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少年见前面的裴灵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眯起双眼望向身后，一张俨然阳淹村河水高山一样的脸上，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意味，正在心中想着：“奇怪，他这模样，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忽尔听见背后远处岔路口，一声“痨病鬼”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转头一望，果不其然！
心中一动，猛地咳嗽起来。
三人中衣衫褴褛的少年走在后面，见到黄脸少年因为猛烈咳嗽，后背高高弓起，两只手紧紧攥着撑在大腿上，忙来到他旁边轻轻抚着他后背，望他能好过一些。
裴灵已经在碎石山径上健步如飞。黄脸少年慢慢平息了咳嗽，也抬起脚步望山上走去，见褴褛少年要来扶着自己，一把甩开他的双手，冷哼一声，沉着嗓音道：“我自己能行！”
褴褛少年每次见着他咳嗽，心中都突突乱跳个不停，可也不知为什么，他这怪病怎么就是一直好不了，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暗中想道：“唉，咳得这样，还走这么快。”
“咳，咳咳......”
一阵断断续续促急的咳喘声，响在阳淹村村后的山顶之上。
因为费尽气力登临山顶，更加上一阵痛断肝肠的咳嗽，少年病黄的脸上现出十分罕见的一抹红色，依稀有了一分平常人的模样。
率先登顶的裴灵笑道：“小天，你这咳声足以裂穿金石，不同凡响，啧啧啧，想必日后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哈哈哈。”
笑声未歇，“咦”了一声，忙跑向山顶处一块巨岩。
剩下二人远跟在后，只听前面不远处传来裴灵的声音，“造化，我早瞧着这块石头，有些不同，看来很有些来历，你们快来瞧。”
二人跟上前来，果然见到一块足有村里学堂见方，齐人高的石头，平平卧在山顶平旷处。
黄脸少年咧嘴，微喘着气笑道：“偏你又胡说八道，一块石头还能有什么来历？咳...我看倒像个枕头似的，夜里躺在上头，咳咳，看看天上的星星，正好。你说是不是，钟良。咳咳。”
村中之人祖祖辈辈传言，村后的无尽大山之中，住着个大魔头，专门吃人魂魄，还说很早的时候，有人逞强好胜不信邪，偏要去后山，结果再回来就得了失心疯。嘴里胡说八道，又说怎样冷，又说见到一个怎样的女鬼......
三魂七魄可不是少了魂魄，要不怎就得了失心疯。
名叫钟良的褴褛少年自打上来山顶，瞧着北方巍峨耸峙的山峦绵延无尽，怪石怪树，甚至不知什么啼叫的怪声，后边风吹得呜呜呜的，虽是大热天，可也忍不住一阵发毛，听见小天说的什么枕头，这时迷糊间想起谁说过的什么老魔的事情，心中惊颤不安，只想快些下山回家。
可话到嘴边，瞧裴灵与小天二人的兴头，偏偏又咽了回去。
裴灵绕着大石块，又是敲又是摸，一脸艳羡，看那模样真恨不得搬回家去，点头说道：“嗯，此话大是有理，说不定曾经有什么仙人怪物，在此吞食天地日月精华，把它当作了枕头呢。”
说毕，他双手攀住石缘，两脚轻轻跃起，一个扭腰，已经面朝南方坐在石头边缘。
裴灵摇晃着双腿，双手拍拍旁边的石面，示意二人上来。
黄脸少年不甘示弱，走到一边，使足了力气，哪知道跳起一半高度，胳膊再没了劲头，咬牙撑了片刻，还是滑落了下来。
裴灵在上方瞧着小天这番窘迫模样，拍手嘻嘻笑道：“我的哥，这小小石头便把你困住啦？亏我刚刚还赞你出类拔萃。”
褴褛少年本想上前帮一把，见小天狠劲摇了摇头，只得作罢退在一旁。
那黄脸小天被裴灵这么一说，心里窜出一股无名业火，双手再度攀上，咬碎了银牙，奋力一蹬，两条瘦弱胳膊死死钳住光滑的大石，狠命一撑，半个身子方趴在石上，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兀自趴着大口大口喘气。
裴灵右手拍拍小天屁股，笑道：“你瞧吧，上得来的。”
褴褛少年见小天已然安稳攀到石头上，方走到裴灵左侧，双手靠在一处，因为个头矮些下巴撑在手背上，双脚在石面蹭了好些下，一条腿这么一翘，半边身子便上了石顶。
那模样猥琐又滑稽，裴灵见了不住大笑，钟良给裴灵一笑，又把头低下了，一张黝黑的小脸，也讪讪红了起来。
