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起起落落之后，老郝头终于停了下来。

一路上，小胖子一边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边观察着环境。渐渐地，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又被带回到了后山，甚至在一瞬间与“诞生”过自己的坟包擦身而过。而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后山的半山腰上；在两块岩石之间，有一道不起眼的罅隙，长长的藤蔓盖在上面，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意识到它的存在。

老郝头把小胖子和霍青青推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山洞，经过短短的一段逼仄的空间，后面豁然开朗，竟是有一两丈见方的大小，平平整整，有如石室。正对洞口的墙壁上有一个石龛，里边雕着一盏石头灯座，上面的一根灯芯犹自亮着微弱的光。洞里空气也不错，人呆在里头竟然不觉憋闷。

“怎么样？也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太无聊，老子某天闲极无聊瞎逛，发现了这个石洞。够隐秘吧！”这石洞让老郝头躲过了山寨强人的搜寻，使人人都以为他早已逃远，他当然有理由洋洋得意。

霍青青拉小胖子在一旁坐下，颤声道：“郝爹，此处隐秘是隐秘，只是寡衣乏食，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才休？”

老郝头从怀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从山寨里偷来的烧饼，大口吞嚼着道：“不用多久。熬过今晚，明天官军就会把青竹寨剿喽。”

“啊？官军要来？”

“怎么？不相信吗？”

“姐姐们常说，官军在蚂蝗岭上剿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把我们搭救出去。可我在青竹寨这么久，从没看到过官军一个影子。这次是……”霍青青看了同样一脸迷惑的小胖子一眼，问道，“是因为他吗？”

“是，也不是。”看到霍青青探询的目光，老郝头得意地笑道，“闲呆着也是无聊，我就多和你们两个小娃子闲扯几句吧。你们以为，以前，官军为啥偏偏不剿咱青竹寨？”

老郝头掏出葫芦喝了一口酒，卖足了关子，才道：“因为咱青竹寨最大的后台老板，就是官军，就是东海行省都指挥使田承畴田大人。”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看着小胖子和霍青青一脸的惊诧，老郝头倍觉得意：“你们以为，凭朱麻子，光有些狠辣，就能拢起这么大个寨子？屁咧！还不是搭上了都指挥司这条线。官军不但不剿他，还暗地里帮着他铲除对手，让他坐大；朱麻子平日里也与官军暗通消息，帮官军干些脏活，有进项了也分个几成给官军。就这样维持着蚂蝗岭剿而不灭的局面，将军们安安稳稳向朝廷要钱要粮吃空饷，朱麻子舒舒服服打家劫舍做山大王，何乐而不为。当然，田大人对朱麻子也不是完全放心，总归要派几个眼线进青竹寨，盯住朱麻子的一举一动。”

“你就是官军的眼线？”小胖子插言道。

“嘿，你不傻嘛！之前都让你骗过了。是，我是官军的眼线。也是老子倒霉，跟上司一起贩军粮，事发把老子推出来顶锅。不然，凭爷的一身本事，怎么会被打发来这破烂地方给一帮杂碎当伙夫。”

“那……那现在为啥又要来剿青竹寨呢？”霍青青问道。

“为啥？还能为啥！不知哪来的那伙天杀的强人，干掉了朱麻子强占了青竹寨。这也罢了，还打算从此不听都指挥使司的招呼。那还了得？反了天了！正好，好死不死，他们把南在府陈知府的傻儿子给绑了。陈知府是谁？那是田大人的乘龙快婿。陈知府求到了老丈人门下，老丈人火借风势，整好有理由给青竹寨来个大大的整肃。这不，两个千户已经备齐了人马，明天过后，这个青竹寨就不存在喽！”

小胖子一脸迷惑，问道：“照你所说，我是陈知府……哦，也就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又是田那个什么指挥使的女婿。你又是田大人的部下。那你为啥要杀我？”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外人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奉赵老四带来的都指挥使司密令，如果这伙强人在官道上把你干掉就罢了，要是把你活着带进清风寨，那送你见阎王的差事，就由我来完成喽。”

“这么说，荡平青竹寨，除了给蚂蝗岭的土匪们杀鸡儆猴之外，还能杀人灭口，把杀我的罪责完全推到那伙强人身上。我猜，即便你杀不了我，明天官军攻寨的过程中，也会有人失手把我杀掉，对吧？”

“啊哈哈，我发现你不但不傻，还非常地聪明嘛！还真是小瞧你了！——可惜啊可惜，你再聪明，今晚，终究也要成为老子的刀下鬼。”

