摇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本钱；至于我，身手敏捷，目光犀利，精悍能干，一看上去就难逃嫌疑，所以才选择黑夜作为我的领地。以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得其所，今天却出乎意料撞在一起。这都是我们拥有的同等高超的鉴赏眼光使然。

考虑到我们作为挚友的亲密关系，以及白天属于尊贵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我最终决定还是将那块绿松石拱手相让。于是我竭力释然，若无其事地吹起口哨；几只灰不溜秋的鸟被哨声吸引，飞来落在窗台上；窗外一只已徘徊多时的狗终于能够撒腿解手；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对我的态度转变有所察觉，但仍是笑脸相迎。这时，房间门口传来摩擦声，我知道是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来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乌里昂亚诺亚西亚双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吗？”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嘴角叼着烟斗笑道。

“早上好！”两人异口同声说，却不进来。我定睛一看，尊贵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正像镜像似的紧贴在一起，原来他们同时想要进入房间，因此卡在了门框之上。此时两人相互推挤正急，都不禁破口大骂：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您这XX养的！“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您才是 ‘沙滩之子’！“

我见状赶忙调停：

“尊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和高贵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请注意你们的身份！有话好说……“

听到“身份“二字，两人登时冷静下来，恢复了常态；尽管仍是大眼瞪小眼，却也柔和许多。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咳嗽一声，说：

“啊哈……说的也是。“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沉默半天，挤出一句：

“……我也觉得。“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

“跟我来。“

“您先请。“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向后跨一步，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向前迈一步，消解镜像，终于一前一后，进到房间里来了。

两人的举动倒也符合他们的天性——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长着一副削瘦、冷静的忧郁脸庞，生性迟缓，凡事三思而后行，就连作案时亦是计划周密，没有十二分的把握绝不出手，因此几乎从未失手；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身材高大，像一头脾气火爆的公牛，做事总是敢为人先，抓起犯人来和收贿赂一样卖力，从不含糊。同时，他们也是最好的搭档：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是乌里昂亚诺亚西亚区的职业罪犯，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则是该区域的警官，一个作案，一个趁机向被害人收取贿赂，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来一个替罪羊充数。所以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的腰包永远是满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英名则永远被掩埋在一些二流子的身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幕后黑手。毋庸置疑，两人是极好的搭档。只可惜大概是职业使然，两人却常常针锋相对，犹如冰与火不得相容。但好在到头来又总是言归于好、冰释前嫌，足见英雄相惜——否则如何称得上“乌里昂亚诺亚西亚双雄“呢？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进来后在宝石柜前绕了一圈后皱起眉头，可见他也在找寻那颗业已消失不见的绿松石；我报以同情的微笑。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拉来安乐椅一坐下就大发牢骚：

“呵，真是无聊！”

“尊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您今天也是翘班而来吗？”我问道，说完才意识到“翘班”这个词实在是很不妥的——幸好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并未在意，而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团粗气，说：

“是啊。还不是岗位上太过无聊！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都怪您，您今天竟然不上岗！”

“我正在度假，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冷冷地回应道，高傲地抬起头颅来——他曾无数次向我们声明自己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世家，而“齐齐哈克”正是那个高贵的姓氏。

“我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是想要些乐子了，不是么？”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笑道。

“这样如何，”我提议道，“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打麻雀了，不如……”

“难道我们不是因为打麻雀打得作呕才停打的吗？！”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立马反对道。

“真的？“我看向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他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桥牌？“

“不不不，这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抓挠着头发几欲发狂。

“好吧。”我说，一面使劲地搜肠刮肚，“让我想想……“

——于是，我提议玩“猪人“。

“‘猪人’，那是什么？“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发问道。

我向他们解释了规则，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和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沉默不语，倒是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提出反对意见说：

“我们人数太少，要是玩起来‘猪人’恐怕很快就被‘猎人’打败，这样‘猪人’的胜率太低，对‘猪人’不太公平……”

