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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像你】V

  

——她的一生都在等,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1.

很多年后,白云和苍狗都已经老去。

她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她欣喜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望江河畔的长灯,一盏一盏沉默地亮起;苏州河边的樱花,大朵大朵独自地坠落。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方阿米第一次见到金泰亨,远比金泰亨以为的那日,要早许多。

那年夏天,她考上故乡成都的大学,出了门沿着望江河畔一直向前走,穿过人来人往的九眼桥,就是学校少有人走的南门。

进了校门,几栋陈年红瓦的旧房,旁边全是上百年的梧桐树,秋天的时候,漫天黄叶飞舞,北门则是池塘,有小孩咿咿学语,等着看荷花次第开放。

她自诩是本地人,只提了日常用品,装在一个黑色行李袋里,单手甩在肩后,蹦蹦跳跳走在路上,毫不介意阳光凶猛。

一辆黑色山地车猛然在她身边停下,清瘦英俊的男生,戴着一顶棒球帽,用标准的普通话问她,“同学你好,请问望江路怎么走?”

方阿米抬起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然后是剑一样的眉,挺拔的鼻,她摘下耳机,习惯性用成都话给他指路,讲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脸红,他却笑着点点头,对她说谢谢。

然后他飞驰着冲下一个坡路,白色体恤被风鼓鼓吹起,道路两旁梧桐枝繁叶茂。

后来有个晴天,她经过那排老旧的音乐教室,听到有人用钢琴在弹周杰伦的《晴天》。

方阿米停下来,四处张望,才找到声音的来源,她搬来石头,脚踩在上面,透过斑驳的旧窗户,教室里坐着的男生。

他穿黑色毛衣,戴黑色棒球帽,背对着她坐在钢琴前。

琴声如诉。

她躲在梧桐树下等他,她从下午三点,等到黄昏日落,再等到天边星光出现,终于等到他走出教室,她想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弹得真好,我也喜欢周杰伦,我也喜欢晴天。

那晚月色冷冷,可最后她只是抬起头,借着黄昏的路灯,看了他一眼。

后来学院之间打篮球比赛,方阿米在的电子学院争气,杀入总决赛。对战名单出来,遇上医学院,男生们跃跃欲试,觉得胜券在握。

电子学院女生少,方阿米被拉去场上翻记分牌。蜀地少有的好天气,她抬起羽眸,看到站在篮球架下喝水的英俊男生,戴着黑色的护腕,和身边的队友说话,表情沉着冷静。

等裁判吹了开始,他高高跃起,带球过人,观众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拿下两分。他回过头和队友击掌,蓝天白云下,少年意气风发。

想起他弹钢琴的样子,那样好看的一双手,拿手术刀也恰恰好。

她涨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地翻记分牌,那厢裁判吹哨,他又得分了。

一场篮球赛下来,电子学院被虐得体无完肤,说起临床医学的金泰亨,男生们各个愤愤不平,高考比别人多一百分,放着清华北大不上,在球场上还要虐人。

人群散去,方阿米和另外几个工作人员留下来打扫球场,夕阳西下,运动场上满地狼藉。方阿米弯腰把垃圾一样一样捡起来,累得满头大汗,忽然前方一道阴影投下,抬起头看到他。

金泰亨帮她们倒垃圾,扛了一箱水回来,发给大家,他认真给每一位后勤人员鞠躬,说:“辛苦了。”

金泰亨给方阿米的那一瓶是冰红茶,被方阿米放在书桌前,夜晚上的时候只开一盏暖橘色台灯,有光落在瓶身上,安安静静投下一片阴影,舍不得喝。

从此以后许多年,方阿米都只喝冰红茶。

方阿米趴在桌子上,在日记本上翻来覆去的写他的名字,金泰亨,金泰亨,金泰亨。

室友探身过来,然后瘪瘪嘴,哈,金泰亨,又是金泰亨。

室友伸手戳方阿米的脑袋,知不知道,我们学校临床医学的分有多高?他干嘛放着清华北大不上来学医?干嘛千里迢迢从上海来我们西部大开发?

“他有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小姑娘高考落榜只能读二本,他就跟着来了成都,学医也是,她身体不好,他要照顾她。”

“方阿米,别想了,人家七年呢,你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2.