平稳呼吸后，转过身子的黄脸少年，眼望前方，还是第一次这么高高的看着山下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生长的地方。
东西两边山脊合抱着阳淹村，村子竟像个大圆碗一般，牢牢嵌在中间。村南方一条河水犹如玉龙，闪着细碎的如鳞甲样的光芒，绕过一方州渚，一直遨游到村东矮山脚下隐然不见了。而村东山脊上，那座不知道存在多少年月的龙神庙，隐隐约约从茂密的古树间露出一角黄瓦。
细细的清风拂过，心中畅然一爽。
忽而瞥见村后的那片土坡前，零零落落杵着些个坟头，其中一棵长满油油绿叶的桃树下，一座孤坟，远远的，寂寂然，沉沉的卧着。
黄脸少年看到这里，心中凄然一痛，把头低埋在膝盖之间，两手握拳，又开始猛烈咳嗽起来。
裴灵的双脚摆的俨然拨浪鼓一般，秋月一样的脸颊上，因为天热而染上春花样的红润，星辰般的双眼穿过山下的村子望着村南的玉带河，两手八字侧撑在身后，开口说道：“在我们家老头子的书房里，我看到过一个故事。嗯哼哼...”
裴灵清了清嗓子，双眼骨碌一转。
小天这时正因为那座孤坟而感伤，而褴褛少年只是静静听着，没想过接过裴灵的话头。
那裴灵歪歪头，朝左右两边说道：“没劲的很，你们怎么不问问，这是个啥样的故事？你们不问问，我讲得也没劲。”
钟良瞥了一眼因咳嗽而上下抖动的小天，抬起眼眸，额头皱出几道难看纹路，微微咧开嘴角，轻问：“啥故事？”
裴灵心满意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话说，嗯哼，很古老很古老的时候，在这片神州大地上，人还没有多少，地上天上全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龙，咱们人啊只能躲躲藏藏，不然的话就会给这些龙吃个精光。”
说到这，裴灵眼望前方青弋江，脸上又出现那个让人既陌生又极自然的神情。
黄脸少年听到裴灵说的这个故事，明白他又在胡说八道，哪知道心里却莫名其妙的闪过一丝怅惘，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咳得久了，总是突发起来的心慌一下。见裴灵半天又不言语，不经思考的开口问了一句：“后来呢？”话音未落，就开始后悔起来。
裴灵咧开嘴角，右手啪地一声拍在羸瘦的小天肩膀上，笑道：“后来嘛，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神仙，把这些龙都赶跑了。”
钟良听到裴灵的故事，信以为真，心道：“怪不得娘，娘常说外面有妖怪魔王吃人。”听到龙都被赶跑，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只听裴灵接着又说道：“这些龙一个个都从河水游到江里，然后就从江里啊，都遁到海中了，从此人类就当家做主了！哈哈，自然是我裴灵当家做主啦~”
“小小年纪，大言不惭！”
话音刚落，三人只听脑后一阵风声，齐转头一看，只见背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二十来岁面色清冷背着两把剑。
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钟良冷的不防，不知道怎么突然出现一个不知道是人是神仙还是魔王妖怪的，慌得掉下了大石块，摔在地上。
那人双手负后，双眼斜挑望向远山，衣衫与黑发轻轻拂动。
小天与裴灵正仔细瞧着这个背着两把剑的男人，忽然不约而同地觉得眼前一花，一团模糊人影已然现在眼前，然后脸上身上同时觉得一股大风逼着，二人被这股风一压，坐立不住，手上一撑都跳下了石头。
褴褛少年见这人形如鬼魅，胸口上下起伏不定，连往后退了三步。
黄脸少年见这个陌生人神色如此倨傲，心中十分不喜，一双吊梢凤目紧紧盯着他。
男人鼻腔中哼出一声，白脸上的一对利眼射向黄脸少年，不悦道：“你瞅啥？”
黄脸少年顿时觉得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逼着自己，双脚牢牢咬住地面，胸膛往前一挺，话到嘴边旁边的裴灵一把拉住他。
裴灵向陌生男人笑道：“敢问英俊非凡的大哥哥，打哪里来，到哪里去？吃了饭没有？没有的话到我家吃个便饭吧。”
男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心中猛地一惊，暗道：“不对劲！这村子诡异点就罢了，连这小娃娃都不正常！三两句话差点把老子精神头都给吸过去了，怎么回事？”恍惚的功夫，见那娃娃仍是直勾勾笑对自己，微微错过了眼神，冷笑道：“你这娃娃倒是识相，知道点天高地厚。”