我细加考虑，不得不承认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话是对的。正沮丧时，今天情绪持续高昂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发话了：

“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我们大可以玩‘犯罪现场’。“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是啊，“犯罪现场“！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犯罪现场“是一个基于给出一定情境条件进行推理竞赛的游戏。对于作为盗贼的我和阿尔伯特·冯·派拉蒙，还有作为普遍意义上的罪犯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来说，可谓身临其境，可以获得作案方面的启发和灵感。即使是对于警察机关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也能从中受益，锻炼搜查思维。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游戏呀！

有鉴于此，大家很快全票通过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的提议。只是，以往游戏的情境差不多被讨论殆尽了，为了不重提旧事，急需引进新的情境。眼看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就要失去耐性，我想起早晨读过的DLIB报上的轶闻，就将带在身上的报纸拿了出来。原本我便想给他们展示这则新闻，现在作为游戏的材料岂不妙甚。

“你们看……“我摊开报纸将报导人鱼的那则新闻念了出来，并将照片指给他们。

大家沉默片刻。我怀疑这则新闻可供推理的内容太少，线索太过单一——尽管谜面是相当华丽的——为此未免要受到非议。果然，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率先发难道：

“这……不科学呀！“

“尊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您莫非已经发现逻辑上的漏洞了？“有人捧场我当然是很高兴的。

“是啊。真是一出哗众取众、漏洞百出的恶作剧。”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说，“您看，人鱼怎么可能会是男性呢！”他用颤抖的指尖点着报上的照片，激动地说，“太荒谬了！”

我无言以对。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的话实在是……

“我反对！”一旁冷静观察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发话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您哪，总提些低质量的愚蠢问题！您莫非没有读过《海的女儿》吗？里面就有雄性的人鱼，譬如说海王……“

“呵！“被拆台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涨红了脸，”难道您就能提些高质量的愚蠢问题吗，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

“当然了。哦不——“

“且慢，“我插话说，”《海的女儿》……是？“

“天哪，又多一个……愚蠢的问题。“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扶额道，”不会您也没听说过吧，亲爱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他转过头问道。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笑着摇了摇头。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神色变得黯淡了，悻悻地说了句：“亏我这样高贵的出身……“

“……“

从早上看见这份报道起，便有一个谜团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此时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我提出疑义道：

“诸位请看这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人鱼男子虽然脸部被打上了马赛克，但仍然能看出近似于溺水而昏迷的征兆……设想男子若果真为人鱼的话，又怎会溺水？……这与人鱼会游泳、能在海中生存的特征不符，不是吗？”

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仍纠结于方才的争吵而不快。还是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开口道：

“我觉得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的话很有道理！“

“所以，“我推理道，”这名男子不可能是人鱼！！“

刹那间，犹如一道闪电劈过俱乐部的厅堂，大家都怔住了。大概没有人预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抛出惊世骇俗的结论吧……一秒，两秒，大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闪电吓懵了，以至于没人敢于开口。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总算反应过来，勇敢地说：

“说得好啊！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我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接下来其他两人才像从雕塑般的状态中复活，“说得好！“”正确！“之声不绝于耳。一个案子就这么结了。

“这个案子很棒，您哪，“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如同一只正在用脚蹄刨地的公牛，低声对我说，”只可惜我方才想起来，我在《月亮报》（The Moon）曾经看到过一个更为杰出的！咳咳……“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清清嗓子，大声说，”接下来由我来出题！“

没有异议。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便凭借记忆将案情断断续续地讲出。到最后我们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发生在面包店的事件——位于面包店二楼的茶座区里，有一名男子头部遭到重击昏迷，被发现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一根于一端沾有血迹的法式长棍面包，疑为凶器。后经调查证实，该法式长棍面包为男子本人所购。此外，由于二楼及楼梯口并未装设摄像头，因此案发当时是否有人上楼、有何人上楼且在楼上逗留，都不得而知。所以男子究竟是自杀抑或是他杀成为了一个问题。

