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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无所有】SUGA

  

拙作一篇,祝阅读愉快。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1.

1997年的春天,太宁湖边的樱花开了。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开满绣球花的别墅大院外停下来。我迫不及待的推开老爸的车门,窜下去,站在新房子的门口东张西望。

我穿着七层蕾丝的粉红色连衣裙,太过兴奋,拎着纱摆在大门口一圈一圈的旋转,十几秒后,我眼冒金光,晕得一塌糊涂。

我踉踉跄跄的停下来,眼前一道黑影,我和来者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痛痛痛痛痛!”

我捂着自己的脑袋晃了晃,终于清醒了一点,看清眼前同样摔倒在地的男孩,白得跟鬼一样的皮肤,穿着白色衬衫,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喂,”我坐在地上,两腿一蹬,“快拉我一把。”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粉嫩的公主裙上,欲言又止,最后不情愿的伸出了个。我使劲拽了他一把,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我挡住他:“喂,你是谁?做什么的?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的干嘛?”

男孩不可思议的看了我一眼,重复:“你家?”

“对啊,”我自豪的抬了抬下巴,“从今天起这就是我家了,很大吧?漂亮吧?羡慕吧?嫉妒吧?”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我,然后面无表情地说:“放手。“

我死死扯住他的手臂,连哭带喊,“来人啊,来人啊,有小偷!”

他停下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三分钟后,我的父母终于姗姗来迟,我妈扶着额头上前拉开了我:“情聆,放手,听话。”

“他偷我们家东西!”我说,“就是他!”

我爸拎起我的衣领把我甩到一边,嫌弃的说:“丢人现眼。”

我妈指了指对面的大门,对我说:“这才是我家,快给别人道歉。”

7岁的我,趾高气扬的给了他一个尊贵的白眼:“小白脸。”

闵玧其扯扯嘴皮,冷笑:“花孔雀。”

我和闵玧其在同一天搬入了新家,两栋别墅门对门,我和他的卧室阳台对着阳台,我们透着窗户看到彼此的脸,不约而同的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然后一起“哗啦”一声拉上了窗帘,再“砰”一声关上门,“啪嗒”关了灯。

这日恰逢立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气死我了。”

我拉着被子边,生气的在心底咒骂闵玧其,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太宁湖在宁市的市中心坐了上千年,湖边的两栋别墅位置绝好,看得见日落和湖光粼粼。

听说这里旧时住过一代名将、一朝文臣,后来改朝换代,史书也查不到他们身后之事。这两栋旧屋几度沉浮,军阀混乱时候,住过民国太太、也住过权朝少帅。

再后来他们的子孙远赴海外,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这两栋房子便渐渐被人遗憾,门外长了野草,传奇随着年月一起褪色,孤零零对望了许多年。

我和闵玧其就在这里相遇,一天天长大,度过了我们最好的时光。

妈妈教我背诗,我摇头晃脑,故意大声的冲着对面喊:“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对面闵玧其耸耸肩:“无可奈何春去也,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我呸!

那时年幼,无知得理所当然,江南有多好,春天有多美,我们根本不知道。

2.

平心而论,我和闵玧其之间,除了我很黑他很白以外,其实有很多的共同点。

他从六岁开始弹钢琴,我早他一岁,五岁开始弹大提琴,我母亲是国内知名音乐家,师从他的外婆。他比我早出生三天,逼我叫他师兄,我坚持说我是师姐,我们每次见面都会因此大打出手,我使出九阴白骨爪,把他抓得鼻青脸肿,然后转眼就哭着跑到他父亲面前,抱着他熨烫笔直的西装裤嚎啕大哭:“玧其哥哥打我!”

