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武侠仙侠 山河摇落记

第二十三章一万年太久

山河摇落记 沧海不浪仙 2321 2020-06-02 07:27

  

父亲陈实庵蓦地问起浓芳院的事,陈毋择脸上难得露出一些尴尬。

“呃……这个嘛……如果非要说不平事,那也是浓芳院小姐姐们的身形太不平了吧。”陈毋择搔首嗫嚅道,“尤其路过的时候,门口几位姐姐衣装清凉,玉腿轻舒,招揽殷勤,小弟一时好奇,忍不住多打望了几眼……唉。搞不懂,为啥这个也有人传,难道这年头就有狗仔队了吗?”

陈实庵哈哈长笑道:“人家传的不是你流连青楼,传的是你身为官宦子弟品味太差。现如今,世家子弟追崇风雅,去个青楼妓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还被视作风流佳话。只不过,像脂粉街那类地方,纯粹是下等人直奔主题释放欲望之处,上流子弟是不屑一顾的。”

“哼,说得那些上流子弟去高档青楼,就是纯粹找女人谈心似的。”

“哈哈哈,这些且不说。有没有想过,刚才提到的那些小事,就已经闹得是非不明、满城风雨,如果他们知道,南在府知府家的少爷,现在竟要去做土匪了,风议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只怕言官的弹章会像雪片一样飘向京师去吧。”

“唉……我去‘落草’,你肯定要背很大的干系。日后此事若给你带来困扰,容我先行致歉。我想好了,到时候,我会给自己取个化名,行事也会倍加小心,绝对不让人知道我与你、与南在府衙的关系。”

“我的名声前途,这些都在其次。我更担心的,是你,你的前程,你的想法,你未来……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本来,你能恢复神智,我已经是感恩苍天了;你不愿进学,不愿考科举,我都由你。只不过,人活着,早晚要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有时候,踏错一步,弄脏了羽毛,再想洗干净就难了。难不成,你此生的理想,就是做山大王吗?”

陈毋择思索良久,肃然道:“嗯……老实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还没想清楚。

“来到这个世上,就有人杀我,多亏了青姐——一个弱女子的舍命护持,我才没死成。但我还是看到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残忍相待。

“刚开始时,我只希望自己能躲过那一切。时间稍长,我与周围人的羁绊越来越多,我开始希望,我认识的人都能躲过那一切。所以,我减肥,我习武,我骑马,我想变得更强。

“可是,很不幸,有一天我还是发现,我的周围,像青姐那样的弱者何其之多。而且,这世界伤害他们的方式,也并不都直接指向肉体。那些无法糊口的人,那些衣不蔽体的人,那些朝不保夕的人,那些尊严被践踏的人,那些陷在泥潭里不得不相互撕咬的人,对他们而言,活着与被杀死,似乎后者才是更轻松、更不那么可怕的结局。

“想要守护他们,拳头和刀剑好像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手上必须握有更强大、更管用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某种秩序,某种能让弱者不凄惶、强者不肆妄的秩序。哪怕这种秩序,只能覆盖在蚂蝗岭上,只能庇护一个小小的所谓的土匪窝;哪怕为了这个秩序,我必须要背上这样那样的污名。我不在乎。

“反正,什么黑呀白呀,呵,在这世上,我都快分不清了。”

陈实庵的心被一阵阵摇撼。这一刻,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儿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刻得多、复杂得多、神秘得多,绝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可以概括。

他喟然长叹,心道:平素里问他,他总说自己胸无大志。可是,爱己及人,爱人及天下,以至于要重整秩序,呵,这气魄何尝算小啊!

一念及此,陈实庵道:“你有没有想过,不说这世上,只是南在府里,你所说的‘凄惶弱者’就何其之多,我堂堂一任知府想要有所作为,尚且时常觉得有心无力。你一个小小青竹寨,又能庇覆几何?”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陈毋择笑道,“世上有一座大沙漠叫撒哈拉。一位哲人到了那里,抓起一把沙,从一个地方放到另一个地方,他说,‘我正在改变撒哈拉’。”

他续道:“我能做的也许不多。但是,如果能让三两个人因为我而活得不那么艰难,如果通过我的努力能让蚂蝗岭的官道上少些流血,如果能让蚂蝗岭因为我而稍微有点不一样,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世道因为我而稍稍好了一点点呢?”

“你说的那位哲人叫什么?”

“额……博尔赫斯。”

“奇怪的名字!好吧,先不管这个!”陈实庵显然是喝不惯鸡汤的,只听他道,“——我且不知道,把一握沙从一处放到另一处,除了凸显那位博老先生的存在之外,那个叫撒哈拉的大沙漠究竟改变了什么。我只清楚,一个男人,想要救济苍生,想要重整你所谓的秩序,必须要能够动员尽可能多的资源,组织起尽可能广的人力,也就是说——要掌握权力。君子恶居下流,处下流则众恶归之;身单力孤,居于食物链底端,自身尚且难保,你又能改变什么呢?你若真有心修齐治平,倒不如好好念书,日后跻身仕途,手握大权,推行仁政——这还算条正途。”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等到若干年后,我引来江海之水,路上遇到的那几条涸辙里的鲫鱼,恐怕早晒成鱼渣了。况且……恕我直言,老陈你现在算跻身仕途,权力也不小了吧。在你治下,如无奇遇,那些寡妇西施、换钱孤老们,又有几个不是任人鱼肉的呢?平心而论,你老陈还算有颗公心,眼里还装着草民。遑论又有多少胸怀壮志的少年,一入官家便不知不觉丢了初衷,最后成了自己年少时痛恨的那一类人——每天心中想的都是如何趋利避害勾心斗角迎来送往,早剩不下几分空间来留意天下苍生喽!”

陈实庵默然不语,也不知是被儿子说服,还是纯粹放弃了争论。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草间虫飞,树梢莺啼。檐上的水珠掉下来,“噼啪”打在芭蕉叶上,如同一首韵律柔和的乐曲。雨后幽微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混同于屋里兽炉中飘出的檀香气中,令身处其间的人,情绪也不觉变得微妙。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