“你们怎么看？“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发问道。

“这很简单，“我说，”只要检测法式长棍面包上的指纹即可。若只有男子的，便为自杀；若还有其他人的，则有可能为他杀。“

“不，不，不，“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摆动手指，“我回想起来，还有一点没说：据记录，法式长棍面包上远离血迹的那一端包着白色的餐巾——这在面包店是很常见的——所以凶手作案时只要握住包有餐巾的那一端，就不会留下指纹。”

“还有，我想补充一点——不是偏袒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而是出于善意的提醒，“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发话道，”您哪，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是否忘记了面包店的店员在包装面包时也有可能在上面留下指纹呢？那么假如发现了受害者之外的面包店店员的指纹，究竟是将之排除在外还是考虑在内呢？“

“确实如此……“我绞尽脑汁，“那么如果还发现了面包店店员的指纹……就把他也当作嫌疑犯好了。”

“这可不行，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鸡蛋里挑骨头似的道，“这对案情的进一步分析可没有帮助。”

“有的。”我坚持说，“起码提出了面包店店员也有可能是凶手、企图借此蒙混过关的可能性。”

“唉，您哪……”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足智多谋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道，大家立即洗耳恭听。“凶器的问题。诚如大家所见，作为凶器的法式长棍面包被发现在案发现场。可是，假如凶手要隐藏线索、保全自身的话，更明智的办法难道不是把法式长棍面包给吃掉吗？如此一来不就能使凶器遁于无形了吗！为什么还要把凶器给留下来呢？”

“所以，我认为，凶手之所以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他不能——因此凶手就是那个男子本人！！”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推理确实道出了案情的关键处，一发中的，一时间无人能够反驳。我第一次看见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那般窘迫的模样，大概是被宿敌一语道破自己的案件而难堪吧。

“那么……也没有什么可讨论了……”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没有底气地说，“让我们进入到下一个案件吧……”

“稍等。“我说。我隐约地感到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理论中还遗漏了什么，故而集中精神思考着。我不能让反击的机会这样轻易地溜走。终于，突破口在一片白光中闪现了——

“尊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我想请教，“我问道，”面包店的柜台和店门处可有摄像头监视？“

“我记得不是很清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回想一番道。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信息啊！“

“好吧……您既然这么说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挠着头说，”这份报纸是两三个星期前的，还放在这里的某处，让我找一找……“

他翻箱倒柜起来。我们三人每人叫了一盏茶，算作中场休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兴奋地拿着一张稍稍泛黄的报纸站起来。

“是的，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您看，这上面确实有记载的，”他高兴地抬高了声调，兴许也觉察到我能帮助他击败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监控录像显示，该名男子在柜台处买完面包后，并没有直接走出商店。根据他被发现时所处的位置，他应当是上了二楼的茶座区……‘“

“谢谢您，尊敬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我感激地说，转而正色道，“这样一来，高贵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假说就不成立了。由于监控画面记录下了受害者购买法式长棍面包的画面，以及未曾走出商店的画面，如果凶手把凶器吃掉的话，岂不意味着这明摆着是一场他杀么？凶手将再也无法将这个案件伪装成自杀！只要调查事发时段的监控记录，就可以锁定有限的嫌疑人……”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欲要开口，“且慢，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止住他，“您想说这样就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了对不对？没错，答案就是如此：无论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还是真正的自杀，仅凭这些条件根本无法判别！！“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默然无语。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也未曾预料到这一点，瞠目结舌。唯有阿尔伯特·冯·派拉蒙若有所思。

“……我佩服您，拉夫特·齐鲁扎尼斯·卡尔拉文斯基，“许久后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说，”您总是这么机敏，不愧是专门在深夜中活动的高手。是的，这就应当是一道无解或模棱两可的题。不应该有任何想当然的定论……话说回来，我对这种‘自杀抑或是他杀‘的题目也感到有些厌倦了。接下来，就让我为大家出一道题吧，这是我前几天在《夕阳新闻》上看到的。相比较之下，也更为轻松简单一些。为求准确性，我就不进行复述，直接读吧——“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抽出一沓整齐折叠的报纸，摊开后不带情感、冷静客观地读起来。

