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鱼烟霞敲门叫醒方屿，后者一脸苦大仇深又不敢发作，当问及她为何摸黑上路，她只给出了一句言简意赅的答复。
“情之所至，意之所指。”
天色晦暗，两人徒步攀至摘云峰瀑布，簌簌水声如奔马，四溅水花如星落，纵然无法一窥全貌，但伫立此处，不难感受出这条瀑布是怎样一幅壮阔景象。
要想在黑暗中寻找一块石头，如同大海捞针，方屿原以为鱼烟霞会施展些玄妙手段来寻找青石，哪料她竟背负双手，化作望夫石一般，呆望着瀑布怔怔不语。
小松鼠和方屿皆是一副没睡醒的摸样，一人一兽就地展开了眼神攻势，瘫坐在松软草地上大眼瞪小眼。
总算捱到天空出现第一缕曙光。
一条蔚为壮观的瀑布逐渐清朗，与它同时展露棱角轮廓的，还有那一方青石。
缘字青石位于瀑布下方中央位置，某些部分被水流遮掩得很严实，乍看过去，薄雾似的水花替它披上了一层薄薄霜衣，加之天色朦胧，愈添几分飘渺意境，约如一位半含羞意半掩面的佳人，令人心神驰往。
青石如是，红痕缘字亦如是。
方屿不禁生出一丝意动。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鱼烟霞要在半夜赶来，再静静等候的原因了。
适逢山间雾霭散尽，空中遍布朝霞，鱼烟霞从袖袍内伸出纤手，轻轻一拂，弥漫水雾如帘幕一般被缓缓拉开。
红痕缘字清晰可见。
“唧唧。”
小松鼠与鱼烟霞心意相通，迅速窜上她的香肩，只见她莲足轻抬，身形飘忽而起，看得方屿一阵心神摇曳。
临近水幕，也不知为何，她那一束紧缚青丝骤然散落，竟是挣开了平安结的束缚，青丝轻舞飞扬，恰与水幕重叠，宛如一位不慎坠入山水画中的女仙。
姿若飞天，三千青丝如瀑。
这个场景，方屿注定永生难忘。
当鱼烟霞触及青石，初觉凉意入骨，待一点一点摸索上那个缘字，娇躯轻颤，迅速掠回方屿身旁，再不复平静气态。
“好浓的剑意，不愧是诗仙前辈。”
“怎...真好看。”
方屿刚转过头想要问及缘由，却见她神采飞扬，如一朵春花含苞初绽。
女子扬眉浅笑时，往往最是芳华绝代。
这个刹那，令满山花木失尽了颜色。
鱼烟霞很快敛去笑容，对着青石说道：“你也是读书人，不如说说看，那个缘字如何？”
方屿慌忙撇过头，转而认真端详起那个红痕缘字，不时便娓娓道来。
“外部轮廓锋芒毕露，整体却是中正平和，有海纳百川之像。糸字部分交绕不绝，缠绵旋旎，彖字部分笔走龙蛇，势如险山。刚柔相济又能融汇一体，实是好字，难得一见。”
鱼烟霞转头看向方屿，清浅杏目中夹有一丝欣悦之色，然后点头道：“不错，糸字本有菟丝相绕之意，这个缘字，应该也代表着诗仙前辈对持盈殿下的浓浓情意。”
“诗仙遗珠，理应做个拓本。”
言及此处，鱼烟伸出两根修长玉指，一块竹简乍现身前，待她勾动白净手指，一团朦胧水气徐徐滋生，接着晃动指头，朦胧水气悉数覆向红痕缘字，未过多时，一个由水气拓印而成的缘字窜回竹简。
鱼烟霞低头探视，方屿则在一旁暗羡不已，然而此时，正有两股清濛气旋从红痕缘字处升腾而起。
最先察觉出异样的自然是鱼烟霞。
她抬眼望向缘字青石，目露讶色，那方有两股气旋逆流而上，争先恐后蹿至瀑布中央，尔后分散至两端，遥相呼应，仅是眨眼功夫，整条瀑布像是被冰封霜冻一般，静止不动，凄寂无声。
一座绚烂虹桥应运而生。
“快看！”
鱼烟霞轻声一唤。
方屿后知后觉移去目光，见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好美。”
虹桥之上，两道清濛之气隔桥相望，恍如一对久别重逢的眷侣。
“唧唧唧！”
小松鼠发出一阵锐鸣，两道清濛气旋猛然朝方屿和鱼烟霞席卷而来。
鱼烟霞目色一凝，周身泛出淡淡雾气。
她很清楚，这些无形无质的危险气息，定是诗仙剑意无疑。
约过数息，觉察到那些危险气息并非冲她而来，她才疑惑着偏过头，看向身侧表情苦痛的方屿。
此时，匍匐在地的方屿已经痛得七晕八素，衣衫凌乱，一身血渍皆是被剑意割破皮肉所致。
鱼烟霞越发惊奇。
一名不曾修行的凡俗，凭什么能够引动诗仙剑意？
鱼烟霞微微蹙着柳眉，却也不敢妄动，只将一缕灵气探至方屿体内，虽说很快就被一缕缕激涌剑意给绞碎，但她已然获悉这些剑意的真正意图。
它们蜂拥窜入穴窍脉络之内，竟是要助他豁通气脉？！
鱼烟霞当即陷入半呆滞状态。
一件物事留有前人传承，此时在修士中见怪不怪，可若说早在数十年前，诗仙便未卜先知，推算到会有一名不曾修行之人履至此地，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点。