学校很大,悠悠百年,有望江水潺潺流过,一排是梧桐,一排是银杏,春去秋来,时间过得比较想象中还要快。

第二年的公共课,方阿米侥幸和金泰亨选上同一门。

一百多个人的阶梯教室,她总是最后一个到,站在最后一排望下去,黑压压一片人。她随便挑座位坐下,他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老师偶尔点名,“金泰亨”,男生举起身,眉里眼底都是笑,“到”。

窗外百年绿树茂密,有喜鹊停在上头,一声声啼叫,然后就着春光正好,扑棱棱展翅高飞。

方阿米每天吃过晚饭都会特意绕道去篮球场,医学院课程太重,偶尔才能看到他。

有天下过雨,方阿米买了一瓶老酸奶,习惯性去篮球场,人少了很多,本来不指望能见到金泰亨,没想到篮球从天而降,滚落在她脚边。

他和她隔着一张铁丝网,他微笑着问,同学,可以麻烦你把球递给我吗?

雨后空气清新,一眼望去,远方隐约能看见彩虹。

到了学期末,公共课老师让每个人准备ppt,上台做演讲。本来就是混学分的课,大家都只是草草准备,只求应付了事。

方阿米也是,上台头一天东拼西凑的稿子,老师又把百来号人分成三组,因为姓氏排前,她和金泰亨分到同一组。

每个人轮流上去演讲,没什么新意的主题,年纪大了,人人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真实情感,于是一个比一个水。

台上的人拿着稿子照搬着念,台下的人齐刷刷埋头玩手机。

轮到方阿米,她慢吞吞走上台,对上金泰亨的眼睛。

别的人都在聊天吃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听。

从头到尾,每一个人的演讲,他都认真地写笔记,认真地鼓掌,认真地说加油。

喜欢上这样的男孩子,真的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

室友拗不过方阿米,介绍医学院的同学给她认识,方阿米跟着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占座,放了学去吃大盘鸡。日子久了,真的能遇到金泰亨,大家一起打桌球,他从来没有失过手。

很多年后,蜀地落了一夜的雨,方阿米看舒淇和张震演的《最好的时光》,雨天的台球室,没有一句台词。

方阿米忽然想起他,英俊的少年,在望江河边的清吧里,站在角落里,抬起头,微笑着说,换一首歌吧,我想听周杰伦。

那年他还是少年,穿黑色体恤,戴棒球帽,听周杰伦,会弹钢琴、打篮球、玩桌球,考试年年拿第一,全天下的好都给了他。

再后来有年冬天,方阿米在寝室睡得脑袋昏昏,接到电话,医学院刚刚考完试,约她出来搓麻将。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又已经凑齐了一桌人。他怕她尴尬,站起身,说,我让你。

他坐在一旁看牌,从来不插嘴,可是方阿米觉得压力太大,越想装作无所谓,越是容易出错。

坐她对家的男孩子笑起来,说方阿米,你又少摸牌了。

她嗫嚅,转过头对金泰亨说,还是换你来吧。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说,随便玩,输了让他们晚上请吃串串。

过了夜晚十二点,学校门禁,大家都回不去,真的只有去吃宵夜,点一桌的串串。他喝不得酒,碰一点就脸红,偏偏大家喜欢逗他,喝了酒的人都口无遮拦,说,哎,金泰亨,我们班的某某喜欢你多年。

有人接话,哪个女生不喜欢金泰亨才奇怪吧?

方阿米坐在一旁,心底出了一身的冷汗,生怕被人看出少女心事。可是还是挡不住话题跑到她身上,学姐开玩笑的问,阿米,你说是不是?

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唯独金泰亨没看她,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你们要喝酒找我就是,为难别人女孩子做什么。”

向他表过白的女孩子可以从学校北门排到南门,他每一个都认真地说谢谢,从来不炫耀,从来不提她们的名字。

你看天上的月亮,落在河畔里,一片亮晶晶,你伸手去够,以为它离你很近很近,其实不是的。

它永远都在天上。

3.

