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浑噩的方屿被外间吵闹唤醒，方屿推开小楼窗户，见镇民们脚步急促，神色慌张，嘴里大都呐喊着一句：“出事了，青莲剑堂出事了。”

方屿未曾细思，急急忙忙冲出小楼，便听得空中传来一道震耳巨响。

是禹玄长老？

栖霞镇上空一片晴好，万里无云，禹玄正受到数名黑衣人围攻，此外还有几道身影在云端负手而立。

空中，禹玄疾挥赤焰，剑芒暴涨，奋力劈退三两人后，势头正足，余下几名黑衣人不敢掠其锋芒，缓慢退至一名殊为显眼的锦衣公子身侧。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方屿就近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只听禹玄愤声道：“毁我山门，夺我剑堂要物，竟还要对我剑堂弟子赶尽杀绝！？如此作为，你就不怕报应？”

锦衣公子俯瞰禹玄，趾高气昂应声道：“本公子给过你机会，是你仗着明灵境修为倚老卖老，伤了本公子，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你说报应？”

锦衣公子将目光渐渐垂落至栖霞镇，冷笑着吩咐道：“李叔，这个老不死交给你。刘兄，本公子看这地方挺碍眼的，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你！！你敢？”禹玄怒不可遏。

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丧尽天良，居然罔顾道义打算对栖霞镇下手。

锦衣公子双手环胸，恣意昂扬道：“除恶须殆尽，斩草必除根，如此一来，因果报应什么的不都没了？”

被唤作李叔的黑衣老者陡然向禹玄发起攻势，仅一招就迫得禹玄节节败退，而另一位黑衣人桀桀笑了几声，随手一抛，朝栖霞镇扔去四粒浑圆球体。

禹玄脸色骤变。

他清楚眼前这老者比那位削瘦男子更加强大，也可以感知到这四粒圆球一旦爆炸，会给栖霞镇带来何种后果。

“不！”

禹玄惊呼，赤焰长剑顿化流光脱手，黑衣老者逮到这一空隙，朝赤焰剑拂去一束猩红血色，再猛然向禹玄轰去一拳。

直击胸口。

禹玄喋血不止，却仍未忘记操控长剑。

长剑不负所望，在崩碎的同时刺中了两枚圆球，霎时犹如旱雷乍响。

这两枚圆球相继在空中炸裂，但因声势太过浩大，就连匍匐在树上的方屿也被深深震撼。

眼看另外两粒不知名圆球将要落至栖霞镇，而失去赤焰的禹玄节节败退，已经生受黑衣老者数拳，很快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同那柄断裂的赤焰剑坠落云渊，生死不知。

“不好！”

方屿心急如焚，偏偏又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只好慌慌张张跳下槐树，匆忙躲入小楼。

轰隆隆，大地剧烈摇晃。

哪怕方屿躲在小楼中，也不免晕头转向，最后一头栽倒，彻底晕了过去，而此时的栖霞镇，更是屋瓦倾颓，楼房坍塌，伤亡不计其数。

仅过数息，栖霞镇毁于一旦。

“下去几个人，看看那老家伙是否死透了，动作爽利点，遇上些苟延残喘的蝼蚁，尽皆杀了便是。”

锦衣公子言语淡漠，似乎杀人放火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说完便带着另外两名罪魁祸首向远方遁去。

经历完一场浩劫洗礼，栖霞镇迎来的并非劫后余生，而是灭顶之灾，就像黑暗过后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十几道黑影接踵落地，如一群贪婪猖狂的蝗虫。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

深夜，方屿揉着酸胀不堪的脑袋走出小楼，回望一眼完好如初的小楼，怀揣着一丝侥幸离开了黄宅。

透过月光，黄宅近乎安然无恙，栖霞镇却是一片狼藉，沉重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缕血腥味，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触目惊心。

方屿沿街行走，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于婶的春饼摊应该就在此处，年前听于婶说过，她那闺女心大，不想呆在栖霞镇浑噩渡日，打算春分后就去郡城里找个如意郎君。

老黄从不肯沾荤腥，是前边李婶菜摊的常客，俩人就像一对欢喜冤家，经常会因为几文钱争吵，有时一吵就是好几个时辰。

李婶菜摊附近有一间精益求精的杂货铺，方屿这些年去采买过不少笔墨纸砚，对店主张伯再熟悉不过。张伯去年入秋才三世同堂，刚享受到含饴弄孙的乐趣，要没记错，那个可爱的小女娃还未满一岁。

这条街，以前最是热闹，竖着一块饱经风霜的贞洁牌坊，不过热闹的原因还是由于张寡妇住在街上。

不少破落房屋外，依然牢牢贴着方屿亲手写下的春联，字迹清晰可见。

嗒嗒嗒。

闻及巷弄内想起数道急促的脚步声，方屿略一滞身，刚转过头，即被一群手提刀枪棍棒的壮汉团团围住。

“方...教习？”

“汪明远？”

汪明远一瘸一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见他颜面黝黑，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余下镇民也大都如此，方屿照实说自己是晕死在黄宅才侥幸躲过一劫，问及那群黑衣人，据汪明远描述，那群黑衣修士是在晌午时抵达的青莲剑堂。

“他们自称国宗之人，听长老们说，好像全是聚元境修士。”

“起初那位锦衣公子只是询问神朝余孽一事，后来言及两名神朝余孽欲取之物，说是要把那东西带回芙蓉城国宗府....你也知晓，禹玄长老素来刚强，岂会任人巧取豪夺，于是双方就动了手。后来禹玄长老寡不敌众，吩咐长老们将弟子送回镇子，自己则带着那群人去了摘云峰，只不料为首那人竟追了过来....”