老郝头酒足饭饱。他打了个饱嗝，好整以暇地在裤子上揩了揩手，从腰间掏出把匕首，好似在把玩。可是，就在猝不及防间，老郝头身形一闪，猛朝小胖子扑去。

死亡的气息来得太突然，小胖子本能地往后一靠，后背贴到了墙上，躲过了一道直插胸口的流光。但是，一记鞭腿紧随而至，如同一口大钟砸在他的右脸上，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扑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水。

见小胖子丧失了反抗能力，老郝头一边掂着匕首，一边狞笑着往小胖子靠近。

愣在一旁的霍青青不知哪来的勇气，嚯地扑了过来，挡在小胖子的前面。

“郝爹，你行行好，放过小胖子吧。求你了。他还小，他好可怜。”

“青青啊青青，你还有心可怜别人。乖，让开！青竹寨的女人里，就属你乖巧懂事，郝爹中意你很久了。等明天，你郝爹恢复了官身，你随我回家，给我做个伴。郝爹保你锦衣玉食，也保你以后不再受人作践。”

霍青青泫然欲泣，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坚定：“青青一副贱躯，郝爹要稀罕，随你就随你了。只求郝爹答应青青，把小胖子放了吧。”

“让开！”

霍青青也不回答，身子兀自坚立不动。

小胖子扶着墙站起身来，身形尚且高出霍青青半个头；从身后看去，这个豆芽一般瘦小的姑娘弱小又倔强——她的身上仿佛蒙了一层柔美的光，这光随着她肩膀的轻颤一起闪动，又因为这轻颤而更加耀眼。

“老子叫你让开！”

老郝头抬脚向霍青青肚子踹去。

虽然他没尽全力，但霍青青仍是被踢得双脚离地，后背撞在小胖子的身上。

霍青青一脸惨白，脑门上冒出黄豆大的汗。喘息了一阵，她紧咬嘴唇，扶着肚子直起身来，双眼逼视着老郝头——这架势，显然是仍欲护住小胖子。

老郝头终于失去了耐心，脸上爆出野兽般的狰狞：“你个千人骑的贱货，到底是吃硬不吃软惯了！”说完，提起匕首便直往霍青青胸口戳去。

小胖子自从土中爬出来，便一直如坠梦中，行事抉择，半随直觉，半由天命。即便是面对死，也觉得不像是真实，所以有些逆来顺受，懒得做过多的反抗。

直到此刻，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为了保护自己而深陷危险，心中才突然腾地燃起一团火焰。

——我可以死，但不能连累无辜的人。

——你可以杀我，但不能伤害这个善良的姑娘。

仓促之间，小胖子眼角余光注意到，身后就是放灯台的石龛，来不及细想，回手握住石灯台，用尽全力往老郝头抡去。

谁知，“咔”，一声脆响，石灯台就像一个把手，牢牢固定在石龛的底座上，带动石龛下的几块石砖整齐地倾斜到一定角度。接着，墙里响起一连串“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老郝头还陷在惊愕当中，“哗”，石龛所在的那一面墙壁，带着石龛前的数块地砖以及地砖上的小胖子和霍青青，已经齐刷刷地转到了另一面去，留在老郝头眼前的，是一片一无所有的地面，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墙，以及，迅速降临的黑暗。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不但墙另一面的老郝头莫名其妙，墙这一面的小胖子和霍青青同样不知所措。

过了不知多久，小胖子握着灯台的手已是汗涔涔的，二人才从震惊中醒过味来。

确认石墙不会再翻转，小胖子才松开紧握灯台的手，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霍青青也再站立不住，“嘤”地一声歪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缓了过来，站起身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四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响，除了石灯台照亮的一小块地界外，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漆黑。脚下是一个小平台，平台的一脚零零散散地丢着几根铜管。霍青青捡起一根铜管，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啊？”

小胖子接过铜管，拂去上面的灰尘和蛛网，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这东西的构造似曾相识，又说不清究竟在哪见过。他将铜管前端的绒绳捋了捋，凑到灯台的火苗上，铜管前端迅速燃起了熊熊火焰。

“哇，是火把。”霍青青雀跃道。

不错，这是一根很精巧的火把，灯油应该都密封在铜管里，所以，不像会被虫蛀风潮的木火把，这些铜火把经过漫长的时间，仍然能发挥光亮。更神奇的是，不知道是铜里加了什么材料，还是管子里有奇特的设计，这些金属火把燃久了也不会导热烫手。

这些神奇的火把出现在这个洞里，令这个地方更加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我们往前走走吧，看能不能找到出路。”霍青青道。

小胖子心里清楚，且不说再拉那个灯台机关，墙壁会不会转过去，即便会转过去，有老郝头那座凶神守着，到墙那边也是死路一条——只能往前找出路了。小胖子点点头，再燃起一根铜火把交到霍青青手里，两人肩并着肩往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