大三那年暑假,他没有回上海,留在医院里实习。方阿米便借口要准备托福考试,一个本地人,赖在学生寝室不肯走。学校的咖啡厅放露天电影,周杰伦的《不能说的秘密》,方阿米饿着肚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位置。

夏夜多蚊虫,电影还没开始,晚霞落在湖面上,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美。

方阿米在人群里看到金泰亨,他正侧过头,和身边的人说话。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望过来,看到是她,他笑起来,叫她的名字,方阿米。

那一刻,竟然忍不住热泪盈眶,只为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只为他一句方阿米。

这些年,偌大的学校里,统共就也见过他那几面,所以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冬天,周杰伦来成都开演唱会,方阿米没买到票,走在望江河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那些年感情纯粹,喜欢一句诗一首歌一个人,都能喜欢一辈子。

少年骑山地车从她身边掠过,又倒回来,迟疑地问,方阿米?

得知她因为没有抢到门票难过,他想了想,说,我这里有两张票,你不介意的话就和朋友一起去看吧。

方阿米惊讶,想要问他怎么不自己去,又觉得两人其实没有那么熟,只好小心翼翼的接过票,要给他钱,他不肯收。

“就当做毕业礼物吧。”

他有两张票,都给了她,他让她约朋友一起看,不包括他自己。

后来才转辗着听说,他和女友分手,女孩本科学校太差,卯足了劲申请上美国研究生,金泰亨读的临床医学,没有办法出国。

年少时的情真意切,终究敌不过前途似锦。

室友问方阿米,金泰亨的女朋友你见过吗?

方阿米想了想:“在路上遇到过一次,穿着白色衬衫,牛仔裤,个子小小,没有化妆,他牵着她的手过马路。”

室友一针见血,听说不好看。

方阿米没有接话,从他那里学来的优点,尊重每一个人,不评价人好坏美丑,不说任何人是非功过。

在饭桌上也听别人提到过金泰亨的女朋友,她装作满不在乎,可是直至今日,对方穿什么颜色的运动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嫉妒,岂止不嫉妒,甚至没有遗憾和不甘心。

因为对手实在太强大。在爱他这条路上,多少女孩前赴后继,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得他半分青眼。

和她没有关系,她们都是输给了他。

演唱会那天,她一个人赴约,穿黑色毛衣,戴黑色棒球帽。全场尖叫声此起彼伏,荧光棒亮成蓝色珊瑚海。不再年轻的歌手走上舞台,还没开口,已经有人哭出泪来。

她打电话给他,男生接起来,客气礼貌:“你好。”

她不说话,举着手机,和他隔着漫长的信号,听完了一首《晴天》。其实不是不知道,周围那么吵,他根本听不清切的。

可是啊,他的难过她没有办法帮他承受半点,那她的快乐,希望能分给他许多。

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微笑着说:“谢谢。”

奇怪的是,演唱会以后,方阿米再在校园里遇到他,他疏离的点点头,比刚刚相识的时候还要冷淡许多。

室友说,早就给你说了,没可能的。不过金泰亨这点我觉得很好,从来不和女生暧昧,时间久了,你自然就忘了。

方阿米欲言又止,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不想忘,非但不想忘,还想记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幸运,遇见一个金泰亨。

他离开成都回上海的前一天夜里,她去找他。

她穿着刚刚买的白色蓬蓬裙,踩着亮晶晶的高跟鞋,睫毛刷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无谓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是不动心就是不动心。

还是那拍老排的音乐教室,听说他们这届毕业以后就要拆迁。六月盛夏,蝉鸣声歇斯底里,梧桐树下的长灯一盏一盏亮起,红色的灯笼,落在粼粼的水上,不知道池中是否真的有鲤鱼。

她踩在石头上,踮起脚,透过有裂痕的窗户看到他的背影,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弹钢琴,他的身影看起来那么落寞,再不复四年前的神采飞扬。

他们都长大了。

“想要对你说的,不敢说的爱,会不会有人可以明白。”

她捂住嘴,坐在皎白月光下,难过得嚎啕大哭出声。

爱一个人,怎会这样苦,可就算已经这样苦了,还是想要挡在他身前,替他饮尽一生的愁。

好久好久以后,金泰亨推开门,看到坐在月光下的方阿米,身边应该是一颗樱花树,不过花瓣早已零落。

“你……”

“我等你很久了。”她说。

男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迅速开口:“对不起,我……”

她神色凄切,目光有泪闪动,她说,你总会重新开始的。

他轻声说,但不是现在。

就这样,他和她都毕业了。

4.

