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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 上

撄宁传 且慢慢 3115 2020-06-06 10:37

  

撄宁正走在回斧头县的路上,此时距春天已过去了六个月的时间。

天气很炎热,城墙被烈日晒得发烫,人没法再靠着墙面,甚至没法蜷在墙角下。行动灵活的人循着近处的树荫下继续蜷着,城外每日供的清水无法满足流民,许多动弹不便的人有时候甚至一日无水喝。

小六便是如此。一日滴水未进,日头盛的中午,他觉得很渴,渴的嗓子几乎要烧起来,几个时辰以后,嗓子不再烧,只是干,干到疼。他试着吞咽口水润一润喉,却是连口水也挤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好几日。前几日还能动弹一会儿,好歹喝过几口水,尝过几口薄粥。昨日起,他是连动弹都不行了,旁边的人看他可怜,给他的破碗匀了几口水,半夜时喝完了。

他知道,自己怕是熬不到下一年的开春。城墙面的热浪一阵阵的袭着他的后背,许多人叫着热或者烫,他其实觉得还好,觉得温暖,这热的蚊子都活不下去的伏天,他感到有些寒。

自从这个春天,小六的身体便开始变差,原先虽然也不好,但至少能活下来。而今,是每况愈下,说不准下一日便被人抬了山里去。

最近小六常常做梦,有很久以前被埋葬的过往,也有撄宁。

小六并不叫小六,他的本名叫做顾留。南楚的郢都有一顾姓人家,乃大户,顾留便是出生于此。他的爷爷是族长的弟弟,年满十八后开户,官至三品。待成婚养育子嗣后不久生了重病,儿子不足五岁便命归西天。顾留的父亲很争气,承了父亲的路子,十六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只是顾家的这一脉仿佛遭受了诅咒般,又是新婚育子后不久,顾留的父亲连名字都未来得及给小儿取,便意外身亡,母亲悲痛万分,给儿子取名留,抚养至七岁,三尺白绫悬了梁。

顾留七岁时,父母皆故去,族里的亲人们,忽然变成了食人的狼,堂前的白幡未曾取下,家中的财产已然充了公,独留下顾留一人,站在空空如也的灵台堂上无人看顾。

顾留,真的成了留下的那一人。然后他选择忘记本名,只称自己小六,离开空无一人的家,流浪而去。

此后的几年,顾留成了弃儿,留荡在郢都的大街小巷。直到听到有人说,去东越说不准能有一条活路,他跟着流民的队伍,走了许久才到东越最东的宣城,斧头县。一路上,死去了许许多多的南楚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有怎样的过去,如同这些人也不知道他是谁,有怎样的过去。看多了死亡,他便无比的畏惧死亡,畏惧着某一日悄无声息的死去,仿佛从来不曾活过一般。

他是如此的憎恨,这种连蝼蚁都比不上的生活。

可他终于是要死了,临死之前他最常想起的人是撄宁,这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因为想来东越而来了东越,因为想进城而进了城,幸运的犹如神助般。也是,这个世间有如同他这般被上天舍弃的人,自然也有像撄宁一般被上天眷顾的人。

他嫉妒他,羡慕他,想念他。

想念他临行前许下的那个诺言,只是是不是真有一天他能带他离开这般活着不如死去的日子?真有那一天时他是否还能活着?

这般想着的小六,因为饥饿和干渴,疾病和虚弱,越发恍惚起来。

撄宁顺利的回到家,陈阿三不在,灶台里是冷的,没有吃食。摸了一把灶台,上面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人回来过。

根据《学堂秘籍》上写的,学堂录取考试的结果公示将在考试结束以后的半月内,余杭自然是最先得到消息,传到宣城,再到斧头县,估计得一个月。撄宁不能在宣城等这么久,他不像其他人,有用不完的银钱等的起。这么一想,他算了算还剩下的钱,够不够撑到下一年的开考。

撑不到。

看来,得找个工作存些钱才是。

只是,他除了能劈柴,好像没什么别的本事。这么一想,他便真的每日劈了柴,拿到集市上去卖,每一日不过挣几个铜板,到也没觉得不好。劈柴无聊的时候,他甚至会想想,如果真考不上学堂,这般日子也过得。

