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用竹箸捣松瓷炉内的香灰，埋入点燃的香炭后，用灰押理成浅浅的圆锥形。盛放香丸的银叶夹入开好的火窗顶后，神乐静静坐在一边，看着白色线烟缓慢升起，如同滴入水中的颜料般，舒展出变幻莫测的形状。

风使不涉香道，香鼎内也只是寻常不过的青叶香。气味于她是次要，她喜欢的，是香雾在腾升和分解产生的无数奇异变幻。由最初的源起逐渐扩散、交汇、融合、极其流畅却又异常脆弱。如同命运的自然流动，然而世间从未真正平静，正如风的流动永不停息。即使是百里之外的念头，或许也会毫无预兆地毁灭偏安一隅的漫长生息，没有任何人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将折扇展开一半，朝着头顶虚空轻轻挥动。仅仅是最普通的挥动，缭绕盘旋的白色烟丝瞬间被损毁殆尽，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气味扩散的更远。

香料依旧在燃烧，神乐合起扇子，起身拉开障格。未点灯火的长廊浸泡在瘴雾里，在夜色下透出沉船般的幽暗。两旁房间紧闭，腐旧障纸析出淡紫色的污迹。尽头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像是被吞噬终点的蛇的腹腔。

偌大的城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在空旷和死寂的灰败中踱出舞伎般轻盈悠闲的碎步。茶筅髪用简单的白色羽毛固定，服饰却异常鲜艳，新罗红的蛇蜥纹袖、深草绿单衿。最外层是深蓝与浅灰交错的条纹振袖，印染白色的树叶花纹。所有颜色斑斓却融洽地盛放在她身上，就像生长在潮湿沼泽间的艳丽毒蔁。

她仅仅只是在行走，耳边珠穗摇曳，赤裸的双足踏在木板上，发出略带低哑的细微轻响。

神乐知道这是假城，是用幻术和妖力临时建造出的猎场。真正的人见城远在百里之外，自从巫女被带回城中，她和琥珀便再没能踏入那里一步。这对她反而是好事，没有比奈落更让她觉得不舒服，见不到他让她大为宽心。神乐只是奇怪他的态度，也不知他如此忌惮究竟是为什么，该说他缜密，还是该说他畏手畏脚？

话虽如此，城的布局与真实建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屋内简单地铺设叠敷，随着夜色降临，窗口陆续亮起昏黄的灯火。主屋四壁悬挂细纹竹帘，最中央放着一尺六寸的高脚托盘，叠成方块的怀纸上放着闪烁光泽的碎片。神乐的眉目间掠过一丝松动，用折扇挑开帘子。

托盘在指尖伸过来的瞬间炸起带有电弧的球形结界，她缩回手，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盘子里面放的并不是真正的四魂之玉，而是改变颜色和气息的瘴毒结晶。再联想所有对他俩下达的命令，一切突然变得明朗起来。

“看来你一心只想坐山观虎斗了。”女人在寂静和昏暗中，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喃道。

“也好，这样我反而比较放得开手脚。”

她随后看了一眼窗外，月亮已经上升到了子时，不出意外那些家伙都在赶赴的路上。犬夜叉绝对会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妖狼这么重要的环节，交给十四岁的人类孩子，会不会太轻敌了些。

不过他是真的很喜欢陷阱，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弄成如此复杂的布局……不做这种事解决不了对手吗？该说他是谨慎，还是胆小……

神乐嘴角浮动出冰冷的嘲讽，缓慢地张开扇子，露出内里红白色的艳丽花纹。

我的主人。

妖狼山

白角将煮好的布条从陶釜内取出拧干，擦拭伤员背上的脓血。钢牙背靠山壁，换过新药和绷带的右臂愈合出尺长的疤痕，内里堪堪长出粉红色新肉，残余伤损比想象中还要难复原。白角在心里叹口气，将血水泼出洞外。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不久前的大战中极乐鸟全军覆没，巢穴被斩草除根，残余势力也远徙别处，数百年内不会再有大的气候。但随着天敌的消失，原本就松散的部落因为领地和猎场再次出现蠢蠢欲动的态势。族群内部局势也不容乐观，人员和狼由于伤损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二，统领失去右手碎片战力大损，重伤后很难在短时间恢复。近日来又因为钢牙宣布不再捕食人类的规定，掐断了狼族四分之一的食物渠道，引起了相当多族员的不满。

局势似乎比那些怪鸟在的时候，更加的不明朗。

银太坐在钢牙身边，一连数日没有休息，他和少狼主脸上都是难以遮掩的疲惫和劳损。对面是北方部族的统领和手下，他在先前对抗极乐鸟的战斗中见过几次。北方妖狼体型比他们大一圈，模样也更加粗犷，青黑色皮毛呈现出严寒山地才有的厚重。奇怪的是，和他们一起来是位身形瘦弱的人类男孩，穿着低级奴仆的粗布短褐。看上去并不像食物，身上没有抓痕也未被捆绑，举止间是这个处境下不该有的冷静和深沉。

