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侠

江湖之中,提及龙威二字,但凡识得他的,无不暗中竖大拇指。

若论他的奇处,当世罕有能及。

此人一手剑术,早已臻通神之境,所练“空剑法”,尤为奇特。

他出剑瞧着软绵绵的,仿佛一阵风能吹开,偏有这般妙处:对手真要乘虚而入时,明明露着虚晃晃的破绽,转瞬间便生出无穷变化。看似松缓的剑势里,藏着的锋芒竟能在呼吸间夺人要害。剑光一闪,似有若无,待对手察觉,却向最不经意处突现致命杀招,着实高明。这般藏巧于拙的手段,江湖上能练就的怕是寥寥无几。

寻常江湖人看他剑招,只当漫不经心,剑招里有气无力一般。待真交手拆解,方知厉害。那剑尖早如灵蛛缠上身来,顺着对手双腕一转,眼睁睁便到跟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端的出神入化,巧夺天工。

也因这身无人能及的剑术,龙威素来独来独往,脚踪踏遍大江南北,专与为非作歹的奸邪之辈过不去。

江湖上那些自视甚高的成名人物,平日里人前耀武扬威,真撞上龙威,十个里倒有八九个要吃大亏,轻则带伤逃命,重则当场丧在他剑下,落个身首异处、名裂四方的下场。

只是江湖少有人知,他这手惊世骇俗的剑法,原是从刻骨仇恨里练出来的。

十年前一个凄风苦雨的夜,父母倒在血泊中,鲜血溅在他脸上,又热又黏。

十年来,他剑下斩过无数恶徒,可心头那面染血的黑旗,始终挥之不去。

夜深人静时,龙威总会想起父母惨死模样,仍死死记得仇人名号,正是鬼王旗。

二十多年前,江湖尚是另一番景象。

鬼王旗与“苍穹神剑”石英结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是鬼王旗遣一众高手寻衅,屠戮“苍穹神剑”石英门下诸多弟子,怎奈这些人武功远不及“苍穹神剑”石英,尽数丧于他剑下。一计不成,鬼王旗亲自出手,力战“苍穹神剑”石英,终将这位神剑高手毙于掌下。当晚便率人扑向丹徒境内的石家堡,将“苍穹神剑”石英的三个女儿石小灵、石小云、石小婧一并惨杀,竟至碎尸万段,更放起一把大火,将石家宅院烧得片瓦无存。满门遭此血劫,直教天地为之变色,惨绝人寰。

石家满门遭劫的惨事,在江湖上沸沸扬扬了数月,终是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淡了。

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武林格局早已换了几番模样。当年参与议论石家血案的人,或已化作尘土,或已隐入江湖。那些曾与“苍穹神剑”有过交集的门派,有的衰落四散,有的改头换面,连“鬼王旗”的名号,也渐渐被后一辈的江湖人视作遥远的传说。

这时候,江湖上忽地里闯出一个人物,叫做“恨天翁”。此人出手狠辣,那份凶名,竟隐隐有盖过当年诸般枭雄之势。他一心要将武林尽数揽入囊中,便在金陵城外六十里的断魂岗创立了“天香盟”,设坛聚起徒众,势力竟如燎原的野火一般,借着风势便烧透了半壁江湖。

这断魂岗虽非奇峰峻岭,却也层峦叠嶂,怪石如刀,岗上老树盘虬卧龙,常年里阴风呼啸,端的是个凶险去处。那天香盟总坛藏于冈中最险所在,青瓦石墙依山势而起,与周遭阴森气象融为一体,远远观瞧,竟似一头蹲伏的巨兽,正眈眈盯着江南武林的风吹草动,只等瞅准空子,便要扑上来噬咬一番。

晌午时分,丹徒城外的林间蓦地起了一串惊啼。一个黄衫女子低头急走,怀里揣着个布包,脚步匆匆,不时回头瞥一眼,神色慌张。身后树影沉沉,总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正走到一处转弯,道旁忽然“唰”地一声,“没羽刀”林国强身形一晃,矮胖身躯已拦在那女子面前,脸上堆起八九分不怀好意的笑,眼光如锥子般刺来。

他往前挪了数步,嘿嘿冷笑两声,沉声道:“小娘子,这荒郊野岭的,你孤身一人,可是走岔了路?不如随我回庄上歇脚,保管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罢,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便要往对手肩头抓去,五指曲如鹰爪,带着股蛮力直逼过来。

黄衫女子吓得脸色煞白,脚下踉跄着连连倒退,避开那只抓来的手,颤声道:“你…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休得如此无礼!”