再过了一年的春天,她二十四岁生日,请假一个人飞去上海,沿着淮海西路一直走。很少从他口中听到上海,所以只能在心底一遍遍的想象,他的故乡应该是什么模样。

结果离开的那天,钱包和手机都没人偷,她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着路人借了手机,踟蹰许久,拨下他的手机号。

那是她唯一能背出的十一位数字。

他气喘吁吁,双手放在膝盖上,给她道歉,说临时来了病人做手术。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瘦了一点,头发长长了一点,还是喜欢穿着黑色毛衣,不再戴棒球帽。当初在阳光下驰骋球场的英俊少年,已经成长到这般沉静稳重,可以独当一面。

樱花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她伸出后替他拍下来。这个倒是听他说过,上海樱花繁盛,就像蜀地芙蓉。

“没有关系,”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咧开嘴笑,认真地说,“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她怕他再躲着她,于是骗他说已经交了稳定男友,一切都顺风顺水。

那真是上海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她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一路繁花盛开,她喜欢花,一朵一朵地将名字说给他听。

他给她说刚刚救下的病人,且行且珍惜。

他请她吃饭,餐厅很安静,能看到外滩,他略为遗憾地说,可惜错过了这一季的青团。

她还是笑,转过头看外滩的灯火辉煌。

第二年,她再去上海,还是给他谎称出差。他上班太忙,她就在医院门口等他,这次特意赶在清明前,买到了青团,捂在怀中,想等他一起吃。

等啊等,等到黄昏彻底结束,稀疏的星光亮起来,他跑到她面前,给她连声道歉。

她摇头,说,我也是刚刚才到,下午和朋友一起逛街。

就这样,岁月慢慢从墙上剥落,她一年总共能与他说上两次话。

一次是在春天,她每年从蜀地飞往上海,和他一起吃一顿饭,前菜、正餐、饭后甜点算齐了,也超不过一个时辰,他送她回住处,站在酒店门口与她告别。

他请她吃饭,她过意不去,给他捎来蜀地的茶,竹叶青、峨眉飘雪,还有自家老人熏的香肠腊肉、郫县豆瓣,解一解他的嘴馋。

飞机落地时,她会和他发一条消息报平安,他回复万事顺意,就是全部了。

一次是除夕,她假装群发短信,给他说一句,新年快乐,他回,新年快乐。

她千里迢迢,就是为了这么一句你好和再见,回头多看他一眼,用此撑过下一年的漫长思念。

渐渐的,去上海的次数多了,她看着他在上海买房、买车,渐渐稳定下来。多少知道了些他的家世,方阿米黯然,他是她见过出生最好的男孩子,也是最勤奋努力的一个,听说他上初中以后,就再也没有问家里要过半分钱。

其实早该猜到他,他那样的教养,并非普通人家教得出来的。

有一天遇上他第二天要考试,她陪他去书店,她穿着高跟鞋,踮起脚尖走路,生怕惊扰到别人。他要的资料书摆在最高一栏,她够不到,他站在她身后轻松取下来。

还有一次她住在苏州河边,沿路有家红宝石,他买给她吃,说是他从小吃到大的点心。从此以后,每一次去上海,她都要去买一盒奶油小方。

她说,上海真好。

他点头,说蜀地也好。

他不知道,她觉得这里好,只是因为有他罢了。

5.