为首的头领将他一把推在钢牙面前，在看到少狼主面容的那刻，男孩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旋即恢复正常。

然后钢牙突然涌起奇怪的熟悉感，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绝对不是假情报，我们派狼在附近查探过。”头领压低声音说道，“那块碎片是那座城堡的城主从各地收集来的，据说有好大一块。至于这小子……”他戳了戳男孩的脑袋。

“是自己找上门来，说城里的人苛待他，愿意和我们里应外合攻打城堡……他可以潜入城里开城门。”头领说着呼出口气，“怎么样，要不要参加，我们北方和东方联手，抢到的碎片平分。”

他说着朝钢牙手臂的伤口瞟了一眼，少狼主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孩。

然后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的确见过他。时间过去这么久这小子还是那副没长开的瘦弱样子，不过已经好了太多。那时的他简直是从墓土里爬出来的恶鬼，塞牙都下不去口。现在一切重演，他反而察觉出某些不对的地方。

狼群只袭击防备薄弱的村庄，那种拥有坚固工事和符咒毒药的城堡在平日绝对不会涉足。但北方头领对此毫不在乎，根据他的情报，城堡内的大队人马早已开走，其他部族也一并加入，只要城破无人能是敌手。越来越多的族人开始坐不住，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钢牙身上。

少狼主坐在原地，依旧保持沉默。

他需要碎片，但以他现在的战力，自保都可能是问题。况且虽然他不怎么想承认那只臭狗的能力，但五人组救了他们是不争的事实。在接受人类援助的前提下，再去杀戮村庄城堡显然违背了契约。

更重要的是那个神秘女人的警告，他不能轻易冒险。

但即使没有碎片，这次的目标也是囤积大量物资的城堡，放弃这样的机会……

钢牙再次看着跪地的人类，就在那个瞬间，男孩眼里射出两道短暂的咄咄凶光，包含无声的死亡警告。光芒旋即黯淡，再看过去他仍旧一副颓然冷静的模样，似乎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钢牙在瞬间拿定了主意。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他缓慢又坚定地说道。

“我不去，我的部众也一个不去。”

北方首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的伤看来是没好完全……既然你不打算出手，我们就不勉强你。”

他想了想，语调也没有最初时的客气。

“我还以为那是假的，没想到你居然真倒向了人类……看上人类女人就算了，现在居然连狼性都没有了。”他说着坐正身体。

“不参加也行，不过等这一仗结束，你的人就得把北边的泉眼和林地重新还给我们。”

“你疯了吧？！！”银太“嚯”地站起来。

“那块地什么时候成你们的了？！当初妖鸟还在的时候你们撤的干干净净，是我们东方部族苦苦支撑才有了今天，如今少狼主刚替你们解决麻烦，你们就来抢他的地盘？！。”

北方首领冷笑一声，脸上的疤痕显得愈加狰狞。

“当初是当初，极乐鸟在的时候谁不是损失惨重，如今他被人类女人迷了心窍，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做出别的傻事给狼族脸上抹黑？再说他那手离废了还有多远，跟着这样的主公能有什么出路。”

他说着俯低身子。

“你和族人要休整可以，那你至少派五十头狼出来探路，就当你身为妖狼统领的诚意……”

白角再也忍不住一把摔了木盆，破口大骂。

“你不要欺人太甚！！探路？你说的好听！那是人类城堡，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你想拿别族的狼去送死自己捡现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男孩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直到护着钢牙的狼妖被推倒在地，他突然开了口。

“出狼对你有好处的。”他说道。

“城内有半人高的排水管，狼和人都可以从里面直接进仓库，我知道路，弓箭伤不到它们。地窖里有过冬的腊肉和盐，它们吃饱了就能原路返回，还能驮东西回来……”

嘴里骂骂咧咧的统领突然闭了嘴。

“关你什么事，这么多废话！”他说着朝男孩劈面摔了一巴掌， 动作不重，但男孩还是被抽的重重摔在地上。

之后他转过头。

“是你自己说不去，说了就别后悔，城里的东西你一分都别想要，回头乖乖让出林场，不服的话……”他扫了一眼钢牙受伤的右手，“就痛痛快快打一仗好了。”

他说着和下属从地上站起来，朝着洞内的其他族人挥了挥手，“想留下来的随便，想要碎片就都跟上。这种站在人类那头的头领不要也罢。”

随后北方部族离开瀑布，洞内陆陆续续站起一大批人，眼睛依旧看着钢牙。少狼主只是歪过头。

“我没意见。”他说着，声音里带了一丝颓然，“你们想走就走吧。”

“就这样拒绝了吗？钢牙？这样下去，四魂碎片会全部被北边的家伙抢走啊。”