闵玧其不知道被他爸爸痛揍过多少次,他还被惩罚打扫别墅外的街道,秋天的时候樱花树叶落了一地,他好不容易将它们堆起来,我“一二、一二”的踏着正步,从上面碾压过去,将叶子踢得尘土飞扬。

偶尔也有和解的时候。

每天夜里八点,是我和闵玧其的练琴时间。我总是狼吞虎咽的吃完晚饭,将筷子和碗朝脑后一扔,叮叮咚咚跑上楼,“呜”一声拉响大提琴,下一秒,对面响起一道悠长的钢琴声。

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我低下头,看着乐谱,咧开嘴笑。

有了闵玧其的陪伴,每个夜晚都变得熠熠生辉,我在琴声里畅游,觉得可以乘着它们,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妈妈出奇的喜欢闵玧其,每天都要训斥我:“在人家玧其面前注意点形象,吃东西要细爵慢咽,不要没大没小的叫唤,头发要辫成辫子才好看。”

“才不要咧,我干嘛要为了闵玧其那个小白脸改变自己。”我满不在乎的说。

我妈无可奈何的摇头:“臭丫头,以后你会后悔的。”

1999年的最后一天,一整个世纪的欢笑与眼泪,在我和闵玧其的魔音二重奏下宣告结束。

远处烟花一阵一阵腾空而起,在湖面的交映下越发美丽,绚烂夺目,惊醒了藏在地下的众生。

春天就要来临。

我和闵玧其上了同一所初中。

按照身高排序,我坐第一排,他坐最后一排。

我天生丽质,刚进入学校就被男生们众星捧月,奉为公主,还有高年级的学长来教室门口堵我。正好挡住了闵玧其的路,他拉了拉书包肩带:“麻烦让一让。”

学长瞟了他一眼:“小子,你帮我把情聆叫出来。”

闵玧其转过头,掀起眼皮看向我,然后面无表情的说:“还是算了吧,她看样子更想要解开试卷上那道数学题。”

“少废话!你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闵玧其皮笑肉不笑的说:“还真有点关系,那边那位半个小时解不开一道不等式的丑丫头,是我妈钦定的儿媳妇。”

“扑通”一声,我从椅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而闵玧其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也真的有女生吃他那小白脸的一套,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大片脑残少女的尖叫,就连班主任都对他特别宽容。

我走在女厕所门口,听到两个女生窃窃私语:“刚刚闵玧其在偷偷看你诶!还欲言又止了半天!脸都红了!他肯定是喜欢你!你那么漂亮!”

另外一个女生用嗲嗲的台湾腔回到:“没有啦,不过好奇怪哦,我每天都会在教室门口遇到他,说起来还蛮巧的噢。”

“肯定是专门来看你的啦!不要不承认了!”

我在镜子里瞄了一眼“说起来还蛮巧的噢”,冷笑的说:“我想他刚才确实是在看你,也确实有话要对你说——”

我对着正在抹口红的她们灿烂一笑:“你、裙、摆、扎、进、内、裤、里、了。”

我和闵玧其把人生过得大摇大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整天背着大提琴的女生和钢琴弹得很好的男生。

学校每年的晚会一定是我和他压轴,合奏《献给爱丽丝》,又高雅又落俗,人人都喜欢。

我母亲的好友珍妮教授曾听过我的表演,连连称赞,这件事还上了维也纳的报纸,十四岁的天才大提琴手,就连北京的乐团也向我投出橄榄枝。

媒体采访差点挤破教室的门,我的同学们都成了我的头号粉丝,想方设法找我要签名,各个都以认识我为荣。

我用高傲的语气对闵玧其讲:“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大提琴是什么,音乐是什么。”

那时候我其实并不知道,大提琴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伦敦交响乐团到香港演出,那是他们这么多年首次来到中国。

闵玧其买了两张vip票,送给我做生日礼物。

“闵玧其,”我说,“我们私奔吧。”

闵玧其当时正在翻乐谱,手上一用力,笔尖划破了纸,他目瞪口呆的转过头看我:“稷情聆,你发什么疯!”

“走嘛,跟他们一起的话又是那一套,购物购物购物,好无聊哦,听说香港的车仔面很好吃,我妈妈肯定不让我吃。”

“你妈知道了肯定要掐死你。”

“所以你带我去啊,”我理所当然的说,“这样就是你妈掐死你而不是我妈掐死我了。”

闵玧其一脸无奈。

我们在黄昏时落地,机翼倾斜,夕阳在云层镀上一层温柔的红色,然后渐渐散开。

闵玧其带我去维多利亚港边最高的楼顶吃晚饭,要提前两个月预约的座位,牛排放在火炉上慢慢烤。我和闵玧其面对面坐着,头顶是透明的玻璃,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是灯光倾斜下来,也算是流光溢彩。