第六年的秋天里,他结婚了。

新娘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孩从美国学成归来,如愿以偿的获得博士学位,从此可以昂首挺胸。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方阿米正好经过望江河,看到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去报到的新生,女孩子各个素面朝天,男生把头发剃得极短,每个人都用力地微笑和拥抱,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向未来。

又是新的时代,新的故事了。

那一年,周杰伦再次来成都开演唱会,同事们抱着鼠标守在电脑前抢票,只有她一个人埋头改ppt。

当年室友戳着她的脑袋说,方阿米,别想了,你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遇见他以后,她人生的每一个七年,都给了他。

她再去上海,不敢单独见他。约他出来吃饭之前,先翻遍了电话簿,联系上当年的同样留在上海的朋友,五六个人聚在一起。

这一次他提前下班,在餐厅门口等她,他难得的穿了休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只剩一件白色衬衫,风度翩翩。

她看着他的背影,多看一眼,就一眼。

心坠阿鼻地狱,年岁渐长,拥有了许多,却越发不懂究竟何为人生。

所以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也要来见你一面,看一眼彼此最初的模样。

看一眼时光深处,看一眼原来还有初心不改。

一眼成痴,一眼入魔,一眼万年。

他们上海的一群人其实是常见面的,周末还会约出来打麻将,自然有自己的话题。聊上海的天气、房价、甚至小孩读书。她坐在一旁接不上话,还是他心细,递上菜单,问她要不要再加一碗酒酿小圆子。

忽然餐厅断电,黑暗笼罩下来,众人发出轻微的低呼,

恢复光明的那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地望向她,她温柔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夹菜。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他们站在大河的两端,看着彼此,微笑,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这就是全部了。

那些情深意重和花样年华,谁又会在意呢。

人人都在讨论房价、薪水、汽车贷款或者出国旅行,香奈儿劳力士,钻石戒指和学区房……这才是热热闹闹的话题,永远不会冷场。

成年人的世界多么无聊,可是置身于这世界的巨大洪流,一个人的情义和思念,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坐夜晚的航班回成都,飞机掠过城市上空,她贴近了窗户仔细的看,心想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在那个夏日的夜晚,她在音乐教室前,鼓起勇气对他表白的时候。

她在深夜抵达家中,她打开上了锁的抽屉,一样一样整理这些年去上海的东西,飞机票根、一个人的电影票、奶茶店的收据,还有余额的公交卡……一样都不舍得丢,统统留着,不知不觉,已经这样厚了。

方阿米没有告诉过他,二十二岁那年,她没日没夜的投简历,清一色全是上海的公司。最后过五关斩六将,真的被一家制造公司录取,她欢天喜地,天天在论坛上逛租房信息,还在上面选了不少二手家具,做梦都在想要如何装饰她的小小天地。

面朝阳光的窗户边放一个躺椅,可以在上面看书,公司和住所和他的医院都在同一区,说不定周末还能借口找他一起看电影。

他说不会是现在,她就等他,等到他愿意的那一天。

出发的前一天夜里,她紧张得睡不着觉,却听到父母在客厅里说话,母亲一边说一边哭,上海那样大,她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独自跑去,以后生病了怎么办,出了意外怎么办。

父亲沉默,大口大口地喝闷酒。

最后,母亲叹气:“从此以后,就只剩聚少离多了吧。”

那天夜里,方阿米茫茫然坐在床上,她家境普通,这间屋住了十几年,回家的路走过千千万万遍。她在此地出生、长大,人人都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父母好不容易盼着她长大成人,她却要离开。

她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几年前,他坐在窗边的座位,身旁梧桐枝繁叶茂,一只喜鹊拍打着翅膀,忽然一下飞走了。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动,为那些一去不再的年少时光。

没想到,公司真的派她去开会,想到以前每每找借口骗他说出差,觉得造化弄人。

等到了上海,才又听说他已经离婚,妻子受不了他在医院日夜不分,没有一天休息的生活。

两个人好聚好散,他将名下所有财产赠与对方。

好友替金泰亨打抱不平,说明明当年你是为了她才选择学医,如今她却以此来指责你。

他怔怔望着窗外月色,轻轻摇头,说:“不是她的错,这些年分分合合,我们之间的感情都已不复从前,却还天真以为可以破镜重圆。”

她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忽然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

金泰亨啊。

6.

