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下，太和殿顶。

金面太阴的金面已经只剩下了一半，呈拉弓射箭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太和殿脊柱的鸱吻雕塑上，而弓弦早已回弹，手中更是无箭。

阴鱼在她的额顶回环游走，厚重的阴衣完全将其身躯遮蔽，似是为了隐藏自己眼角流下的黑色泪水。

她面无表情，泪水却止不住地在流淌。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她曾经熟悉的人，一点点地走出了一条与她曾经经历过的，完全不同的路时，如洪水般的悲戚之感止不住地从心底里涌出。

她好羡慕那个代替了她的女人，她好恨那个曾经懦弱的他，她更恨如今这个没有按照她记忆里行事的男人。

为何会在这里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让这个世界感受痛楚。

感受曾经她感受到的痛楚。

被他爱上，被他吸引。

被他打动，被他欺骗。

被他人侮辱，被他人玷污。

被他抛弃，被他遗忘。

曾以为他是被祜安明控制，身不由己，不得自由，如今却知他只是过于懦弱，不得人心。

曾经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杀了玷污她的人，独自一人杀出重围赶到午门前，就只是为了见自己心爱的人儿，即便不能一起共度此生，那就渴求死后同游黄泉。

未曾想那人只是在午门上看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也好似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在那一刻，在午门广场的正中央，她绝望地放下了剑，他转回了头。

监禁十年，暗无天日，求死不能，自绝神识，门庭若市，仿若牲畜。

本以为他会最终怜悯自己一次，本以为他最后会强硬一次，不渴求他从狱中将自己救出，只希望他能亲手将自己杀死。

然而十年春秋转瞬即逝，祜安明战死身亡，他仍毫无动静，直到最终父亲赶到狱中将她带走。

三天之后，她买了三尺白绫，在厢房中自缢而亡。

对不起呀，父亲，女儿不想看见您哭的样子。

对不起呀，母亲，女儿这些年没能保护好您。

对不起呀，弟弟，姐姐早就应该相信你的话。

对不起呀，妹妹，姐姐的一时冲动连累了你。

对不起呀，皇帝，贱民不该痴心妄想爱上你。

对不起呀，茜茜，如果有来生定替你杀了他。

只是这辈子实在太苦，下辈子我不愿意再次见到你。

我更不愿有来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恶毒？

为什么非要把我重新带回到这无间炼狱？

为什么非要再让我看见这一幕？

为什么这个人会担忧，会生气，会夸人，会骂人，会救人，会杀人，会笑，会哭？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又和他如此之像？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去死？

“果然是它！果然是它！”男人略微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出，欢喜而又惊讶，“没想到，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

金面太阴厚重的阴衣顿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真气，将男人震得失去平衡，差些滚落下太和殿顶。

“可恶！”男人艰难地扒着太和殿的重檐，眼中满是不甘心，“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东西，就算有这未央大阵，我也——！”

金面太阴并未理会男人，而是俯身向着斜面屋顶直冲而下，到达边缘时重重一跃，身影逐渐模糊消散，再次出现时是在太和门顶，又是一跃，彻底消失在了男人的视线中。

“二淼！”

“妈！及春先给你用！”

同一时刻，午门门洞中，云淼淼和杨春雪不约而同地开口，云淼淼将及春抛给了杨春雪，杨春雪接到及春后与云淼淼相背而立，两人警惕地看着周围。

锃——！

电光火石之间，金面太阴顿时在云淼淼面前凝聚成型，又是同前天一样一记重重的顺劈。

金面太阴并未同昨天一样停下进攻，而是在短短三秒之内竟连续劈砍出十几剑，云淼淼吃力地接应着这势如潮水般的进攻。

堕天与直剑激烈碰撞出朵朵火花，十剑之后云淼淼的手被毫无停歇之意的连续出剑震得酥麻。

杨春雪在发觉的第一时间便翻过身，一手按住云淼淼的肩头用力扭腰将下肢抬离地面，另一手的及春则向着两剑碰撞的剑隙直直插去，腰间盘旋双腿直踢向太阴头部。

及春剑先行到位，与云淼淼手中的堕天一同卡住金面太阴手中的直剑，使之动弹不得。

就当杨春雪的脚即将踢中金面太阴之时，金面太阴松开直剑，身体刹那间化为水墨幻影。

杨春雪落地之后，金面太阴才又在两人面前不远处凝聚成型。

“就这就这就这？这就是这两天困住你的太阴？”杨春雪抬头不屑地看着云淼淼，“二淼你也太给我们云家丢人了，妈妈看她顶多也就七八重天的水平，就这都能把你困了三天还出不去？”

“这说起来是有点儿奇怪啊……”云淼淼心底里也犯嘀咕，“明明这个幻境里的人都能有道天的境界，还有啊妈，未央大阵，未央大阵你能感受得到么？”

“啊，就那个让我很不舒服，真气都不太能调得动的阵法？”

“对。”

“你这么一说，还真能感觉到。”杨春雪抬头看着午门门洞的穹顶，“不过淼淼，不太对劲，这些力量的源头不是这只太阴，跟太阴的真气也不一样，仿佛……仿佛……”

“仿佛是它们本来就存在在这个地方一样？”

“对对对，乖儿子，妈妈就是想说这些！”杨春雪开心地拍了拍云淼淼的肩膀，然后又有些疑惑，“可不应该啊，我们在外面把那个大洞下面掘地三尺，发现它就是个平面而已，只是外面有个罩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暂时还是想想怎么……”

看着金面太阴露出的半张脸，以及那双不停流着黑色泪水的眼睛，云淼淼突然觉得心头一颤，这两天经历的一些事开始慢慢地在他的脑海中连线组合，渐渐地，一幅画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云淼淼突然发觉，方才的十几剑，和此前的箭矢完全不同——

它们没有一丝杀意。

“妈，你别插手，让我去试着……”云淼淼低头一顿，咬住嘴唇，想出了一个词，“试着给她一个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