一月期间,陈阿三上半月回过两次,碰上撄宁时不过打了个招呼,又匆匆离去。半月未见,陈阿三像是变了个人,大约是挣了钱,身上穿着新衣,料子虽然不算好,但是体面了很多,约莫过的还不错。

下半月,陈阿三未曾回来过。

一月一晃而过,公示在即,某一日,撄宁卖柴回来的路上,想着明日早晨先去公示栏看一看,结果是否出来。才到家门口,报名登记的老大人带着两个衙役,等在门口,看情形已有多时。

一瞬间,撄宁就猜着结果,果不其然,几人一看到他,立刻迎了上来,拱手道恭喜,撄宁即刻回礼。老大人递了一封已拆开的文书,撄宁掏出来一看,是他的入学证明,上面端正的写着撄宁两个字,以及入学的时间和地点。

撄宁再次谢过老大人,想起口袋里今日卖柴所余的十枚铜钱,一把掏了出来,全塞给了老大人,老大人又赶紧塞了回来。

“不敢当,不敢当。明日请先生来县衙一趟,办理一下身份变更手续,带上原文牒。等手续一办,先生的身份就变更成士子,以后便能立户,蓄奴仆。”

“好的,明日大早在下便前往县衙办理变更,劳烦老大人亲自跑一趟,谢谢您。”

“哪里,哪里。那先生早点歇息,咋们先走了。”

“大人们慢走。”撄宁放下手里的捆绳,准备送老人们出去。

“留步,留步。”还不待撄宁返身,老大人和衙役已经出门。

门外站着陈阿三,目送着几位大人离去。

“陈哥,你回来啦。”

“这是?”

“哦,衙役们过来送个东西。”

“送东西?谁这么大的排场?”陈阿三的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别扭,撄宁倒是没注意,他朝着陈阿三扬了扬手里的文书,表示就是他手上的东西。

陈阿三的目光晦涩,盯着撄宁手上的东西没有说话。

“陈哥,晚上我打算烧点粥喝,一起吗?”

“恭喜你了,从此辉煌腾达。”

“辉煌腾达,陈哥你说笑了,就是能去读书而已——”

“能让衙役给你送东西,还不是辉煌腾达?那要怎么样才算辉煌腾达?!”

天边的太阳已渐渐被西天吞没,露出半个昏黄的脸,陈阿三背着夕阳站在门口,撄宁看不清他的脸。

陈阿三也不能看到自己的脸,但是想来一定不是很好看。他能看清撄宁的脸,笑的很好看。这几日他都路过集市,看到卖柴的撄宁,笑的很好看。

他记得那一日的清晨,少年独自坐在石头上,双眼含泪的寂寞,仿佛是被抛弃的小狗子,他以为,少年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原来,并不是。

这些日子里,他在铺子想尽办法的讨好城里人,像是一条最卑贱的狗,被他们任意的使唤和践踏,以为终于是换取几分另眼相看,却不过是这些人眼里的笑话。

他不过是想多学点东西,不想像那个老人一般,十年二十年的没有出头之日,他不想就此穷困到老死。可惜,事与愿违,所有他急于获取的东西都离他越渐遥远,连那个老人也变得不愿意搭理他。

他有什么错,去的比谁都早,比谁都勤快,比谁都听话,可是,什么用都没有。他只能扛木头,一直扛木头。

撄宁回答不了陈阿三的质问,他只能露出憨直的笑容,抓了抓脑袋。继而还问着:“喝粥吗?”

“不喝!”陈阿三回了自己的屋,狠狠的搭上门,破败的木门经猛烈的撞击显出几分脆弱之感来。

人生便是如此,很多人一起出发,走不了多久,和你同行的人说不准能搭上便车,超到你前头。你加快脚步,试图追赶,不多时便力不从心。再一段路程,后面年轻的人赶了上来,你却老了,越来越多的人走到你的前面,而你,只能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殊不知,你早已什么都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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