方屿迫不及待追问道：“禹玄长老如何了？”

汪明远一脸黯然，叹息道：“禹玄长老他....已然身故，其余长老和教习也都牺牲了，咱们镇子活下来的仅有百十余人，全是侥幸躲入宗祠秘洞才活了下来。”

这宗祠秘洞位于栖霞镇宗祠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栖霞镇志》称其诡秘深邃，不可妄入，只叮嘱后辈，如遇天灾人祸可暂避其中，或能躲过一劫。

随后方屿跟着众人去往宗祠，一路无言。

这一晚，月圆人缺，栖霞镇的夜色分外凄凉，皎洁月华如银辉渡满小镇地面，像是一层无法铲去的冰冷霜雪，寒意透骨。

方屿帮衬着大伙处理后事，借着噼里啪啦的熊熊火光，将禹玄和青莲剑堂众人的尸体堆叠在了一起。

在这场浩劫中，青莲剑堂死伤惨重，除去少数几名弟子和方屿外，其余人等无一幸免。面对剑堂众人尸首，方屿把拳头攥得很紧，想着禹玄长老若是知晓日前发生之事，肯早早交出缘字青石，兴许青莲剑堂就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栖霞镇更不必遭受无妄之灾。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所以方屿给自己背上了一副沉重枷锁。

不久后，数百具尸身被付之一炬，熊熊焰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小镇内浓烟密布，方屿用衣袖狠狠揉了一把脸，嗓音嘶哑着说要回一趟黄宅，打算倒腾些财宝古玩拿去郡城变卖，算是为重建栖霞镇尽一份绵薄之力。

回到黄宅后，方屿呆滞着搬弄一个个物件时，意外发现了一件东西。

柔和晚风轻轻掠过，摇晃烛影下，有一柄断剑安然躺在某个角落，细看过去，剑柄处还悬挂着一个绣有青莲样式的淡黄布囊。

方屿愣在原地。

这是....禹玄长老的赤焰剑和乾坤囊？

乾坤囊是一件珍贵灵器，主要用于储纳物品，便连青莲剑堂那些个教习都没资格拥有这等宝贝。

方屿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眼前所见，分明是禹玄有意为之。

以禹玄长老的剑道修为，哪怕濒死垂危，命悬一线，仍能驱使赤焰剑去到栖霞镇任何一个地方，何况那个乾坤囊也足以说明问题。

滞神良久，方屿双手颤抖着捧起残剑和乾坤囊。

尽管它们不是很重，但他心中明白，它们不仅承载了禹玄的遗愿，还象征着和整个青莲剑堂。

彼时，方屿脑海里浮现出一篇文字，缓缓响起一抹沉重嗓音。

“你能听到这段传音，证明你有胆子拿起一些东西，这很好。”

“这篇《青莲剑典》，除‘三千’一式传自诗仙前辈，余下的剑法剑招大多是由前代堂主和老夫搜集而来，老夫晨时曾允诺教你习剑，如今却不得不食言了，青囊也就是乾坤囊内，皆是老夫生平所得，就当是老夫给你的补偿。”

“记住，不要想着替我们报仇，对方的强大，远远超出你我想象，既然侥幸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此外，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将我剑堂香火，传递下去！”

听完这段传音，方屿脑中嗡嗡作响。

这和托孤有什么两样？但为何偏偏是他？

这个问题，恐怕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

禹玄临死前那一刻，曾匆忙展开神识，发现方屿竟是离他最近的一人，这里边或许有几分机缘巧合，但是他选择方屿，绝不是什么天意，仅仅是他自己的意思。

修行一途首重机缘，心性次之，根骨最末。

禹玄相信自己的眼光。

适逢方屿慌张躲入小楼，如非亲眼所见，禹玄肯定不会相信，他那无往不利的神识居然被小楼阻隔，但弥留之际，他也顾不上多想，只全力驭使断剑，了却生平最后一愿。

传递香火，如此方可瞑目。

随后，方屿将断剑埋在黄府后园那棵大槐树下，替禹玄立了个衣冠冢，心诚意正拜了三拜，行弟子礼。

受此大恩，唯恐今生难报。

不过这一次，方屿并没有沉默太久，反而相当认真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斥着一抹不可撼动的坚决。

“禹玄长老，老黄的话我向来都不怎么听，至于您，请恕晚辈无礼。”

“报仇，也许很难，但....天道往复，世间亦有因果相循，晚辈相信，恶有恶报这个说法一定是有的。”

“书上也总说无功不受禄，所以我得去试试。”

方屿絮絮叨叨说完，轻轻抬起头，展目望向辽阔天际，此时恰有一缕曙光撞破厚重云层，使得空中晦暗剥离，晨昏分明。

不多时，小镇上空一片绚烂。

此间栖霞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