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剑堂名声不大，在蜀州兴许连末等势力都谈不上，不过真要扯上传承渊源，也算是引羡旁人。

一百多年前，有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横空出世，自号青莲居士，有诗剑双绝，曾是冠盖满京华的翩翩才子，也是青衫磊落行的剑仙游侠，一世人生两样人，这就是诗仙。

诗仙姓李名谪，传世名篇多如牛毛，在民间用泛滥成灾，广为流传，大概是人们觉着才情天纵，举世无双这些词儿通通不足以形容他，故奉以诗仙尊号。后世诗家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有不吝胸中笔墨者，赞曰：“万丈红尘一株莲，霞举人间一谪仙。”

禹岩就曾在百年前受过诗仙指点剑术，虽说没能被收为弟子，但并不妨碍他对诗仙的尊崇，在成为一堂之主后，更是毅然将学堂名号取作青莲剑堂。

鱼烟霞游历至此，的的确确只是为了见一见缘字青石。

说起这缘字青石，方屿只知它在后山摘云峰，这还是先前禹玄特意告知的，此前他根本不知青莲剑堂有这样一块石头，就连它的故事也是鱼烟霞有一句没一句讲给他听的。

相传诗仙早年发迹于蜀，少年时便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曾在蜀州某处险峰与那时的云国公主云持盈结下前缘，一方青石见证了这场相遇，后来诗仙故地重游，云持盈已成其妻，二人寻到青石并刻以缘字，缘字青石故此得名。

至于这块石头为何会流落入青莲剑堂，鱼烟霞也不得而知，但按方屿猜测，应该跟初代堂主禹岩脱不了关系。

天色渐沉，泛起一抹醉人红晕，两人已将青莲剑堂周遭逛了个遍，坐定赏霞时，小松鼠上窜下跳，鱼烟霞不禁想起先前之事，眉目微动，好奇问道：“你出任此间教习，是想成为一名修士？”

方屿约莫是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啊了一声，黯然点头道：“不过看样子很难做到。”

鱼烟霞轻瞥他一眼，起身背负着双手，淡淡问道：“你可知以凡俗之身施展符箓，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方屿略微思忖一阵，摇头苦笑，不耻下问道：“还请鱼大家指教。”

“自然是天才。”

鱼烟霞嘴上是如此说法，目色却十分冷淡，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方屿心中愈发不解，心道我自幼便被剑堂长老判定资质拙劣，无法修行，她缘何会说我是天才？

鱼烟霞转过身，背对方屿，扬起头看向远山暮色，继续说道：“我大不了你几岁，指教愧不敢当，就说上两句当是你先前回护于我的报酬。”

“唧唧唧。”

小松鼠似对方屿颇具好感，它从鱼烟霞肩头一跃而下，落到方屿身旁，学着她一板一眼，一边信庭踱步，一边老气横秋地对着方屿指指点点，殊为淘气。

“你根骨虽差，却能以凡俗之身施展符箓，如此天资，连我也不曾见过，由此足以佐证你绝非无望大道。”

“修行一途，气象万千，以武通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我曾写过一句，万物天衍，百咎归已。”

“以我之见，我辈中人恰如这一山草木，良莠不齐，生根发芽尚需几分天意，历经几多风雨，几度春秋，最终是否能够开花结果，天亦难测。”

鱼烟霞沉吟着说完后，不再作声。

方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她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不外乎是让他万勿放弃，从自身寻找根由，从别处摸索门径。

半晌后，方屿忽然想起一事，吞吞吐吐问道：“不知....鱼大家是否编纂过一册《辞赋长史》？”

鱼烟霞平淡问道：“你看过？”

“几年前曾有幸拜读，那时鱼大家.....”

“十五。”

鱼烟霞何等冰雪聪明，当即明白方屿想问什么，直截了当道出答案。

十五？也就是说，寻常女子及笄的年岁，她已出了一册书？！

听到这个答案，方屿不免目瞪口呆。

若只是寻常的诗文小令倒也还罢，偏偏那册《辞赋长史》集古来诸家辞赋之长，赏析批注处多是一语中地，妙趣横生，令人大开眼界，在云国读书人眼中，绝对是一番难以遮掩的风景。

鱼烟霞没去理会方屿大惊小怪的摸样，这类事情，她早已司空见惯。

自幼时起，她便拜入稷下学宫，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二岁时，名声已响彻南北两域，到十五岁编纂《辞赋长史》后，整个云国，上至通玄修士，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平民百姓，凡是喜好诗书者，尽知其名。

——

入夜后，方屿两眼呆滞瘫软在泉吟阁一间厢房内。

这一日发生之事，如梦似幻，也甚为复杂，这就是修士的世界？

方屿狠一咬牙，一头钻入被窝。

“我不着急！”

不久后，方屿带着纷繁思绪沉沉入梦，说到梦，他身上倒还真有点故事可讲。

石珠是方屿从小佩戴到大的物件，因材质若石，状如眼珠，又有不少古怪纹路陪衬，方屿索性叫它石珠。

老黄说过，这枚石珠会是他日后寻找身世的唯一线索，对此方屿深信不疑。

五岁时，他害过一场大病，期间神游太虚，在这场梦境里，石珠带着他遨游天际，到了一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地方。

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身侧星河流转，满目尸山血海，血腥而荒凉。

一名高大男子伫立在星空下，浑身染血，即使伤势不堪重负，但面对源源不断的强敌，依旧寸步不让。

男子身前，尸骸堆积如山，犹如一座巨型坟场。

男子身后，一位姿容神秀的女仙形单影只。

他似乎只是想替她撑开一方天地，如此而已。

女仙脸唇苍白，神态疲惫，一身锦绣华裳沾满血迹，她抬头呆望着远方星空，泪眼朦胧，目光里满是怜爱和不舍，口中呢喃不止，像是在目送着谁远去。

毋用言语，尽诉离殇。

这般苦楚，让当时年仅五岁的方屿很难受很难受，也认定这两人和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母。

此后每逢入梦，石珠皆会相伴在侧，使方屿身临其境，并且无须受梦境摆布，为此方屿还给这类梦境起了一个名儿，叫清明梦，这也是方屿早早开窍，心智远超常人的真正原因。

至于为何对修行一事执着至今，只因做完那场怪梦后，方屿就找到老黄，嚷嚷着要知晓自己父母是谁。

当时老黄两眼一翻，没好气道：“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老夫要是知道，还会任由你浪费老夫的血汗钱？你算算，这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这个答案明显无法让小方屿信服，又追问道：“那我为何姓方？”

一脸悠然的老黄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天圆地方，山海成屿，老夫在海岛上捡着你，就随便起了个名儿。”

“不，你说谎！我梦见他们了，他们是仙人，对不对？！”小方屿带着哭腔锲而不舍地追问。

听到这里，老黄突然沉默着不说话，只是使劲吧嗒旱烟，小方屿只好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停晃着老黄手臂，不厌其烦，摆明是没个水落石出不会罢休。

隔了许久，可能是觉着拗不过小方屿，老黄耷拉着一张老脸，无可奈何道：“行了行了，怕你小子了，老夫别的优点你没学会，这撒泼打滚倒是挺炉火纯青。”

“说不认识你父母，这是实话。”

“不过，他们确实是仙人。”

老黄凑近小方屿，一脸郑重其事，看得小方屿目眩神迷，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片刻后，老黄笑眯眯露出一口烟牙，乐呵道：“其实啊，我老人家也是仙人。”

“遥想当年....”

自此以后，方屿再也没跟老黄提起过这事，只多出了一份坚持。

哪怕受尽艰辛也要成为修士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