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响沙与狐
沙粒突然开始唱歌时,阿古拉正用驼骨刀在红柳根上刻第三道记号。
那声音像无数根琴弦被风同时拨动,从沙丘背后漫过来,裹着滚烫的沙砾钻进我的衣领。我攥着水壶的手猛地收紧,塑料瓶壁上的 condensation(冷凝水)瞬间被沙漠的热浪吸干——这是进入巴丹吉林的第十三天,我们的水袋只剩半袋浑浊的液体,底部沉着昨晚没过滤干净的骆驼刺碎屑。
"别跑。"阿古拉按住我正要站起的肩膀,他羊皮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小臂上盘虬的青筋,"是响沙湾在说话。"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座被夕阳染成赤金色的沙丘正在微微震颤。沙粒从顶端簌簌滚落,在背风坡积成流动的弧线,每一粒沙子碰撞时都在发声,合起来竟像支古老的歌谣。阿古拉从怀里掏出块油布,飞快地铺在沙地上,又把我背包里的压缩饼干掰成碎块撒上去。
"等客人。"他咧开嘴笑,露出被风沙磨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他左耳垂上的银环在夕阳下闪了闪,那是三天前我们在废弃的敖包前捡到的,他说这是沙漠在给迷路的人指方向。
歌声渐歇时,沙丘顶端出现了个小小的影子。那狐狸通体雪白,唯有尾巴尖缀着撮红毛,正踩着流动的沙粒往下滑。它的爪子陷进沙里又立刻拔出,动作轻盈得像片被风卷动的羽毛——阿古拉说这种沙狐能在流沙里憋气三分钟,还能从百里外闻到水的味道。
"它在哭。"阿古拉突然低声说。我这才注意到狐狸的右前腿有些跛,沙地上拖出条浅浅的血痕。它在油布前停住,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饼干碎,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像是在警惕,又像是在哀求。
夜幕降临时,沙粒的歌声变成了呜咽。我用急救包里的纱布给狐狸包扎伤口,它竟温顺地蜷在我膝盖上,尾巴尖的红毛蹭着我的手腕。阿古拉在火堆边用红柳枝烤鱼,火星子溅在沙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沙子吞没。
"看那边。"他突然指向西北方。沙丘的阴影里,无数光点正在闪烁,像撒了一地的碎星星。阿古拉说那是磷沙,是死去的骆驼在给活人引路,"它们生前驮过谁,死后就会等谁"。
狐狸突然焦躁地刨起沙子。我跟着它往沙丘背后跑,脚下的沙子越来越软,歌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带着种急促的节奏。在一丛半枯的梭梭树下,沙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是口水井,井口还架着半截腐朽的木轱辘。
阿古拉用驼骨刀撬开井台上的石板时,狐狸已经跳进了井里。井水不深,只没过它的肚皮,它却故意把全身浸得湿透,再跳上来抖落水珠,在沙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我们轮流用头盔舀水时,它就蹲在井边舔爪子,尾巴尖的红毛沾了水,像团燃烧的火星。
后半夜,我被沙粒的歌声吵醒。阿古拉正对着月亮举起水壶,狐狸蹲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和响沙同频的低鸣。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沙丘上,拉得很长很长,像幅正在流动的剪影画。我突然明白,这沙漠里的所有声音——风声、沙响、兽鸣,或许都是同一种语言,只是我们这些外来者,花了十三天才能听懂第一个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