我们从中得知，这是一个发生在写字楼的事件。两名上班族男子不知为何在大楼内疾驰，最终导致其中一人撞破玻璃幕墙坠落摔成重伤，另一人被玻璃碎片扎伤。事发地点在五层楼，且坠落男子下半身先着地，因此没有毙命。被玻璃扎伤的那名男子则是因为未完全撞破玻璃戛然而止，才幸免于难。具体事件原因不明。

事实上，这个案件并无太多可供推理的成分。正如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所说，“更为轻松简单一些“。我很容易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男子疾驰的动机。

“那两个人为什么疾驰？“我提出问题。

“肯定是为了赶上班时间。“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不屑地一撇嘴，”呵，这种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不，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说的恐怕是他自己。尽管常常翘班，他却总是早早地就到岗位上去，令人难以捉摸。但兴许是性格所致，他不能容忍任何迟到……以他的身材来看，奔跑着撞破楼层玻璃也是不无可能，起码易于想象。

“我不同意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的说法。“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反对说，”这样的理由未免太过夸张。除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之外，没有人会傻到冲破玻璃掉下去——“他冷冷道，”我认为更有可能是出于追逐。“

“哦，追逐？是个不错的想法呢。“我说，”有着莫大仇恨的两个上班族在写字楼的走道上演生死追逐的戏码，存在这种可能性。只是……你能解释为何在玻璃上出现两个撞击坑呢？“我将报纸上现场拍摄的照片指出来，”一个被完全撞裂，另一个支离破碎，很显然是两人相隔一定的横向距离造成的。假如是紧密的追逐戏的话，后一人应当和前一人处于同一纵轴上，所以后一人应当从前一人撞开的窟窿中冲出才对，为何会平移这样一段可观的距离呢？“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不再说话。若是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可能已经暴跳如雷了。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此时也有些焦躁地在安乐椅的扶手上敲着手指——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眼看这场游戏就要落幕，我略带感伤地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点红茶——

今日红光满面、活力四射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开口道：

“我还发现一点。“

“哦？“同我一样，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和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竖起了耳朵。

“那个伪装成人鱼的男子，那个被袭击昏迷在面包店二楼的男子，和这里这个被玻璃扎伤的男子……应该是同一人。“

我们顿时屏住了呼吸。

“胡说！”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跳起来率先发难道，“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您、您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我确实知道。”

“天哪……”我有些眩晕，一看杯底，红茶已经没有了。

冷静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发问道：

“您……是如何知道的呢？”

“你们忘记了吗……”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和蔼地说，“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可以超越视觉暂留读出短于二十四分之一秒的影像画面，我也有我的特长。我的特长是……还原马赛克图像的原本面目。这是一种本能。”

“也就是说——”

“这三张照片，”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将三份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并排陈列，“原本被打上马赛克的受害人的脸部，我都能根据一定的特征在脑中恢复为原来的模样。然后在这样做了之后，我发现这三张脸异常的相似……

“倒不如说，是同一人的。“

一个星期后，我们齐聚在一座公寓楼下。

确定男子的身份与住址，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即便没有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的帮助，有我、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强强联手，在两三天的时间内人肉搜索出那名男子也不在话下。只是事实上，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仅花了一天时间就通过警局的匹配搜索系统查出来了——真可谓“皓首穷经不可得，按图索骥瞬间获“。而之所以推迟了出击时间，还是为了选定大家能够一起行动的时间点。

我抬头望去，这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公寓，如果要说出它的任何特征来才真是强人所难。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抽了一根烟，抽完把烟蒂弹在树丛里，然后说：“上去吧。“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打了个哈欠，跟在他后面。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出门不带烟斗。