他越来越忙,医院有去国外的学习项目,为期一年,院长把名额分给他。出发前给他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好好休息。

朋友们纷纷起哄,让他请客,选的是外滩旁的西餐厅,烛光摇曳,他忽然想起她。好些年前,一个刚落过雨的春天,她来到上海,钱包手机被偷,走投无路下给他打电话,他就是带她来的这家餐厅。

为什么要打给他,他和她都没有提过。

饭局结束,他径直开车到浦东机场,等待第二天最早一班飞往成都的航班。老大不小的人,做了上千台手术,竟然像个少年人越发惴惴不安。

她来机场接他。三十七八度的夏天,蝉鸣声歇斯底里,她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球鞋,头发剪短了许多,扎成最流行的半丸子头,背卡其色的邮差包,怀里紧紧抱着两杯冰红茶。

她个子矮,在人群中一边跳一边挥手,一张脸通红,像是回到了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她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眼中泪光闪动,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金泰亨,金泰亨。

他站在出口处,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尘埃落地。

这么多年,老的只有他,她从来不曾离开。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此生能够遇见她,其实是他三生有幸。

她带他去路边吃火锅,厚厚一层红油,在再铺满一层青色花椒,是在上海吃不到的味道。

走在九眼桥的河边,他说,“我很想念这座城市。”

远方挂着又园又大的月亮,泠泠的落在湖面上。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许多年后回过头看,这竟然是他一生中对她说过的,最接近情话的一句。

然而再接近,也不是。

也回去大学母校,医学院在另外一个校区,他给她讲教学楼、实验楼、食堂和学生寝室的怪谈,她抬起头,阳光从银杏叶的罅隙落在她脸上。

他走在这座老城,怀念他的青春,可是他的青春里其实并没有她。

那些年,他尚还是个走路有风的少年,他牵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过马路,笨拙地打着太阳伞。她站在路边看到这一幕,回到寝室哭了一整夜,青春往事啊,如今说出来自己都要笑。

她忽然问他,你会怀念从前吗?

男人摇摇头,他微微笑,说,往事无论好坏,不断回望,只会教人难过。在医院多待一些时日你就会知道,活在当下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她神色黯然,过去,现在,未来,她什么都算不上,从来都不曾入他的命。

却还是强颜欢笑,在蓝天白云下伸了个懒腰,说,小的时候想快点长大,长大以后又想返老还童。

这么多年,她记得和他吃过的每一段饭。二十四岁时的那道粤菜腻歪,二十五岁的东南亚菜加了太多糖,二十六岁的上海菜缺一道糕点,二十七岁的火锅点了鸳鸯,二十八岁的日本料理寡淡无味,二十九岁的川菜毫无辣味,三十岁的涮羊肉吃了上火,三十一岁的烧烤烟雾缭绕,模糊了彼此的脸。

大概是真的运气不好,竟然没有吃过什么美味的食物。

不过倒是听说过他做饭很好吃,她没有福气,一生未能尝过。

关于他的诸多遗憾,不能想,一想就会恨,恨此生营营。

他在成都待了三天,终于换成他等她下班,她喜欢吃曲奇饼干,他陪她去逛超市。推很大的购物车,她笑着说有免费劳动力,于是买了很多蔬菜水果,囤了一星期的量。她一手举了一个苹果,转过头问他,哪一个好看。

离开的时候,他说:“明年你再去上海,我就没法请你吃饭了。”

她笑着伸懒腰:“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差了。”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离开以后,她再一个人去超市,拎小小的一个购物篮,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想起他曾经和她并肩站在这里,竟然落下泪来。

朋友说,还不如不来,他随随便便来一趟,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怎么面对。

于是拽着她去相亲,苦口婆心地给她说,你不要拿人人和金泰亨比,像金泰亨那样的人,一辈子也就一个。

况且,朋友叹一口气,他如果要喜欢你,十几年前就喜欢了,你再等也等不到的。

她低头看杯中的酒,蜀地产好酒,可惜他和她都不胜酒力,白白浪费了良辰美景。

“你都说了,他那样的人,一辈子也就一个。”

他从来不知道,每一次飞机起飞,看着璀璨的上海城,她都会流泪。

一年一会,在春天和他一起看见了花,便意味着永远也无法和他一起吹过夏天的风,看见秋天的落叶,在冬天说话的时候,口中呼出暖气。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她总比他早了一点。

太早爱上他,太早离开他,太早遭遇命运的无常,太早见过天地,让他住进她心底,从此再无法爱上别人。

唯独没有早一点遇见他。

月光洒满望江水,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曾在此地,遇见他。

7

他从波士顿回来,又是日以继夜的工作。他带学生,将在国外学的技术和课题传给他们,几乎睡在了办公室,半夜里听到病人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一旁茫茫然叫着妈妈。