“没羽刀”林国强闻言,脸上笑意更浓,眼底却泛出七八分狠色:“小娘子倒是有些硬气,可惜啊,到了这份上,由不得你了。”说着愈发得意,手腕一翻便要再扑上来。

黄衫女子哪里肯服软?猛地从怀里摸出柄短匕,寒光乍起直刺“没羽刀”林国强心口:“无耻狂徒,我…我跟你拼了!”她这几下全是拼命的路数,招招狠辣直奔要害。“没羽刀”林国强侧身避过,蒲扇般的大手顺势一捞,已铁钳似的攥住她持刀的手腕。

他只使劲一捏,黄衫女子“哎哟”一声痛呼,短匕“当啷”坠在地上。“没羽刀”林国强反手一扭,将她双臂扣在背后,另一只手如铁锁般箍住她腰肢,任凭黄衫女子挣动也分毫难移。

“没羽刀”林国强喘着粗气,鼻尖凑到她颈间深嗅了嗅,见这女子容貌娇俏,此刻虽在狼狈中,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心底邪火愈炽,粗手一扯,只听“嗤啦”一声,衣襟被生生扯裂,露出颈下一片莹白。

黄衫女子又羞又恨,猛偏过头,一口唾沫“呸”地啐在他脸上,哭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没羽刀”林国强脸上那点邪笑瞬间僵住,眼中狰狞之色暴涨。他陡地抬手,狠狠两记耳光甩在女子脸上,打得她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来。

“臭娘们,不识抬举!”“没羽刀”林国强双眼瞪得似铜铃,凶光毕露,“今儿个就让你尝尝本大爷的厉害!”话音未落,竟如拖死狗般将她往林莽深处拖拽。

黄衫女子被拖拽得裙摆碎裂,头发散乱,只顾着蹬脚哭喊,偏哪里敌得过“没羽刀”林国强那身横练蛮力?

眼看便要被拖入更深的密林,忽闻斜刺里一声断喝,如空山虎啸:“狂徒住手!”

“没羽刀”林国强一愣,猛地回头,只见道旁古树下立着一人,面如冠玉,鼻梁高挺,蓝衫劲装,腰间悬剑,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正是大侠龙威。

他本是路过丹徒地界,忽闻林中女子哭骂声凄厉,循声而来恰见此等龌龊行径,此刻双眉紧蹙,眼中已燃起怒火。

“哪来的臭狗,也敢管你家爷爷的闲事?”“没羽刀”林国强见对手孤身一人,身形虽挺拔却不似有千斤蛮力,顿时狞笑更盛,单手仍死死扣着黄衫女子臂膀,另一只蒲扇大手往腰后一摸,便要取那赖以成名的“没羽钉”。

龙威却懒得与他饶舌,右腕一振,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寒光如练直逼“没羽刀”林国强面门:“光天化日强掳民女,当真是无法无天!今日便替江湖除了你这败类!”话音未落,人已如电掣掠至,一招“横风截脉”,剑尖斜斜挑向“没羽刀”林国强手腕。

“没羽刀”林国强见状,心知遇上了硬茬,忙松了黄衫女子,旋身避过剑锋,左手陡然一扬,三枚“没羽钉”带着刺耳的破空锐啸,分袭龙威面门、胸口、小腹,端的是又快又准,狠辣异常。

怎料龙威竟是不闪不避,暗忖对手自不量力,手腕疾翻,一招“回风扫叶”,长剑在身前急挽个斗大剑花,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那三枚“没羽钉”早已被荡得不知去向。

“没羽刀”林国强眼中寒光乍闪,心中暗骂:这小子八成活腻了,非得逼老子动真格!他霍地后退两步,右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上,恶狠狠地盯着龙威,咬牙道:“好小子,你定要蹚这浑水不成?”