我很疲倦，因为原本这个时候我还在呼呼大睡。但“都市怪谈同好俱乐部”的成员倾巢而出，这在我还是一副新奇的景象，因此激动不能自已，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以我们的迅捷脚力，两阶并作一阶走，很快就到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按响门铃，打开门来，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上班族，穿着白色的双排扣衬衫，所幸没有像偏执狂那样把双排纽扣一个不落地扣上。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出示警察证——很好，这是进门利器——向他说明来意。男子倒并未露出害怕的模样，也不惊讶，而是扫视我们一眼，不以为意般把我们领进家中，然后领进书房里。书房里有一张会客用的扶手转椅，一长一短两张沙发，还有一张茶几。这个男子似乎是将书房当作办公室布置的。

“请坐。好了，“他在扶手转椅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平实的腹部，”有什么事么？“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抽出DLIB报、《月亮报》、《夕阳新闻》的三份报道，罗列在茶几上：

“如您所见。”

男子一皱眉，一撇嘴：“这是什么？“

“不说废话，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怀疑，您与这三个事件——‘人鱼溺水事件’、‘法式长棍面包伤人事件’、‘上班族坠楼事件’有密切关系。换言之，您就是这三个案件的‘幕后黑受‘——隐藏在黑暗中的受害者！“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唾沫横飞，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厌恶似的捋了捋袖子。

男子并未像被拆穿时那样大吃一惊，反而出乎我们意料神秘莫测地笑了，说：

“……不错，我就是。“

“……“一下子，我们也不知说什么好。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攥紧拳头，涨红了脸，好似脑溢血突发——

“您……您哪……您不按牌理出牌……唔……“

“所以猎人也会命丧猪人之手。“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低声评论道。

还是掌控全局般的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开口道：

“这么说来，您是参与了这些事件。我想请教，您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又或者不是，如今的化妆技术真是出色——一而再，再而三地参加报社的猎奇新闻制作呢？报社又许诺了您什么？“

“你们和我之前碰见的警察不太一样。不过这也无妨。“男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准确地说，报社并没有委托我什么——“

“为什么——“我猛然发现，”您应当在三四个星期前头部受到法式长棍面包的击打受伤，一个多星期前撞破写字楼的玻璃被扎伤，之后又溺水昏迷……可是您全身上下看来都没有任何受伤的部位，完好无损！难道真的是使用了化妆技术吗？！“

“哦，这个……“他摸了摸头顶偏右后方的位置，”伤已经痊愈了。“

“您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原来如此。我本来也没有预料到。“男子说，”恐怕是报社把新闻押后处理了；这些已经是几个月前甚至半年前的事了。“

我恍然大悟。无良报社为了避免猎奇新闻出现青黄不接的断层，特意将最抓人眼球的那些新闻储存起来，定期放出，稳定地给予读者刺激。由于这类新闻过于离奇，一般也没有读者会有耐心进行考证，因此相安无事。直到我们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我得到了想要的解释，心满意足，不再多问。但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不肯罢休。他问道：

“您是被什么鬼盯上了吗？为何一再地陷入危险之中？“

“胡说，哪有什么鬼……“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不满地说。从方才起就很不满了。

“您无法理解是正常的。‘鬼‘是乌里昂亚诺亚西亚区的行话。“我向他解释道。我还是懂一点外语的，特别是像这样流动性大的职业，不精通多门语言可不行。

“这算什么……“

“实话说吧。“男子不顾我们的争论，平静地说了一句使我们都平静下来的话——

”我一直在尝试自杀。“

“……”；“……”；“……”

“总而言之，其实我已经尝试了好几遍。只不过其中大部分都不太引人注目，所以没有登在报纸上。你们看到的这三次，算是闹得比较大的了。但报道权被不同的报社买断，几家报社的处理方式不同，才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报纸上。实际上的顺序应该是‘人鱼事件‘、‘法式长棍面包事件’、‘坠楼事件’。‘坠楼事件’中的照片因为只拍到我的正面，而且由于分辨率的关系，法式长棍造成的伤口几乎看不见，实际上伤口在当时早已造成了，并且还未痊愈。我想，你们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人鱼事件’是我早期的一次愚蠢的尝试。我没有想到溺水的过程如此漫长，几乎要和本能作誓死力争的对抗。最后，还是被沿途的渔民发现，割断脚上的水草，给救起来了。