事实上，清濛气旋甚至是诗仙剑意，皆是因鱼烟霞拓字才被唤醒，至于方屿引动剑意一说，就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在方屿身上，同样残存着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来自禹玄。
王不见王，相见则刀兵起，剑意也是一个道理，但这一切究竟是因缘际会，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除了留下缘字青石的诗仙，恐怕没人知道。
“唧唧，唧唧唧。”小松鼠轻轻扯动鱼烟霞肩上青丝，表情楚楚可怜，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你，想让我帮他？”
鱼烟霞表情古怪地看它一眼，小松鼠连连点头。
迟滞数息，鱼烟霞叹息一声：“也罢。”
就在疼痛几乎达到方屿可以承受的最大限度时，一道清音响彻识海。
“你若仍想修行，便撑下去。”
此言一出，犹如梵音妙语，使得方屿脑中一片空灵，只不停重复、翻滚着这句袅袅余音。
传音后，鱼烟霞没有闲着，驱使着一缕又一缕雾状灵气涌向方屿体内，小心翼翼修复着那些被剑意割裂的伤口和脉络。
没隔多久，方屿感知到体内气息震荡渐没，刚刚缓慢睁开眼，视线又迅速被一道青色光幕填满。
有一朵硕大青莲蓦然横生于两人身侧。
这一刻，仿佛有人隔空执笔，信手划出成千上百道气机，呈现出一段段锦绣文字，光华流转，如仙机掩映。
方屿逐渐从痛苦中抽离，唇角微张道：“这....”
鱼烟霞痴痴给出答案：“是《太白诗篇》。”
《太白诗篇》收录了诗仙生平多数名篇，单以诗论，绝属旷古烁今之作。
硕大青莲上，字字句句如游鱼摆尾，鱼烟霞流连忘返，沉溺其间，方屿的嘴却张得越来越大。
这...这到底是.....
原本消失殆尽的剑意又一次涌现，这期间方屿虽无不适，却有一种难以言及的怪异感，就像体内无端端多出了一样东西。
数刻以后，《太白诗篇》和硕大青莲一同消散在天地间。
哗哗哗。
飞瀑激流如初。
鱼烟霞侧过头，开口问道：“看你摸样，已无大碍？”
经历这番变故，方屿心中不免多了些许警觉，一抹忧虑深埋眼底，只顾频频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鱼烟霞似乎猜出了方屿的小心思，冷冷说道：“先前一事，你大可放心，就是真是诗仙前辈所留传承，于我也不会有任何助益。”
方屿眸光闪动，暗恨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打算以诚相告，却听鱼烟霞说要去见一见禹玄长老，以致谢意，然后会立即离山。
临走前，她留下了一句话。
“你气脉贯通一事，我会尽力替你遮掩。”
这句话明显是善意之举，可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连鱼烟霞自己也没法说清。
“缘字....缘自？”
鱼烟霞轻轻摇头，回望一眼缘字青石，纵身窜入天际，根本不给方屿答话又或者说是道别的机会。
她便是如此。
不喜沾因果，不欲惹尘埃，如一眼冷冽山泉，不知会流向何方。
方屿上半身几近赤裸，完全顾不上此时摸样是否难堪，撒开脚丫子就跑了起来，追着鱼烟霞的身影使劲挥手，不断嚷嚷道：“多谢鱼大家。”
半晌后，方屿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赶紧调整呼吸。
按戏话本上所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要抱拳致意才对。
“有缘再会！”
尽管鱼烟霞的娉婷身姿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方屿依旧用尽了气力，对着蓝天白云大喊大叫，可惜他这时的形象委实太过不堪入目，较之流落街头的乞儿还要邋遢几分，加之动作生硬死板，嗓门也跟鬼哭狼嚎差不多，看上去真和傻子没啥分别。
文弱书生扮起江湖游侠？
根本就是东施效颦嘛。
“唧唧唧。”
云里雾里，响起一阵嗤笑。
当这一幕落到鱼烟霞识海里，清冷如她，也忍不住露出一抹明媚笑意。
折枝杨柳赠行人，遇匆匆，别似陇头流水，各西东。
再会。
如果真有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