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安静的行驶在公路上，沧白看了一眼前座，这是一辆有收音机的车。夜行的司机，多数会打开收音机，不是为了听，而是为了提神，毕竟夜色浓郁起来，很容易打瞌睡。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司机，尽管已是深夜，他却丝毫不受困倦影响，背脊挺的直直的，眼睛始终平视前方。
开了不知多久，车子驶离大路，进入了乡野小路。
这些年，沧白算是国家建设发展的见证者，尤其是帝都，繁荣的超越了前人的认知。然而，对于岚县这样乡野的地方，那些繁荣昌盛似乎离的格外遥远。
年久失修的水泥路上，大约全是孔洞，车子起起伏伏，走的尤其艰难。越是往深处开，夜色越是深重，路边的灯不是坏了，就是越隔越远。
车速未减，这是一个习惯走夜路的司机。
渐渐的，车窗外除了漆黑，什么都不可见。沧白闭上双眼，决定暂且闭目养神，一路不停歇，多少有些不适。
当昏黄的灯光彻底隐没的时候，车停了下来。沧白睁开眼睛，见车窗外，一片绿色的荧光。
前座的司机，转过头来，对沧白露出一个笑容。他的眼眶里只有一颗眼珠子，一笑，右眼珠子就从眼眶里跌出，滚落到座位下。
司机觉得不好意思，又是一笑，笑的嘴角裂开一道口子，露出漆黑黑的内里。
“客人，请下车。”干涩的嗓音，好像几百年都没有喝过水一样。
荧光大盛，沧白听见车外嘈嘈切切的私语声。
沧白没有挣扎，听话的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外的人见沧白下来，发出桀桀的笑声。
这是通往岚县的乡道，一条很偏僻的乡道，路边没有设置路灯。车灯早已经熄灭，但这里一点也不黑，不仅不黑，还特别的亮。
车外有许多人，人的手上各提着一盏灯，一盏发出绿色荧光的灯。绿光大盛，烈的沧白看不清提灯人的脸。
司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将右眼的眼珠子塞回眼眶里，只是，塞得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他的眼眶太小，还是因为眼珠太大，死白的眼球暴突，在这样的夜色下显得有些可怖。
“我记得自己说的是去岚县，你既载了我，怎么不信守约定？”
司机笑了笑，干涩的笑声，若遇上个胆子小的，就算不尿裤子，怎么也该摊在地上。但沧白就这样站在，好似眼前没有许多提灯人。
“岚县就在前面，只是想要通过这里，需要客人交些买路钱。”
买路钱？沧白心想，今日运气不好，口袋里没准备钱，倒是付不出来。
“客人是没钱吗？”
“我袋里的钱，你们用不了。”
“客人说的是，若客人没有钱，可用其他东西抵偿。”
“哦？比如呢？”
司机桀桀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只有一颗眼珠子，且是一颗用起来不大便利的眼珠子，客人刚才也瞧见了，不合适的眼珠子总是掉出来。”
“你想要我的一只眼睛？”
“客人的眼睛长得小，用起来一定合适。”
“是吗？”
“我要客人一只眼睛，左眼右眼都可以，至于其他人想要什么，我需要替客人问一问。”
一时间，提灯的人群热闹起来，有人想要一只耳朵，有人想要一条胳膊，有人想要一条腿……沧白听得仔细，若是满足了他们，自己大概什么也剩不下。
“客人可听见了？”
“听见了，我想问的是，若我交了钱资，你们要送什么去岚县呢？”
司机和提灯人笑了起来，好似沧白问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当然是客人的魂。”
“呵呵，那，若是我不同意呢？”
灯落在地上，露出了提灯人的脸孔。或是没有眼睛，或是没有鼻子，或是只有一张嘴巴，或是只有一条腿。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腥臭的味道，是陈年腐尸才能发出的浓烈腥臭。
司机大张着嘴巴，巨大的漆黑，化作一张吃人的大网。然而司机残破的身体，在相距沧白一米之外时，骤然碎裂，荧光中被碎成一阵粉烟。
冲上来的提灯人们骤然刹车，却因为秩序不佳撞在一处，胳膊、腿或者躯干纷纷坠落，散成一地。碎尸里飘出一个个虚渺的身影，人称他们为，鬼。
“你不是人，你是谁？”
说话的，是一群身影中颜色最深重的一个，沧白知道，这个人死了很久，也许百年，也许几百年。
世间有鬼，但为何极少有人遇鬼？因为鬼一旦脱离肉身，要么魂归地府，要么飞灰湮灭。那些个传闻戏说，多不过是人对未知的一种杜撰。
想要沧白留下买路钱的虚影们，严格来说，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尸鬼。
人死后，魂化作鬼，地府派鬼差将鬼领回地府，判官笔下走一遭，要么十八地狱赎前罪，要么喝下一碗孟婆汤重入轮回。
但凡事总有例外，鬼差有限，凡人众多，免不了遗漏。去不了地府的鬼，有些是被鬼差遗漏的，有些则是故意躲避的，毕竟人死如灯灭，当放则放这种道理，有几个人真能看透的？
不入轮回的鬼，与世间存不了七日，七日之内魂魄日渐衰亡，最终消散于天地，因为对于遗漏人间的鬼魂，地府向来不会派专人回收。
然而，凡事有了一次例外，便常常会有更多的例外。死去没有入地府的鬼魂们，谁也不想消散于天地，便会想尽想法存活下去。
