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黑魔星之梦的影响，第二天艾里斯心情沉重，神思不定。整个上午的训练都提不起劲。

中午的时候，他随意在战技馆楼下找了个小饭店简单吃了点东西。父亲白天上班不在家，傍晚才能回来，他自己没心思回家做饭。杰夫馆长提过让他在战技馆一起用餐，被他婉转拒绝了。免费用别人的场地，还要吃白食，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下午的训练还是打不起精神，跟杰夫对练的时候，一个恍惚，胸口被劈了一剑。熟悉的疼痛感传来，他才惊觉不能这样意志低沉下去。黑魔星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是先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拥有更强的力量才能多杀几个黑魔。

就算黑魔星很快重来，想开一点，最多战死一了百了。只不过，珊朵拉、杰弗瑞、科林和蒂亚他们怎么办？

杰夫抛下剑和盾，着急地扯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势，胸口有一道微肿的红印，问题不大。

“艾里斯，出什么事了吗？你今天状态不对，精神恍惚的样子。”杰夫关心地问。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睡得太迟了。”

“在玩拟真游戏？偶尔玩玩可以，但实习探索者的时间非常宝贵，不要像一般人那样沉迷进去，你没那么多时间去浪费。”

“没有，就是想到些事情，忘了时间。”

“哦，那你以后注意点，今天早点回去吧，休息好才有精力训练。”

“知道了，谢谢馆长！”

草草结束了训练，艾里斯提前离开了战技馆，他需要调整下自己的心态。

此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今天天气不错，只有稀薄的一层雾霾，淡淡的蓝色天空中，阳光灿烂炙热。街上的行人稍稍多了些，不少人仰头观望着难得一见的蓝天。

在“遗忘”旧物店门口，艾里斯迟疑地停下脚步。昨天情绪的异常让他心生不安，本已决定从此不再进去。可经过昨晚的恐怖噩梦后，与黑魔星带来的压力相比，那点情绪上的小小异常已显得无足轻重。

橱窗里没有点亮灯光，略有些阴暗。微斜的阳光在店内的阴暗中投出明亮的光柱，那些铠甲和刀剑静静闪耀着光芒，如一些老朋友的微笑面容，对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眼前出现了尼克勒斯先生温和平静的蓝色眼睛，艾里斯站在橱窗外想了一分钟，然后决然走了进去。

店内仍无一个客人。矮小干瘪的芙罗拉仍拿着毛巾到处擦拭，听到门铃响起后抬头看了一眼，呆呆的目光毫无波动，继续低头忙碌起来。

把头盔放下，艾里斯绕过一排木架，看向里侧角落。尼克勒斯坐在老位置上，仿佛从未离开过，仍然是一杯茶，一本书，一支烟。圆桌上的留声机沙沙转动着，花瓣一样的古铜色喇叭口飘出轻柔的钢琴曲。

他看书的神情平静安详，如周边古老陈旧的物品一样，仿佛有一种让时光停顿的从容。

“艾里斯，过来坐吧。”尼克勒斯抬起头。

艾里斯走过去，刚刚坐下，芙罗拉把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踏进这道门呢。”尼克勒斯合上书页，微笑起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泡在拟真网络，可没耐烦心陪我这个老古董说话。”

艾里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怎么啦，满腹心事的样子？这可不像强硬尖锐的你！”尼克勒斯很敏锐的发现了艾里斯的情绪不对。

艾里斯沉默了一阵，低低说：“假如……有无比强大的敌人，要毁灭这个世界，你力量渺小无力阻止，也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朋友。你该怎么办？”

尼克勒斯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张开眼睛：“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操这份心做什么？”他接着笑起来，“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昨天你让我惊讶了好几次，今天还一次给你。”

但艾里斯没有惊讶，也没有笑容。

“年纪轻轻的没一点幽默感，比我这个老古董更古板无趣。”尼克勒斯吐出一口浓烟，表情严肃下来：“好吧，我只能说，尽你自己的最大努力，其它交给命运吧！”

“如果用尽全力，依然改变不了毁灭的结局呢？”

“人总有一死，种族如此，世界亦是如此。没有永恒的东西，我想所谓的神灵也不会永恒不朽。”尼克勒斯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想一想，就算没有敌人，你、你的亲人朋友，几十年最多百年后也不过是一堆枯骨。哦，忘了你是探索者，你的生命可能会更长一些，但也有限。”