裴灵傻笑道：“天有多高我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不过天有多长我却晓得。”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眼睛笑望着小天。
原来黄脸少年的名字叫天长，本是裴灵的玩笑话，白脸背着双剑的男人不知道他这话里的趣味，眼里的愕然神色一闪而逝，还以为眼前的古怪孩子又在打着什么怪异机锋。当下冷哼一声，轻巧遮过。
裴灵上前一步，嘻嘻笑道：“大哥哥怎么称呼？”
男人轻轻从石头上飘落而下，在三个孩子身上细细打量了几眼，见那褴褛的乞儿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嫌恶，皱起修眉，把双眼望向山下村子。
他冷冷说道：“我姓祖，叫祖...你先别管我姓甚名谁，我且问你，你们村子里有一个叫吴孚的没有，嗯，大概四十来岁。”
吴天长猛地把眼一抬，面朝村庄背着双剑的陌生人，如果转过身来，一定捕捉得到黄脸少年的轻微颤动。
裴灵轻轻一拍小天肩膀，斩钉截铁说道：“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姓吴的叔叔，咱们阳淹村里姓张的姓李的一大票，姓吴的倒是少见，祖大哥哥，你跟你找的这位叔叔很熟吗？”
陌生男人怪声怪气道：“熟，当然很熟，只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欠我一样东西，我...”说到这个“我”字，蓦地转过身来，疾声厉色道：“玩够了就下去吧，山顶不是好玩的地方。”
说完身影早晃到山石之后，裴灵那句“来我家吃饭呀”尚未开口说出，陌生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灵拉着小天与钟良，连声说：“快走，快走。”
吴天长临走回头望了一眼，嘴脸异常倨傲的那人没有再次出现，只有那块看起来极像枕头的大石头，从很久远的过去，一直安然躺到遥远的未来。
三人来到山下岔路口。
裴灵竹筒倒豆子，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这人不是什么好鸟，这么大个人，连小孩子也欺负，小天也是，我要不拉着你，你难道跟他硬碰去？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以后咱们要是遇着他都远远躲开些，最好别再遇见。哎，我说钟良，你胆子也太小了，他姓祖的不就是背着两把剑，瞧把你吓的，手凉成这个样，你看你两腿抖地都能筛糠了。”
褴褛少年从低下的头颅中，微微向上拽起眉毛眼睛，瑟缩着嘴唇苦笑道：“我...我...娘说山上，有妖怪的...你们没看见，看见他...他两脚都不沾地吗？”
裴灵嘿嘿一笑，“哪里有什么妖怪，把你吓得，就算有妖怪，咱们有龙神爷保佑着呢，你怕啥。”
钟良不自禁的望了东边一望，心里稍微觉得安稳些。
裴灵哎哟了一声，忙道：“不行了，了不得，饿死我了，回家吃饭去，我先溜了啊，明儿见。”说完一溜烟头也不回往南跑去，边跑边向后挥手。
黄脸少年转过脸来，伸出手帮褴褛少年拍了拍衣服，掸去尘土，咳了两声，微笑道：“没什么可怕的，快些回去吧，不然婶子又要说你了。”
褴褛少年不好意思的苦笑说道：“那我也回家了啊，小天。”
黄昏，岔道口上，一声鸟鸣。
黄脸少年看着渐渐消失身影的裴灵，那只曾见过多次的彩羽百灵飞跟在上。
身形笼在落日的余晖中，往西方踽踽独行的钟良愈行愈远。
一时只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独身一个儿。
烂红的晚霞打在少年微微扬起的病黄小脸上，愈发映出清秀的轮廓，一阵挥之不去的苍然落寞，陡然在少年心底升起，久久回荡。
这时他喉咙突然一痒，病黄少年左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右手死死攥住，一丝鲜红从指间渗出。
山顶上。
一道背着双剑的身影倏地出现，面庞给天边红霞染上血红色，眯起双眼看着山下的村庄炊烟四起，老态龙钟的将死之人，吵闹个不休的恶婆娘，疼惜孩子的母亲......
左脚轻轻迈出一步，猝然间双瞳一缩，左腿迅速往后一收，不住喃喃自语道：“不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