龙威横剑身前,将黄衫女子护在身后,眸中不见一丝波澜,冷冷说道:“路见不平,自当出手。你若识趣,此刻离去还来得及,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那黄衫女子吓得一张俏脸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后缩,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却还是鼓起勇气,细声细气地嘟囔:“多谢侠士…”

“没羽刀”林国强“啐”了一声,霍地抽出单刀。那刀瞧着平平无奇,刃口却泛着一层摄人的幽光,沉声道:“休要多言,看刀!”话音未落,他已挥刀猛冲上来,一招“力劈华山”,刀风呼啸带着呜呜怪响,直劈龙威肩头,心下暗骂:这一刀叫你筋骨寸断!

龙威见对手刀势沉猛,已知其心计,心中暗忖:“这狂徒想以力破巧,逼我与他硬拼,当真好大的胆子!”当下龙威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柳絮般向旁一侧,那一闪之势快似流星,恰在方寸之间险险避过刀锋,带起的劲风已扫得他鬓发微扬。龙威手中长剑顺着刀身滑过,一招“顺水推舟”,剑尖斜刺,直取“没羽刀”林国强腋下,这正是他急攻时露的破绽,端的是借力打力,妙到巅毫。

“没羽刀”林国强忽见对手剑锋转向胁下,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心中一忖:“这臭小子竟能于闪避中反施辣手,好快的眼力! ”急忙收刀回挡,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刀剑相交,震得他手臂竟有些酸麻,心下更惊:“此人瞧着文弱,腕力竟也不薄,先前倒是忒也小觑了他! ”

两人刀来剑往,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转眼已拆了十数招。

“没羽刀”林国强越打越焦躁,额角已渗出汗珠,心中暗骂:这般缠斗下去,岂不是耗我气力?这小子滑得像油,再拖下去必生变数!只觉对手如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任他刀势再猛,刚要沾身便被轻巧避开,仿佛刀锋劈在云絮里。

龙威却气定神闲,剑势更见沉稳,暗自思忖:“这狗贼气力虽足,却是外家硬功,久战必疲,再拆数招,定能寻到他力竭的空当,届时便可一击制胜。”

龙威剑势不绝,如影随形。“没羽刀”林国强那身横练硬功在“空剑法”面前,竟如泥塑一般处处受制。蓝衫翻飞间,剑光错落有致,时而如轻云掠水,看似悠悠,实则暗蕴玄机。时而似惊雷裂石,快如电闪,教人哪里来得及细辨,只觉眼前白光乱晃,刀招尚未递出便已被封死去路。

“没羽刀”林国强心头发毛,冷汗忍不住往下淌,暗自叫苦:这剑法邪门得紧!专找我硬功的破绽下手,每一招都像黏在身上甩不开,再拖片刻,怕是要栽在此地!

“没羽刀”林国强只觉手腕酸麻欲裂,虎口已然震裂淌血,单刀早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斜插在远处土地里,刀柄仍自嗡嗡乱颤。他踉跄后退三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那圆滚滚的肥硕身躯此刻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额头“咚咚”往地上猛磕,不过数下便见了血,血沫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声音抖得不成调:“大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作恶了!求您高抬贵手,留小的一条狗命…日后定当给您立长生牌位!”

他一边哭嚎,嗓子里像塞了团破布般嘶哑难听,一边却用眼角余光死死瞟着龙威神色。见对手剑眉紧锁,似有迟疑,那耷拉的眼皮底下猛地闪过一丝狠厉,快得如同暗夜流萤,旋即又被汹涌的涕泪彻底掩盖,只余下满脸鼻涕眼泪的窝囊相。

龙威立于当地,剑气犹存,衣袂被方才激斗的余风轻轻吹动,冷眼瞧着他伏地叩首。那哭声虽悲戚得像是要断了气,眼底的闪烁却瞒不过他十年江湖历练磨出的锐目。“哼,这般惺惺作态,当真是自欺欺人。”龙威心中冷笑,已知这狗贼定在打鬼主意,五指微蜷,指间已暗暗凝力。

果然,“没羽刀”林国强陡地一声哀嚎,声音比先前凄厉数倍,身子却如饿狼扑食般骤然蹿出,看似要抱龙威脚踝苦苦求饶,右手却闪电般按向靴筒,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枚乌光闪闪的毒针已化作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射向龙威小腹!

