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一年转瞬即逝，然后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两位师兄自不必说，小孩也取得了令人十分满意的成绩，寒假到了，跟着师父加了几天课，就各自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

节前，刘嘉和绍扬相约一同去看望自己的启蒙老师。少年宫相比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记忆中的建筑高大鲜亮，如今却在周围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破旧，让人看起来不由有些酸涩。

二人的启蒙老师姓赵，如今年逾四十，挽着高高的发髻，修长的脖颈，眼角虽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依旧拥有着舞者特有的风韵。本来想约着下课后见面，赵老师却力邀二人在课堂上也露个面，让这些师弟师妹们见见“传说中”的优秀师兄。

今年刚刚拿了梅花杯金银奖的二人颇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尽管原本二人也是老师口中常常提及的骄傲，还是一进教室就引起了师弟师妹们的一阵欢呼。

赵老师索性暂停了课程，让孩子们在教室中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听两位师兄讲讲自己在全国顶尖的艺术学府学舞的故事。

其实练舞嘛，也不过就是日复一日，硬要讲起来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刘嘉讲了刚刚参与的舞剧，绍扬想说一说自己喜欢的《风吟》，却倍觉出语言的匮乏。用语言形容感觉，像用笊篱舀汤，多半是要漏掉的。

不过孩子们才不会冷场，得到老师允许之后就叽叽喳喳地提出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来问这两位难得一见的师兄。大到舞院和艺大校风的异同，小到食堂的饭菜是否可口，几乎让两位师兄应接不暇。问着问着，便有孩子提议让师兄展示一段。接着，便得到了一众响应，“来一个”的呼声不绝于耳。

赵老师点头默许，两人一商议，便决定合舞一支《对弈》。这是当年二人一起参加省艺术节时的作品，还是赵老师编的舞，最后捧回了全少年宫唯一一座全省金奖，着实给赵老师增光添彩了一番。熟悉的音乐声响起，纵然已经多年未曾合舞，二人却依旧配合默契。随着熟悉的舞步，时光似乎又倒流至年少，熟悉的练功房，曾经的记忆悉数涌来，直至乐曲终结还颇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孩子们的热情太盛，待告别了老师出来，已是华灯初上。二人并肩走着，南方小城的冬天没有北京那么寒冷，空气中润润的湿气让人有种身在家乡的熟悉和踏实，甚至恍惚回到了曾经的年少时光。

“想不想吃烧烤？”刘嘉突然含笑看着绍扬。

无比熟悉的话语。曾经是个小胖子的刘嘉纵然学了舞也时刻不忘严格控制着自己的体重。却在那天二人的《对弈》拿回金奖之后提议和绍扬去吃烧烤。

一条黑黝黝的小马路，刘嘉却找得熟门熟路。“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怀念以及怅然。

这大概是刘嘉学舞前最常来的，只是学舞后严格的自律让他这么多年也只来过这两次，而且，都是和自己一起。犹记得上次二人来此，尽管刚刚拿了奖，绍扬还是吃得很克制，刘嘉却难得的放肆了一回，甚至学着大人的样子要了啤酒。就算心里觉得难喝极了还是硬着头皮说“爽”。

“笑什么呢？”刘嘉看着面前人儿忍不住上翘的嘴唇，不由得伸手捏捏他的脸。

尽管是难得的放肆，二人吃得也并不多，只是在熟悉的环境中，回忆起当年的种种，颇有些感慨，你一言我一语，直吃到打烊才起身离开。

南方小城的冬夜，风依旧有些暖意，二人的心也是暖的。

“你的脚，怎么样了？”绍扬低头看着刘嘉的脚踝。

“嗯？”刘嘉有些不解其意，明明刚刚才一起合舞，怎么偏又现在提起这个来？不过仍旧回答道，“还好。”

绍扬仍旧低着头“那么，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刘嘉这才注意到绍扬双颊被掩在黑夜中的微红，心底忍不住雀跃起来。

“那我要是走不动呢？”尽管对这提议兴致勃勃，刘嘉却非要逗一逗绍扬。

“那算了，我们还是打车回去吧。”绍扬头一扭，正巧瞥见驶来一辆空车，就要抬手。

“走得动走得动。”刘嘉见状，连忙拦下绍扬的手，却待的士驶过之后喃喃道，“就算走不动，不是还有你嘛，又不是没背过。”

二人继续着刚刚烧烤摊上的意犹未尽，走着走着，天空竟飘起了雪。

尽管似乎和这温润的南方冬季有些格格不入，定睛看来，虽然细小，却是货真价实的六瓣雪花。

“听说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在初雪那天和他告白。”绍扬望着天空中的雪花，有些出神。