我抬起头凝视闵玧其,他身后就是璀璨的维多利亚港,聚集了一片人间。他看起来是那样英俊,漆黑的眼,看起来就像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人。

等到月光洒下的时刻,我们身旁那桌的女生忽然发出惊喜的尖叫,我转过过,看到穿着燕尾服的服务员推上五层的蛋糕,还有巨大的玫瑰花,她对面的男生单膝下跪,举着戒指虔诚的说:“Marryme。”

女生眼里喊着泪水,扑向心爱之人。

我收回羡慕的目光,小声的说:“要是以后有人这么给我求婚,我一定不会答应。”

闵玧其似笑非笑的斜睨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那要怎样你才肯答应?”

我想了想,冲他吐了吐舌头:“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答应的,哈、哈、哈、哈!”

“不过——”我故意拉长了尾音,“如果肯弹钢琴给我听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要很大的舞台,万众瞩目、闪闪发光的那种。”

闵玧其用叉子戳起一块牛排,准确无误的塞进我的嘴里,冷笑道:“别做梦了。”

我白了他一眼,目光继续停留在身旁那对爱侣身上,又憧憬又遗憾地说:“可惜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我没有说。

却看见闵玧其擦了擦嘴,站起身,走到餐厅中央的钢琴前,对着那对年轻的情侣说:“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献丑一曲。”

他坐在钢琴前,我眯起眼睛,看到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他微笑着伸出手,按下第一个音符,《梦中的婚礼》,我闭上眼睛,手指跟着音乐跃动。

少了什么,我没有说,但是他知道。

一曲结束,全场掌声如雷,每个人都微笑看着闵玧其。

被求婚的女生抱着花束上前,抱住他,说:“谢谢,小帅哥,你以后会有一个美丽的新娘子。”

3.

选高中的时候,我一意孤行,要去四中。

因为那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周六才能放假回家。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什么叫自由,觉得离开了父母的庇护,就是自由了。

闵玧其原本已经拿到了本地一所贵族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耸耸肩,把录取通知书丢进垃圾桶:“我陪你咯。”

见闵玧其这样顺着我,我的父母也不好再反对,一脸无奈的说:“那就拜托你照顾她了。”

我把手放在背后,偷偷冲闵玧其比了一个“v”。

后来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的任性,一定要去四中,闵玧其是不是就不会遇见程青青,那我的人生,也不会落得那样荒唐的结局。

说不后悔是假的,可是人生长河,他总会遇到李青青、徐青青……他总会遇见别的什么人。

可惜不是我。

程青青初中就在四中,是直升生,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就有人指着我和闵玧其说:“程青青,你不是喜欢弹钢琴吗?看到人家闵玧其没?那样的人才配弹钢琴。”

“还有人家稷情聆,女神应该是那个样,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我顺着大家嘲讽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叫程青青的女孩,平凡无奇的一张脸,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别过头,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讨厌程青青,好像青春期就是那样,总会有一些人,莫名其妙的不被喜欢。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些人之所以讨厌程青青,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

而是因为敬佩,佩服她十年如一日的努力,羡慕她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不顾所有人的冷嘲热讽,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它。

当别人还懵懂的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她已经手持巨斧,为自己披荆斩棘。

嫉妒能吞噬一个人,谁人能避免。

“我觉得她还蛮可怜的,”我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那么拼命学习了,成绩还是不好,长得也不好看,又不合群,老是被人欺负。没有钱买钢琴,每次只有来音乐教室练习,听说她每天五点就要起床。”

闵玧其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情聆,别随便说别人可怜。”

“上天怜悯众生,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闵玧其认真的说,“我觉得她那样挺好的,每个人都有发光的地方,只是很多不为外人所知。”

“知道了,”我别了别嘴巴,“你干嘛这么严肃。”

“我还挺喜欢她的,”他说,“她钢琴弹得很好,有机会过来听听,她是我遇见过最有天赋的人,有才华的人本身就是被上天眷顾,怎么可能可怜。”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我和他的影子,情绪不佳的说:“哦。”

走了几步,我还是不服气,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喂,我也有啊,我的大提琴也拉得很好!你为什么就没有称赞过我!我也很有天赋!很有才华啊!重色轻友!”