于是，便有了尸鬼。
尸鬼不是鬼，非要将尸鬼归类的话，尸鬼更接近魔。鬼夺取活人的身体，借此存活下来，便是尸鬼。如果尸鬼能拼凑一具完整的活人尸体，那就再也不必受困于消散之苦，但天道以下，世事又岂能轻易达成？
尸鬼夺活人之体，一次只能夺走一件，或是一颗眼珠，或是一条舌头，好在有了一件，鬼就成了尸鬼，不会七天消散。
传闻，尸鬼若能在百日之内夺齐身体，便可入魔，不再受鬼身之困。
沧白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从上车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坐上了一辆尸鬼开的车，但他并不在意，毕竟能在深夜一言不问送他去岚县的人，不是鬼，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尸鬼为了强化自己的存在，常常许多结伴在一处，这样只要逮到一个活人，就能分而刮之，对他们来说，今晚他本该是一只大肥羊。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只是一个想要去岚县的人，今晚要杀人的人，是你们，不是我。”
“可你杀了右眼。”
右眼？还真是贴切的名字。
“他若不来夺我的眼睛，又怎么会死？”
“……”
“你们活着不容易，与其拦我去路，不如当没有看见我，不好吗？”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们的？”
沧白摇头。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再不让开，我可要动手了。”
地上四散的肢体快速移动起来，很快清出乡道。
“我需要一个司机。”
鬼影们退的更快了，显然没有人想做沧白的司机。
沧白暗暗叹了一口气，所以他在上车以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他是真的不会开车，要是没有人开，他就只能自己走去岚县了，也不知道这里离岚县有多远？
“真的没有人愿意帮忙开下车？”
一个眨眼，尸鬼们退的一个不剩。
沧白无奈，只能感叹时运不济，正当他准备走时，听见身后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客人？”
是刚才的那个身影，他找回了尸身，变作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不远处。
“你愿意帮忙开车？”
“客人，您是谁？”
“我是谁很重要吗？”
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如果说你期望我是什么沾了仙气的得道者，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所图的，我帮不上你。”
他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哪里帮得上其他人？
“可客人刚才什么都没有做，右眼就灰飞烟灭了。我们是尸鬼，是半魔，能让半魔近不了身，是神仙。”
沧白笑了笑：“那你觉得我是神仙吗？”
孩子摇头，沧白的身上半点神气也没有。
“天色已晚，有人等着我去救命，你若不愿意做司机，便算了。”
终于，沧白还是沦落到徒步前往岚县，好在他并不是不能走路的人，许多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都很偏僻，除了靠走的，没有其他办法。
也是这些尸鬼们幸运，拦住他的去路，若是拦住道士，或者和尚，那必然是团灭的结局。六界生灵，唯独魔界者，人人得而诛之。
天道给了魔生命，却没有给魔生存的空间，这个世界，强烈的憎恨着魔，一旦遇到，便要斩杀。
沧白笑了笑，他似乎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死在他手底下的魔，没有千万，大概也有个百万。只不过，猎魔这件事，如今他再不能做了罢。
早晨九点多，沧白走出了乡间小路。
岚县曾经是个不为多少人知道的地方，更多的人知道这里，不过是通过史籍上的一星半点，真正来过的人，是少之又少。
岚县地处禹都，少咸脚下，之所以会在这两年成为旅游胜地，是因为一处遗址的发现。禹都得名于一位了不起的治水先贤，若非有大禹，这天下绝不会是现今的模样，人类说不定因为上天降下的大水而灭绝。
传闻，大禹出生在这里，于是，人们将这座孕育大禹的城池取名为禹都，而岚县遗址的发现，似乎佐证了这段传闻，人们蜂至沓来，想要瞻仰古早文明的遗迹。
九点多的岚县，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
这个季节，对岚县来说，确实不是旅游的时节，没有人愿意顶着个大太阳，来此偏僻的地方看几个土房子。
不过这种情况对沧白来说是好事，这就意味着很容易就能找到和尚和道士的踪迹。在问过了两个人以后，沧白找到了道士投诉的民宿。
“你好，我来找两个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