他弯下腰,唱歌哄她,很多年没有唱歌了,“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和你一去躲过雨的屋檐。”

女孩子破涕为笑:“叔叔,这首歌好老好土哦。”

他抬起头,看到窗外结了霜花。他在波士顿的冬天,他走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忽然想起她,她自小在蜀地长大,大概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雪。于是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隔着十五个小时时间差,她还在故乡熟睡。

于是他将手机聊天记录往上翻,这么多年,他们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雪停的时候,收到她的回复,她说,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那一年春天,她没有来上海,他知道,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除夕的时候还是收到了她的祝福短信,新年快乐,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的手指稍做停顿,拨了电话过去,她诧异地接起来,他微笑,说,方阿米,新年快乐。

沉默的一瞬间,电话两端同时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

想起二十二岁那年,她说,我等你很久了。

这样一忙,又是三五年过去。

最后一年春天,他终于做完冗长的交接,辞去工作。

去往机场的路上,他看到玻璃窗外的樱花开了。他做了一辈子的医生,日夜救死扶伤,早就看惯了生死,从来不懂这些花花草草的浪漫,竟然记得每一朵花的名字。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喜欢看花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她。

飞机冲破云层,原以为会有金光刺眼,却发现云层上空还是电闪雷鸣,机身剧烈颠簸。机长紧急广播,身边的乘客放声尖叫。

机身开始燃烧,机舱里一片混乱,可是他想,和他日日经过的手术室外的长廊也没什么分别。他打开手机,没有信号,只剩下一格电量,他找到她的名字,最近的一次对话,她说,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这一刻,心痛得竟无法呼吸,他捂住眼睛,热泪滚滚而下。

二十年来,人生几度波澜,多少次辉煌,多少次失败,多少人前风光,多少风尘仆仆,他一生男儿心,这是他第一次落泪。他这一世,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唯一的亏欠,就是她。

欠她一句对不起,一句我爱你。

火光染红了整片天。以为还有一生一世可以相守,以为未曾说出口的旦旦誓言,总有一天可以传达,以为还有好多好多个明天,他推着巨大的购物车,帮她一起选苹果。

许多年前,尚且年少的他骑着山地车在她身旁停下,他问她,同学,请问望江路怎么去?

她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牛仔背带裤,拎着行李包,仰起头弯起眼笑,说我和你一起去呀。

机身不可控制的向下坠,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闭上眼,一生就此结束。

万里之外,她走在望江河边,忽然抬起头,看到远方残阳如血,一时间竟然觉得心痛得要窒息,捂住胸口,无端落下泪来。

忽然间看到,穿着黑色球服的英俊少年,站在漫天的霞光中,回过头来,弯起眼睛笑了笑,说,方阿米,你别等了。

二十年前的蜀地,十年前的上海,都已经成为故人口中的老旧相片,一生只够爱一人。

流星坠落,未来得及说再见。

7.

四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她逝世于上海的单人公寓里。

公寓下有苏州河的分支,每年春天的时候,路边的樱花开了又谢。

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和她曾并肩走过这里,天空落下小雨,他用手中的文件袋给她遮雨。看见路边有一树夜樱在一瞬间绽放,她怔怔地停下来,回过头对他说,你看,花都开好了。

那个雨夜之后,她感冒发烧,独自在医院输了三天吊针。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补上那份被淋湿的报告,是他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犯错。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人生不过一条巨大的河流,谁能保证一帆风顺,谁能保证永远并排而行,谁能保证我们要去的远方,是不是同一片海。

看一颗流星,许一个心愿,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下下辈子,她奢求着总有一世,她可以再次遇见他,比任何人都要早一点、遇见他。

她的一生都在等。

等一朵花开,等红灯变绿,等下一年的春天,等飞机起飞和降落,等球落入篮框的刹那,等他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口,等他回过头来看她,等他弯起眼睛笑,等他叫她的名字,等他对她说新年快乐,等他在黄昏时刻下班,等他出现在七十亿的人群中。

等晴天、等阴天、等雨天、等明天。

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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