“吃醋了吗?”闵玧其嬉皮笑脸的冲我眨眨眼睛,“你还有脸说哦,《五号大提琴奏鸣曲》学会了吗?”

“你咧?《降E大调夜曲》又会了吗?”

我和闵玧其互相冲彼此做了一个鬼脸,我说:“你等着,我肯定比你先。”

他懒洋洋的“哼”了一声。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只巨型犬,“汪汪汪”的狂吠着向我们冲来,我被吓得魂不守舍,“啊啊啊啊”的尖叫着,躲去闵玧其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一时间,一条街上充满了一人一狗的叫喊。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那只大狗,目不斜视的从我面前奔跑而过。我都惨叫成那样了,它竟然连余光都没有赏我一下。

闵玧其笑得直不起身,斜眼看我:“出息哟,就你这样还想拉《第五号大提琴鸣奏曲》?别给贝多芬丢脸了行不行。”

我踮起脚,用双手扯他的脸,将它向左右两边使劲拉开,威胁闵玧其:“你再说,再说我掐死你!”

我和闵玧其一路打打闹闹回家,天色暗下来,我们的影子隐约重叠在一起,我使了一个小心机,偷偷伸出头,放在他的手臂后面,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手牵手。

走到家门口,我们同往常一样给彼此说“明天见”,这是我最喜欢的三个字,因为那时的我和闵玧其,还有好多好多个明天。

路灯亮起,我想了想,说:“闵玧其,你知道吗?我还是觉得她很可怜,因为我比她幸运。”

我比程青青幸运,因为我有闵玧其。

因为有闵玧其,所以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明亮的,无论什么时候侧过头,都能看到他在我身边,与我并肩而行。

闵玧其笑了笑,伸出头拍我的头:“好啦,那就约好了。”

约定好了,要一起走下去。

不可避免的是,闵玧其和程青青越走越近。闵玧其喜欢坐最后一排的位置,老师便让他和程青青坐同桌,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有天上课,老师背过身写作业,程青青忽然笑出声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程青青的笑声,全班所有人转过头,看到闵玧其满脸通红的捂住程青青的嘴。

老师气急败坏,用粉笔砸中闵玧其,厉声道:“闵玧其、程青青,你们给我出去。”

闵玧其站起身,程青青拿着书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走出教室。

全班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面无表情的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认真写作业。

那个周末,回家的路上,我冲着闵玧其发了很大的火。

“我不管!”我说,“你发誓,你再也不和程青青说话,再也不和她一起弹琴。”

闵玧其无可奈何:“情聆,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我说。

“稷情聆,”他说,“你已经十七岁了,应该懂事一点,成熟一点,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稷情聆,如果你现在不能明白这一点,往后的人生会吃到苦的。”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将录取通知书丢进垃圾桶,纵容的说“我陪你咯”的男孩。

那一刻,我觉得有什么在我心底破碎,我如鲠在喉,却不知该如何吐出。

我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成熟懂事,但是如果长大的代价是失去闵玧其,我宁愿一辈子被关在那栋房子里,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对面的他。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因为天气太好,语文老师带我们去礼堂,说要放电影给我们看。

在我们端着凳子,刚刚抵达礼堂的时候,大地猛然颤抖起来。地震发生的太过突然,整个礼堂乱作一团,所有人都不要命的往出口跑。我坐在最前排,被身后的凳子绊倒,整个人摔在地上。

四中是百年老校,建筑物都年久失修,礼堂的整面墙都坍塌下来,我正好站起身,周围人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天花板砸下的那一瞬间,我侧过头,看到远处的闵玧其,紧紧抱住他身边的程青青,出口的光落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是那样模糊。

我是被消防人员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我及时护住了头部,没有受什么致命的伤害,也正因为这样,我的手指被落下的石块砸中。

父母为我换了许多所医院,得到的回复都是就算康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灵敏。

我坐在病床上听他们说诊断结果,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真正意思是,我不能再拉大提琴了。

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探病,闵玧其每日都来,我冷冷的说:“滚。”

最好笑的是程青青竟然也来看我,我光是想到她的名字,都忍不住想作呕。在医院的夜里,我每天晚上都不肯入睡,对母亲谎称失眠,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为一闭上眼睛,我就会想到地震发生的那天,躲在闵玧其怀中的人竟然是她。

凭什么。

我自虐般的一遍遍回忆起那一天,头顶的天花板落下来,而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它砸向我。

闵玧其,你怎么舍得?