“后来几次近似的尝试也失败了，我于是决定在封闭的场景中自杀，这样，也许就没有干涉的人了。一天，我在面包店买完法式长棍面包，上二楼的茶座想要坐一会儿，突然发现二楼没有一个人；而且空间也够逼仄了。我立马想到在那里用法式长棍面包自杀，或许能够成功，便抓紧时机这么做了。没想到……唉，还是下手太轻。只是昏迷过去，之后被人救起。轻微的脑震荡，没有给大脑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不过幸好，否则我就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实施此后的自杀了。“

“我被又是这样的几次失败折磨得快疯了。但我不能疯，疯了一旦被关进精神病院就很难自杀。我只好强打精神，像往常一样循规蹈矩地去上班，一面思考方法。没过几天，我在写字楼的楼道里走着的时候，看见阳光下玻璃幕墙的反光，忽然意识到穿越玻璃就会掉落下去，而且所在的楼层是5楼，是足以致人死亡的高度。我立马行动起来，脱下西装外套放在一旁，从玻璃幕墙起以步伐丈量足以冲破玻璃的距离。正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路过了……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当然不能吐露我的真实意图，所以就骗他说我准备在楼道里跑步健身。没想到他听到这个想法眼前一亮，连称这是一个新颖的主意，接着执意要加入我，和我赛跑。我的这位同事是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的家伙，平时呆在家里时总是玩电脑。或许他也意识到自己缺少锻炼，又觉得办公单位没有什么可供锻炼的设施，所以认为我随口胡诌的想法很有吸引力。在赛跑之前，他特意摘下了眼镜。然后……就如同你们读到的样子，那个距离对我来说还是不够，但对于疯狂加速毫不减速的大质量的他却完全够了……啊啊，我真是个杀人犯。“

说到这里男子掩面稍作叹息，然后说：

“你们接下来或许要问，为何我要自杀，我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实不相瞒，我的动机绝不是什么悲观厌世，无病呻吟，而是——我在做一个实验。

“这个实验该如何说起才好呢……你们或许听说过电子的双缝干涉实验？”

无人响应。

一会儿，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有些犹豫地说：

“我……也许在哪里看到过……“

“您说的是真的，高贵的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我问道。以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贵族出身，知道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是极有可能的。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支吾了半天，却说不清楚，最后得出是3岁刚学会阅读时读到、因此有些淡忘的结论。希望破灭，我们不禁暗自叹气。

男子不得不亲自向我们解释。长话短说，十分钟过去，我们总算勉强弄清“电子“是个什么东西，”双缝干涉实验“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男子说，”当我们在双缝处装上测量仪器，以检测电子是从哪条缝中穿过时，我们永远只会在其中一处发现电子；而且与此同时，干涉条纹也消失了。那么，难道是我们的观测行为导致了原本处于叠加态的电子波函数发生坍缩吗？不，不是这样的。正确的答案是——原本处于叠加态的不仅仅是电子，还有我们和我们的世界。而当我们观测电子穿过哪条狭缝时，整个世界发生了‘分裂‘，成为两个！也就是说，无论是’通过左缝‘还是’通过右缝‘，这两种情况都发生了——只不过处于两个’分裂‘世界之一的我们仅能观测到一种情况……“

上班族男子的理论着实惊人，大家如坠云里雾里，却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不由得瞪大眼睛着急地问：“那又如何？”

“那么，我们或许能试想一种较为极端的情形——譬如说自杀。自杀的过程同样能类比为一个观测实验，因为用于自杀之物皆由符合波动方程的粒子构成，而且在世界的‘分裂‘过程中每一种可能性都会被实现，因此必然存在一个’自杀失败‘的世界！此外，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在这些所有的世界中，只有‘仍然存活’的那个世界对一个人有意义，因为那个人只能感知到这一个意识还未消灭的世界。这样一来……自杀而不死是必然的。”