“今年的初雪，你两个月前就见过了。”刘嘉从侧面望着眼前人儿亮亮的眼睛，却忍不住调侃。

“那是北京。家乡的雪，多难得啊。”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刘嘉问道。

倏地，绍扬想到那晚在宿舍床上，手中屏幕里的小小世界，忽然就红了脸。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反问道“你呢？”

“我有啊。”刘嘉答道。

望着刘嘉爽朗的笑，绍扬仿佛瞬间掉进了冰水中，同时又不由得泛起一丝自责。对于如此明朗的一个人，对于自己最最亲密的伙伴，自己怎么能产生那样离谱的想法？

夜深沉，“散步”也终于走到了终点。二人住得不远，到了分别的岔路口，绍扬忽然笑了笑，摇着头故作遗憾道：“了不起，我一直在等你喊累，好让我有背你的机会。”

“真是对不起，不过可以把机会留到下一次。”刘嘉反呛回去。

“你敢再有下一次，我就……”绍扬见刘嘉拿自己的脚伤开玩笑，不由得有些恼。旧伤本就极易复发，再看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真的有些急了。

“你就怎样？”刘嘉偏要激他，绍扬转身就要走。

刘嘉见眼前的人儿真有些生气，连忙扣住他的手腕，一把拉回自己面前。

“我赔罪。”

绍扬赌气不看他，刘嘉却捧着绍扬的脸颊逼他直视自己的目光。

“你不是说一定要在初雪这天告白吗？”绍扬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刘嘉却不待他反应，凝望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不仅是朋友的喜欢。”

绍扬抬头看着刘嘉，眼神迷离，完全不似他见过的神情，刘嘉突然就有了一种预感。他不说话，只默默凝视着绍扬。

绍扬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绷紧的琴弦，稍稍再用点力就会锻炼一般：“如果说，我也是呢。”话音未落，他的唇已落到他的唇上。

刘嘉的预感没有出错。

小孩期末考得不错。文化课在班里依然遥遥领先，专业课也是名列前茅，虽然不是第一名，但是相比刚刚入学时吊车尾的水平已经进步许多了。

虽然不像师兄们那样能够稳坐年级双料第一的宝座，但是师父的要求一向都是只要用心努力了就好，对于结果并不会苛求，所以小孩甚至还受到了师父的鼓励。对此，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

回家之前，和师兄们一起在师父家小集训了几天，过程不消说自是又一番涕泗横流。终于挨到年关，才回到阔别半年的家。

虽说很喜欢和师父和师兄们在一起，可是哪有小孩不喜欢放假的呀。早在期末考试之前，小孩就开始在心底暗暗盘算着自己的寒假计划。所谓计划，自然是贪心的，一面又想着吃喝玩乐把这一学期受的苦都补回来，另一面又巴不得一个寒假自己的功就能突飞猛进等到开学让师父师兄刮目相看。但总之核心只有一个，就是怎么美怎么来，反正自己脑海中的小剧场也没有观众。

“叮——”

杨轩拿起手机，桌面提示是小孩发来的微信。估摸着时间，小孩应该是到家了。不错，还知道给师兄发短信保平安。杨轩的嘴角不觉浮上一抹微笑。

点开来，是一张图片，一张整整齐齐的表格，一看就是精心绘制的，表头上书几个工整的大字“寒假计划表”，表格内容更是事无巨细，甚至精确到了几点几分，满满地几乎比学校上课的时间还忙碌。

手机又是一震，小孩紧接着发来一条消息“师兄，这是我给自己制定的寒假计划表，请过目。”

一本正经的语气，没有表情包，甚至结尾都是规规矩矩的句号。可是杨轩不用想也仿佛看到了手机那端脸上写满“师兄快表扬我”几个大字的小孩期待脸。

摩肩接踵的春运列车上，燥热和嘈杂让人不由心生烦闷，靠窗的少年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浓的化不开的笑意。

小孩踏进家门，拥抱了爸爸妈妈，给小狗嘟嘟挠了肚皮，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在飞机上精心制作的寒假计划表拍照发给了杨轩师兄。

小孩仿佛已经看到了新学期的自己脱胎换骨，在师父和师兄面前惊艳亮相的场景。

好像过了好久，才终于等到了杨轩师兄的回复，小孩迫不及待地点开来，却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收到。”

寒假第一天，小孩果然严格按照时间表上的计划，早早起床，练功，做作业，读书，练字，还帮妈妈做了家务，晚上玩了一个小时游戏立刻上床睡觉，****简直要惊喜地尖叫了。心里暗暗赞叹这舞院附中送的对，师父师兄真是有办法。