出院回学校那一天,我穿着价值连城的裙子,还特意涂了粉红色的唇膏,镜子中的我美丽得像是天使。

可是我在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全场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有人主动给我打招呼:“情聆,快来。”

他们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好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经过我身边,想确定我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他们一遍遍的走过、走过、走过。

上课前五分钟,闵玧其出现在教室门口,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他还有程青青身上徘徊。

我受不了那些可怜的目光。

他们究竟在可怜我什么呢?可怜我的手指受伤,再也无法拉大提琴?还是可怜我的心上人,在最危险的那一刻,选择了保护别人?

闵玧其深呼吸一口气,拉住我的手,将我拖出教室。

我们走到一棵樱花树下,我冷冷地说:“放手。”

他看着我,说:“情聆,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闵玧其说对不起。从此以后,这成为我最讨厌的三个字。对不起有什么用呢?闵玧其,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们回到从前吗?

“闵玧其,”我面色冰冷的看着他,讽刺的说,“我认识你十年,十年,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竟然比不上一个程青青。”

他怔怔的看着我,他的眼眸一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带着报复的恶意,一字一句,捅入他的心间。我知道这样会伤害他,可是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又有谁来替我承受?

“闵玧其,”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那双漆黑的、漂亮的眼睛,我说,“我恨你。”

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闵玧其,就这样吧,毁掉我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回忆,许下的承诺,约定好的未来,让我亲手将它们全部推倒。

既然再也回不到从前。

残阳如血,恍然间让我想起曾经有过的一个春天,我和他坐飞机去香港,飞机降落的时候,云层上夕阳层层叠叠,遥远的地方可以看见星星。

我侧过头,看到身边酣然入睡的少年,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那一年的元旦晚会,上台压轴的是闵玧其和程青青的钢琴合奏。

我独自坐在台上,看着所有的灯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他依然英俊,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而原本平凡无奇的程青青,因为站在他身边,也变得好看了许多,婉约温柔。

琴声悦耳,闵玧其曾经称赞过她拥有天赋。

我转身离开,因为没有办法再多呆一分一秒。我曾经引以为傲的音符,此时正一下一下的切割着我的灵魂。

闵玧其对我说过,有才华的人本身就是被上天眷顾的。

那我呢,闵玧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程青青对我做了世界上最残忍的一件事,我的爱人、天赋、梦想,被她一样一样拿走,而无论我如何歇斯底里,都无法再守住半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去到她身边。

闵玧其曾经说我不够成熟懂事,我终有一天要明白,地球不是围绕着我一人而转,那闵玧其,你又知不知道,地狱的滋味是什么?

5.

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了治疗我的手伤,父母决定举家迁去了英国。

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闵玧其站在楼下,一遍遍的敲门。我一样一样的收拾行李,恍若未闻。

我颤抖的伸出手,去抚摸放在角落的那把大提琴,手指碰到琴弦,心中一片荒芜。琴身已经失去它原有的光泽,谁还记得它曾发出过怎样动听的声音。

我回过头,面无表情的对母亲说:“把它丢了吧。”

母亲发生一声叹息,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天光微亮的时候,我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打开门,看到在门外占了一宿的闵玧其。

他双眼通红,轻声开口叫我:“稷情聆。”

我停下身,侧过头看他。

我知道他曾怎样呼唤我的名字,情聆,情聆,他眼里带着笑意,摘下飘落在我头顶的花瓣。

我嘴角微动,想说再见,可是知道此去经年,已经不会再见。

所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稷情聆,稷情聆,无比哀伤,教我心痛如绞。

于是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闵玧其,春天来了。”

十年前的春天,也是在这扇门前,我提着裙摆快乐的舞蹈,一头撞上穿着白色衬衫的小小少年。

而如今,闵玧其难过的抬起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静静凝视眼前英俊的他,怔怔的想,他大概是哭了。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到底是谁毁了这一切?闵玧其,你告诉我,是你还是我?