“……你们之所以能看见我数次自杀而未死，如今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正是因为你们恰巧身处于对我仍有意义的这个世界里。这是一个极小概率的事件。不得不说，你们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男子一口气说完，起身走出了书房。我们一个个陷入了沉思。

他的话中包含的惊世骇俗的伟大思想，此刻犹如蒸汽机粗重的呼吸般撞击着我的心灵。活塞的往复运动，使得我感到我的呼吸和我生存于其中的空间越发局促……

然后“轰！”的一声爆炸了。撕心裂肺的剧痛过后，我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摆在我的面前——

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和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都以同样的乌亮澄澈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们也看见了那个崭新的世界。

新人生，或许从此开始了。

男子回到书房里以后，手中握着一块锃亮的黑铁。当他把它放在茶几上之后，我们才看清楚，那是一把五发式的左轮手枪。

“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男子说。

看到左轮手枪，我们都猛地站起来了。来得太快了，太快了……

“走吧。“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粗着气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带领着我们往门口出去。男子倒也不做阻拦。

只是这时楼下传来了骚动。我们和男子往窗外看去，只见公寓门前的树丛似乎着火了，而且燃得很旺，有蔓延到一楼住户的趋势，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人纵的火。很多人在那里围观、大呼小叫，却好像没有救火的意思。男子迅速拨打了火警电话，十分冷静地报出了住址和火灾方位，然后放下电话对我们说：

“等救火车过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救火车来之前，你们反正也不能出去，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思考一下我的提议？这实在是很容易的，只是一个小实验，只要枪声一响就好了。你们不需要顾虑太多，你们看——我不是自杀了十多次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难道还有比我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吗？“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又说：

“还是说……你们都是些胆小鬼？“

说罢他在转椅上坐下，不复言语。桌上仍旧摆放着那把左轮手枪，泛着惶惑的亮光。

我知道男子在使用激将法刺激我们。但这早已失效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上这种把戏的当？任何一个懂得忍辱负重的盗贼都不会上当的。即便是性格异常火爆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也早已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然而此时此刻，吸引我们的却是另外一样东西——法外偷生的冒险本能。这种业已融化在血液之中，给每个红细胞打上烙印的本能，此刻对此绝不能视而不见；相反，它剧烈地运作起来，像牵线木偶似的操纵着我们的手向左轮手枪伸去——不知不觉中，手枪已搭上了四只手。我们抬头互相注视，发现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同样的光芒。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但见我们维持着平衡态久不动作，也不耐烦了，伸手向左轮手枪抓去。他的手一握上枪把，我们的四只手就倏地像四散的鸟群飞走了。大家惊视着他。

“为了增加刺激性，这是……俄罗斯轮盘赌。“他在手上把玩着枪，”五发子弹是装满了，以免有人偷偷使什么小把戏，但其中一发是空包弹。所以——“他做了下瞄准状，”会有一个人存活下来。这个人，正好可以作为见证者。“

大家默认了他的说法，无人提出异议。假如是俄罗斯轮盘赌，那么很显然是公平的。

男子转了下转轮，说：“那么从我开始……“他正要举起枪来，突然又想到什么，说：”为了卫生起见，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把枪塞到嘴里去，抵在太阳穴就好了。“说罢他才放心似的把枪举到头边，正要抵住太阳穴，说时迟、那时快——

“请等一下！”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喝道。男子怔怔地看着他。

“虽然您是转了轮没错，但是，呵，“他说，”不能保证您就没在转轮的时候做什么手脚，若是您为自己在第一发留了空包弹，我们剩下的人不就必须全部中实弹了吗?!我是不会上这个当的！“