“找死!”龙威怒喝一声,侧身避过毒针,手腕疾转,银芒忽绽,但见那长剑灵动轻巧,一招“灵蛇寻路”,剑花抖擞如雨,“噗”地精准刺入“没羽刀”林国强心口。

“没羽刀”林国强脸上的哭相骤然凝住,像被冻住的烂泥般僵在那儿,喉咙里“嗬嗬”作响,手指着龙威想骂什么,最终却头一歪,栽倒在地,心口的血“咕嘟”一声涌出来,如断线的红绸子般漫开,不过眨眼之间,便将地面染得一片殷红,连尘土都吸饱了腥气。

龙威抽剑回鞘,那剑上粒粒血珠顺着刃口滚落,红得像燃尽的炭火般灼眼。他眼皮都未朝地上尸体抬一下,转身走向仍在瑟瑟发抖的黄衫女子,沉声道:“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一程。”

龙威送那黄衫女子至巷口,见她推门入内,门轴响了一声,方转身折回,脚下步子迈得更疾,大步向丹徒城而来,风过巷口,仍带着点血腥味。

此时暮气渐浓,天边晚霞褪成一片绛紫色,城门口吊桥正缓缓放下,他混在回家的人群里,既不靠前,也不落后,神色平和,与寻常赶路人无异,不多时便随着人流过了吊桥,进了丹徒城的东门。

沿街酒旗招展,他瞅准了家“集贤楼”,大步登楼,拣个临窗座头坐定,朗声道:“店家,斩二斤酱牛肉,一碟卤花生,添一壶女儿红。”

酒保喏喏应着去了,片刻端上酒菜。

龙威执起酒壶,先于鼻端浅嗅,眉头陡地微蹙。酒确是佳酿,菜中却隐有一缕极淡的异气,混在酱味里几难分辨。

江湖人对这等细微处最是警醒,他心中已然明了。

他擎起酒杯,自斟自饮,竹筷却始终未沾那两碟菜。

忽闻楼下脚步急密,夹着剑鞘轻撞之声,显是武林中人。

龙威搁下酒杯,目光扫向楼梯口。

二十多个白衣人鱼贯上楼,每人腰间悬着长剑,面色冷峻,登楼时足尖点地,声息不闻。

这般轻功底子,显是身怀不俗武功,在江湖上已算得好手。

为首那人目光如剑,直刺龙威:“阁下可是龙威,龙大侠?”

龙威擎着酒杯,眼皮都未抬一下,心中却已暗忖:这群人来势汹汹,指名道姓,怕是冲着自己来的。口中只淡淡道:“江湖上唤作龙威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阁下要找哪一个?”

白衣人冷笑一声:“杀了‘没羽刀’林大爷的那个。”手一挥,二十余柄长剑同时出鞘,寒光映得烛火都泛了白,剑气森森,周遭空气似都冷了几分,寻常人此刻怕已动弹不得。

龙威“嘿”了一声,身形陡拔,桌上酒杯被他反手一抄,酒液泼溅而出,化作一道银弧。

为首白衣人剑招已递到胸前,心中正自得意得手,忽觉一股酒气扑面,眼前一花,手腕已被龙威扣住。只听“咔嚓”一声,长剑坠地,那人痛呼未及出口,已被龙威顺势搡出,撞向身后同伴。

一刹那,楼上桌椅翻的翻、塌的塌,杯盘碎落一地。

龙威赤手空拳,身子在剑光里穿来穿去,时而如虎,时而似猴,身法之快,端的是迅捷灵动。

白衣人剑法虽精,却哪里是他对手?龙威目光扫过,已看穿这群人招式虽熟却少变通,心中暗忖:这般路数,不过是些苦练死功的愣头青罢了。

众白衣人则心头皆惊:这人掌法竟如此刁钻,身法更是快得诡异,招式刚递出便已被他窥知破绽!只见龙威声东击西,掌风过处,白衣人便纷纷中掌倒地,痛哼不已。

没多大一会儿,楼上站着的白衣人便一个不剩了。

“要料理你们这路货色,污了我的剑,不值当。”

龙威拍了拍衣襟,踱到窗边,望着楼下街景,抄起那杯残酒,一饮而尽。

酒保早吓得缩在柜台下,浑身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般江湖厮杀,他这辈子怕是都难遇上一回。

龙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心想这点银子够赔店家损失了,足尖一点,阔步下楼,身影很快隐没在暮色里。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