伦敦连绵多雨,春天的时候也有樱花盛开,花瓣被风吹落在泰晤士河,然后流向他方。

十几岁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憧憬这座城市,这里有皇家音乐学院,有世界五大交响乐团之一。人人都在谈论音乐和天气,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有才华和天赋的人们。

我却放弃了大提琴。

我的手伤慢慢恢复,看起来已经和正常人无异,只是不能再尝试乐器演奏这样高强度的事。我考入国王学院,读的是金融,每天分析数据和市场,抱着厚厚的课本穿梭在教室与图书馆之间,每个月都要用英文写长长的论文,随时随地穿着正装,和音乐没有半分钱关系。

伦敦街头总是有流浪艺人,拉琴,跳舞,甚至弹钢琴,他们明明过得贫困潦倒,嘴角却始终带着笑容,我总是目不斜视的从他们面前经过,走出很久以后,才停下来,轻轻的哼一哼那旋律。

许多东西,都是在失去以后才明白它有多重要,比如大提琴,比如梦想,比如闵玧其。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快,又过了几年,有男生给我表白,五官英俊,皮肤白皙的英国人,他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遇见他的那天伦敦突然骤雨倾盆,我的手机没电关机,我咬牙冒着风暴前行,一脚踩入水坑,雨水漫过我的脚踝,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碧蓝色的眼睛,像是落满了阳光的大海。身材高大的男人,撑着黑色的大伞,为我挡住身前的风暴,微笑着对我伸出手。

一道闪电从灰蒙蒙的天空劈下来,远方暴雨滂沱,那一刻好似世界末日。

我忽然忍不住嚎啕大哭出声,这些年来,每天夜里我都会做梦,梦到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一瞬间天崩地裂,我心爱的男生转过身,将别人紧紧搂在怀中。

闵玧其,你可知我有多么恨。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一家顶尖的证券公司找到工作,同期的同学们也都去往各大银行、金融公司,我们依然是天之骄子,未来看起来很光明。

上班的第一天,站在人潮涌动的伦敦街头,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来,所有人都形色匆匆,那一刻我忽然想,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曾经都有过怎样的梦想?

又是如何一步步抵达了此时此刻?

有些时候还是会想起闵玧其,然后不可避免的想到程青青,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他们大约都已经实现了彼此的梦想,成为世界上那一小撮幸运的人。

人生的道路险阻,但是他们曾共患难,天灾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刚刚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登陆过一次过去的社交账号,发了一张我们十指相扣的照片,我在下面写:“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我知道这样很蠢,假装潇洒的让所有人知道,就算没有了闵玧其,我的人生也可以过得很好。

仔细想想,其实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吧。春夏秋冬,所有的人都在大步向前走,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永世不得翻身。

后来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手下带了一名年轻的实习生,受一点点小挫折都要哭得惊天动地,我不忍冷眼旁观,上前安慰她,“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如果你现在不能明白这一点,往后的人生会吃到苦的。”

话说出口,自己先怔住,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细思。

后来有一天的春天,我在房间里加班,忙得晕头转向。忽然母亲敲门,递给我一张香槟色的请帖。

我一愣,不明所以的接过来,打开来,是一封音乐会的邀请函,上面工整的印着演奏者的名字,闵玧其。

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两个字了,尽管曾看到这两个字了,尽管曾看过成百上千次。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情聆,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刚刚来英国的时候,我每周都要去看心理医生,他给我说:“稷情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他当时救她,并不一定是因为爱她。在天灾面前,换做任何人都那样做,哪怕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闭嘴不说话。

“稷情聆,你明明知道,你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内疚,都要悔恨,他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失去!他没有失去钢琴!没有失去程青青!他的人生依然一帆风顺!”我愤怒的大叫。

医生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可是他失去了你。”

一瞬间,我的世界都安静下来。许多许多画面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三月的樱花,波光粼粼的湖面,门前的路灯,回过头微笑着对我伸出手的少年。

我捂住眼睛,泪水决堤,嚎啕大哭起来。

“稷情聆,”医生恳切的说,“你应该原谅他,也好放过你自己。”

如果我放下了对他的恨,那爱呢,这么多年以来的爱,是不是也要一并勾销?