男子看着他，慢慢笑了。

“那好吧，第一发让给你们。你们中谁要这第一发？“

没人敢要。对于死亡的抗拒是这样迫切，特别是当它那么迫近的时候。想要冒险而死的本能，和阻止自己不死的本能，同时发挥了作用，像拉锯战般维持了微妙的平衡。此时，最为强烈的冲动就是要保持原状。

但又好像一个弹簧，尽管在永远上下弹跳的过程中，近似地保持着相同的高度和长度，收敛在同一水平线上，却终究十分脆弱，不堪一击，入则溢。

“果然是些胆小的家伙呢。“男子不屑地说，又举起了枪，”那么还是我来……“

“给我！“一阵雄狮般的怒吼震住了全场。是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

他一把抢过了男子手中的左轮手枪，说：

“谁胆小了？!”

“好样的，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这是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的声音。听见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赞美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几乎还是头一次。

“跟我来。”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说。

“您先请。”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说。

“砰!”枪响过后，血花在太阳穴上溅出，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庞大的身躯倒了下去。我们屏住了呼吸。第一次见到死亡如此近距离地在身边降临，却只能惊惧。

”他去往另一个世界了。“男子说，”当然，是仍然存活的世界。“

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的血流出得越来越多，渐渐浸透了他身旁的地毯一角。

“接下来是谁呢？“男子问道。

拉萨拉斯·费冷茨因特·齐齐哈克默默拿起了哈尔鲁拉·里拉·阿扎比拉尔德尼手中的枪，抵住了太阳穴。他抵得不是很稳，但考虑到他血统高贵，也情有可原。他苍白的脸上竟扬起了一丝红润。“砰！“他也瘫软下去。

不是空包弹。

我和阿尔伯特·冯·派拉蒙面面相觑。究竟该轮到谁了呢？三分之一的概率，说大也不大。但我们毕竟是在做一个实验，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却惧怕死亡，实在是南辕北辙。阿尔伯特·冯·派拉蒙对着我笑了，他还是这么红光满面，这么精神矍铄；我懂他是什么意思：他肯定是因为早上拿的那块绿松石不好意思。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砰！”阿尔伯特·冯·派拉蒙臃肿的身体倒了下去。他们倒在地毯的三个角落，竭力为地毯染上红色。

轮到我了。二分之一的几率。

我并不是感到害怕。害怕这种情绪是不存在的，在我，这个习惯于夜晚活动的夜猫，即便是飞檐走壁也总有一着不慎摔死的那一天。我只是为阿尔伯特·冯·派拉蒙的死相感到悲壮。

我将左轮手枪抵住太阳穴。冰冷的触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小实验，枪声一响就好了”，那个男子不是这么说么？

我看着男子，他一脸自若。我扣动了手指上的扳机。

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阿尔伯特·冯·派拉蒙所说的那个能看清二十四分之一秒的朋友。他是否也能感受到二十四分之一秒的时间？但这时间还是太短了。一股热流向我的太阳穴涌来……

楼下响起了警笛声，救火车来了。

男子静静地看着躺在地毯四角的四人。毫无疑问，他们都已经中弹身亡。深浅不同的红色从地毯的四个角落向中心蜿蜒着扩散，形成了像素块般奇异的画。只是不会像俄罗斯方块那样消去，即便玩的是俄罗斯轮盘赌。

男子慢慢地举起了枪，顶住太阳穴。

还有一发实弹。

方才最后一个死去的年轻人扣动扳机时，发出的正是空包弹。只是他不知道，空包弹在半米以内的距离仍旧具有杀伤力。何况是太阳穴。

空包弹的话，男子只是随便讲讲。不料他们真的信了。亏得其中还有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却不知情，大概是不务正业吧。

但戏剧性仅仅是佐料一般的存在罢了。男子深信这一点，故并无避讳。

太阳穴——是因为其中居住着太阳吗？抑或是炸裂时会产生太阳般的光辉？男子才没时间去思考这样愚蠢的问题呢。他果决地扣动了扳机，同时向地毯中央倒去。

“砰！“

于是，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