第二天，晚上的游戏时间被之前的同学安利了吃鸡，打了两局刚刚上手，虽然睡觉的时间比计划晚了点，小孩还是安慰自己只要压缩睡眠时间，明天按时起床就好了。

第三天，小孩起床时间比计划晚了十分钟，不过勉勉强强也算完成了当日的计划，到了晚上，心想不过像昨天那样少睡一会便是，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直打到12点才堪堪上床。

第四天，闹钟在计划的时间准时响起，小孩眼睛都没睁凭直觉划了下屏幕制止了它的叫嚣。

早上多睡会也没关系吧，只要把一天的任务完成就好了……

小孩翻了个身，继续和温暖的被窝缠绵去了。

“我就多玩半个小时……”

“一天不读书大概也没关系……”

“今天来不及，字就不练了。”

“作业先放一放，之前不都是快开学的时候才写的嘛，来得及来得及。”

“——浩然，快快，组团开黑！

——我这正练功呢……

——打排位，就等你了！

——好吧，这就来！”

……

快乐的时光总是流逝的飞快。

转眼，假期过半，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这段时间小孩一直都没有联系杨轩师兄，一方面是因自己的放纵而心虚，另一方面，却着实是没有意识到时间居然流逝的如此之快。

期间有一天小孩磨蹭到很晚才去练功，耗腿时无聊给陶白老师点了个赞，结果被绍扬师兄抓包十一点半还不睡觉，只好心虚地拍了张压脚背的照片发朋友圈“自己的弱项，要好好加强才行。”当然，这是一条发给师父师兄们看得朋友圈。

就连师父都慷慨地给点了赞，评论里却不见杨轩师兄的身影。

电视上热热闹闹地播着春晚，小孩乖乖地给师父师兄和学校的老师依次发信息拜年。可是只有杨轩师兄一直都没有回复。

师兄是……生气了？可是师兄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偷懒呢？小孩不安地揣测，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端倪。

小孩终究是坐不住，跑回自己房间给杨轩师兄打去了电话。

似乎过了好久，电话才终于接通。

“喂。”有些喑哑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小孩几乎没听出是杨轩师兄。

“师兄……”小孩喏喏地说“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这次的声音稍微抬高了些音调，却依然听不出什么欣喜。

小孩心里一紧，果然是偷懒被发现了？

“师兄……我错了……”心想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认错，小孩鼓了鼓勇气，还是把认错说出口。

电话那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听到了杨轩师兄无比熟悉的那句“陈述你的错误。”

尽管隔着电话，小孩还是感到身后的两块肉一紧。便乖乖地将放假以来自己如何堕落悉数吐露出来。

“自己说，怎么罚？”

小孩一时语塞，说得轻了怕给师兄火上浇油，说得重了自己又不忍心，终于还是忍不住耍起了撒娇大法，“师兄……浩然知道错了……今天这么喜庆的日子师兄就别因为浩然生气了……师兄说怎么罚浩然都乖乖受着。”

“那就120°控腿一边20分钟，掉一次加十分钟。剩下的，开学后根据你退步的程度决定。”

小孩一听，已经是感恩戴德了。父母还在客厅看电视，小孩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再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20分钟的控腿大概是小孩能够坚持的临界值，师兄的惩罚还是非常体谅自己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出去跨个年。

小孩把电话开了免提放在一旁，走到墙边开始控腿。可是这一控才知道，不过才短短几天没有好好练功，身体就给了自己多么大的反馈。不过才十分钟，腿就筛糠似的抖起来，堪堪坚持了一会儿，便毫无悬念地掉下来。

“对不起师兄……”

“加十分钟。”

尽管电话那端的师兄看不到自己，小孩却丝毫不敢耍小聪明。期间，小孩紧靠着卧室的墙壁，咬紧牙关全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听着客厅里电视上主持人倒数计时的声音，听到窗外热闹的鞭炮声喧嚣又归于寂静。这么特殊的跨年，小孩还真真儿是第一次。就这么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完成了惩罚。

“师兄，浩然已完成惩罚。”时间终于到了，小孩的语气中满满的净是委屈，即使隔着长长的电波也听得一清二楚。

“委屈了？”杨轩师兄温柔的声音更是引得小孩本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师兄，你说我跨年的时候在受罚，是不是一整年都要受罚呀。”小孩抽抽搭搭的，杨轩仿佛看到小孩皱皱的小脸。

“傻孩子，你应该这么想，跨年的时候都在练功，未来一整年都会好好用功的。”

小孩毕竟是小孩，听到师兄这么说，心底的小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是这样吗师兄？”

“当然啦，天上的神仙爷爷经过，看到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用功，来年一定让他又飞跃式的进步。”

虽然还挂着眼泪，小孩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竟然第一次想快点开学，有些想念师兄了呢。

放下电话，杨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微笑，浓重的黑眼圈和青涩的下巴使得这个笑添了几分凄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