闵玧其钢琴独奏会举办的那天,也是我和男友相识三周年的纪念日。男友特意定了伦敦最高级的餐厅,我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去赴约。

出门的时候,我望向窗外,发现在淅沥沥落着雨。下一秒,收到男友的短信,说他已经开车到我家门口,等候公主大驾。

我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

晚餐是我喜欢的意大利菜,我和男友谈笑风生,聊起刚刚看完的一本书,男女主人翁是那样遗憾的分开。

他忽然凝视我的眼睛,一言不发,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像是有预感般,侧过头,看到穿着西装的服务员推着五层高的蛋糕和巨大的玫瑰花。

男友单膝下跪,手捧钻戒,虔诚的问我:“情聆,Mayyoumarryme?”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烛光、鲜花、蛋糕和钻戒。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十五岁的自己,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嘟着嘴巴说:“要是有人这样向我求婚,我可不会答应。”

她对面英俊的男孩似笑非笑的问:“那怎样你才肯同意?”

她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音乐会结束了。

5.

第二年的春天,我回了一次国。

太宁湖草长莺飞,樱花一树一树。两栋别墅面对面的坐在那里,成百上千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等待什么。

游人如织,有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穿梭其中,好心的本地人给我讲:“这里已经好多年没住人啦,屋子也没个人来管。有钱人嘛,哪缺你这些。”

女人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问她老公:“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谈恋爱,来这边散步,每天晚上都能听见有人弹琴,钢琴和小提琴?”

“是大提琴。”她老公认真的纠正她。

“哦哦哦,对,大提琴,太高雅了,我也分不出来,就是觉得好听。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十年了吧?”

我租了一间五十平米的单人房住下来。中介带我去看房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从阳台的玻璃窗落下来,汇聚成一道光。

我当场交了租金,因为知道春日是如何的有限。

我在网上投简历,不知道投了多少份,第一个通知我面试的,竟然是四中,校长亲自给我打电话,听说我在找工作,他们缺一名音乐老师,问我是否愿意试一试。

我抱歉的回复他,我的手伤虽然恢复,但仍不能再拉大提琴,况且已经放弃音乐多年,辜负他一番好意。

挂了电话,我鬼使神差的点开四中网站,在首页看到他们今晚在礼堂有一场演出,我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竟然有一些记不起四中的模样。那里的一草一木,是如何伤过我,我又是如何向他们道别。

旧地重游,四中比我记忆里小了许多,地震以后,礼堂还保留着当初的设计,但是一砖一瓦都已经重新修葺。

十八岁那年我前往英国,从未想到,七年后我会在这里,再一次见到闵玧其。

独奏会结束的时候,英俊而陌生的男人站在舞台的中央,深深鞠了一躬,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声说:“我有一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女孩,她曾经说过,如果我弹钢琴给她听,她才愿意考虑嫁给我,要很大的舞台,万众瞩目、闪闪发光的那种。”

他顿了顿,然后自嘲的笑起来:“我不知道这里算不算。”

“七年前,我在这里,失去了她。”

他眼中盛满哀伤,或许医生说得对,被困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其实并不只有我一人。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亮起,我伸出手,和他拉勾:“闵玧其,那就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要一起走下去。

可惜天不遂人意,命运和我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匆匆分开这些年,我们杳无音讯,彼此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我独自起身离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再一次来到那两栋老屋前,月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仰起头望向二楼的阳台,上半生我曾住在那里,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看着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面容英俊,眉目如画。小时候妈妈夸他,说闵玧其生得好,长大定是个翩翩贵公子,我不服气的在一旁呕吐了半天。

他怔怔的看着我,像是看着一朵绽放在春天的花,但是不敢上前,生怕一碰,梦就碎了,花就跟着凋谢了。

我笑起来,摊开手,一朵花瓣静静躺在我的手心,我对他说:“闵玧其,你看,春天来了。”

十五岁那年春天,我推开窗户,冲着对面的阳台做了一个鬼脸,大声喊他的名字:“闵玧其,闵玧其。”

刚刚睡醒的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恶狠狠的瞪着我:“稷情聆,你知不知道,你很吵诶。”

树上的花被风吹散,落在他的头顶,我咧嘴笑起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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