钢牙只是翻过身，“无所谓，不要管他们就行了。”

“我不能不管！想要碎片就跟上！！”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部族只剩下原先三分之一，山洞顿时变得大了很多。伤员躺在地上，狼群一只都没走，稳稳地守在少狼主边上。白角缩在原地，气的浑身发抖。

钢牙看了看手上的伤痕，又扫了一眼冷清清的洞窟，终究埋下头不再说话。

人见城

统领今日的情绪异常高涨，他受够了长年窝在北方的寒冷日子。如今他也将成为拥有碎片的妖怪，还能彻底打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人类奴仆被他绑起来带在身边，妖狼族到底谨慎些，只派了小部队顺着男孩提供的暗道潜入城中。

“他们回不来的话，你就等死吧。”他对男孩恶狠狠威胁道，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对方只是懒洋洋扫了一眼，统领讨了个没趣，也不再搭理他。又过了半柱香，护城河的引桥缓慢放下，紧闭的栅门随着刺耳的响声逐渐大开。小队人马一个不少站在隘口上，缓慢地挥动手臂。

数百只狼妖顿时精神抖擞，争先恐后冲入城堡。失去了石头和弓箭的人类就是摆在明面上的美味。他们一路冲过虎口，沿着大手道穿过三重曲轮，完全没有任何阻碍，视线中是空荡荡的廊桥和石道，用一句人类的话说，叫如入无人之境……

等等，好像就是无人之境。

统领察觉出不对的时候，队伍已经冲入城堡中心地带。他们分成三小队攻打城堡，然而没过多久，所有人一个不落地在御殿前的空地再次汇合，尖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

整座城别说防御，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只剩下空荡荡的木制建筑。空气中也闻不到任何残留的人类气息，而是刺鼻的、近似毒药的味道。

数百只狼妖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之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很轻盈又很细碎的脚步，像是赤足踩在木板那样温润而悠闲。御殿悬挂着一层细密的帘障，晦暗中一点点浮现出女人的鲜红振袖，如同深水中掠动的鲜艳海葵。她用折扇撩开竹帘，瞳孔散发出宝石般晶莹的鲜红色。动作极其优雅，声音里却是实打实的轻蔑和不屑。

“什么嘛？”神乐嘟囔道。

“你引过来的怎么都是杂碎？”她看着站在中央的人类男孩，“大鱼一条都没来。”

统领下意识看向身侧，被绑住手脚的男孩脚底“嘭”地炸开一团白色的羽毛，瞬间飞上天空。

一切终于彻底明朗，浮现出阴谋的狰狞真相。

上百只妖狼张牙舞爪朝着舞伎冲过去，神乐闭着眼，右手轻轻一挥。透明风刃破开竹帘，划出纷飞的寒冷刀光，将扑击而来的鲜活肢体切割撕裂，飞溅出四散的血花。统领还没从落入陷阱的惊慌和愤怒中反应过来，视线便随着迎面而来的银色光弧急速升高又下坠，之后彻底陷入尘埃。放大的瞳孔溅满粘稠血浆。彻底遮蔽视线

他的头滚落在了地上。

半刻钟后。

庭院内密密麻麻躺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涌出体外的鲜血将裸露的泥地浸染成散发腥味的红褐色。神乐依旧站在露台上，折扇合起插在腰间。信正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看着遍地残尸，神情间是置身事外般的淡漠。

神乐抱着胸扫了他一眼。

“好了，现在去找钢牙，顺便把瘴气给他。”

信正扫了她一眼。

“我不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多狼妖被杀，他怎么可能再信我，我才不做那么危险的事。”

神乐挑了挑眉毛，扇子对着虚空轻点两下，一只勉强完整的死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朝放置碎片的主屋一步步走了过去。神乐用扇子掩住脸。

“随你便好了。”她说道。

妖狼山

钢牙接过碎片冲出去，带起一人高的尘土，夜色里像一支离线的箭。其余的人围住受伤的妖狼，他受了极重的刀伤，面色惨白呆滞完全像是死人，前胸从左肩至右腰划开纵深的切口，天知道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回来的。虽然对他之前的离开很是不满，但事已至此，白角还是撑住他一只手臂。

“去休息一下吧。”

手指触摸到的，是死人才有的僵硬和冰冷。话音刚落，片刻前还站立说话的狼妖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半边身体“哗啦”从身上卸下来，内脏和碎骨撒了一地，血浆早已凉透成黑红色的凝固血块。那只握过四魂碎片的手，不知何时消融殆尽，就连骨骼都溶解成了紫色的细碎粉末。

残留的瘴毒弥漫了整个洞穴。

围上来的狼妖顿时潮水般退后，白角一边捂住鼻子，一边用兽皮盖住伤员身上的破口。

“快！！把他清理出去，带血的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