“生命更长一些是值得庆幸的好事，但也不绝对如此。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每天走着重复的路，看着重复的场景，做着重复的事。日日如此枯燥重复，像一个庞大机器上的小齿轮，身不由己被社会驱动着麻木运转，无暇去思考，去感受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我看来，他们如此重复的几十年，还不如某些人几年经历的更丰富更充实，更有价值。”

尼克勒斯把烟头掐灭，说：“打个比方，如果让你选择：一个人全身瘫痪，只能卧在床上由人照顾，但可以活上几十年；另一个人只有几年可活，但自由健康。你愿意做哪一个？”

“我选后一个。”艾里斯毫不犹豫地说。

“所以，我认为生命的长短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生命过程中那些亮光和温暖，那些美好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甚至悔恨、错误和仇恨都是有价值的东西。”

尼克勒斯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到我这个年龄，我才发现，当年悔不该犯下的错误，现在来看也如此美好。所以，年轻人，不要怕犯错，只要不违背做人的底线。怕的当你回忆起一生来，发现大都是一片空白，像白水一样平淡无奇。既无刻骨铭心的爱念，也无强烈的痛苦和懊悔……”

“我的问题……”发现尼克勒斯越说越远，艾里斯只好提醒道。

“哦，扯远了，我们说回来。”尼克勒斯沉吟了一下，“如果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碾压过来，我选择做一个螳臂当车的顽强虫子，纵然会被碾得粉碎，总好过束手待毙。”

他的左手指又依次弹动，艾里斯发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个人对你的忠告是：你不是神，拯救不了世界！那么，就尽你的全力去生活、去热爱、去痛恨、去战斗！痛痛快快的活，也痛痛快快的死！死亡最终不可避免，但死亡的方式我们自己可以选择，这也是我们人类最后的尊严！”

“至于你的亲人朋友……”尼克勒斯顿了顿，“每个人都要选择并承受自己的命运，你没有资格代替他们作出选择。如果有生存的机会，让他们自己选择是屈辱痛苦的活，或者爽快的死。但如果连生存的生机都没有，那最好……让他们尽量有尊严的去死。”

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留声机中的钢琴曲忧伤如水，流淌在寂静的空气中。

“我明白了！谢谢长辈指教。”艾里斯放下心中的巨石，顿觉轻松而坦然。不断战斗直至死亡，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这就是我一生的宿命吧，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至于亲人，他们有自己的道路，有自己的悲伤和幸福，我终究不能代替他们去生活。

“长辈不像是个生意人，更像学者。冒昧问一句，长辈原来是做什么的？”

尼克勒斯嘴唇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形：“我可算不上学者，就一个教书的。”他指指桌上的书，“这老家伙倒勉强算得上。”

书页上的作者跟上次那本书同样——罗纳德。书名：《虚假的真实——我们创造的世界》。

“这位是？”

“一个妄想凭说教拯救世人的老顽固，以后有机会介绍你认识。到时候，你给我狠狠教训下他，让他明白光靠嘴皮子是没用的。”

“呃……”艾里斯一头雾水。没用你还一天看他的书？

“先不提他。我以前在洛宾达大学教历史，几年前离开学院，在各地辗转了段时间，最后回到家乡开了这间旧物店。毕竟，这与我原来的职业有些联系。”

洛宾达市名牌大学教授，看来也颇有身家，难怪不太在乎生意好坏。

“长辈年龄也不算大，怎么不继续教书了？”

“叫我尼克吧，长辈什么的我听起来难受。我们平辈论交。”尼克勒斯说，“我研究了半辈子历史，最后发现对真实的人性更感兴趣。所以，这些年我已经转而研究艺术了。”

“难道从历史中就不能看到真实的人性吗？有那么多历史文献和记录，历代的重要人物和事件都有记载啊。”艾里斯奇怪地问。

“历史文献和记录……呵呵，我并不关心那些表面和浅层的记录，就像我不关心哪个时代的人穿哪种衣服一样。”尼克勒斯带着嘲讽的表情，温和的眼睛也变得尖锐起来，“对我来说，那些历史记录还比不上同时代的文学作品让我更能看清人性的真面目。虽然后者很多时候也不靠谱，夸大其词，但至少我能大致明白那个时代人的情感和对事物的看法。”

看着艾里斯茫然的表情，他问道：“历史记录是谁写的？”接着他自问自答，“是人！而只要是人，就能被威胁、被收买、被欺骗，或者自身就有强烈的主观立场与爱憎，很难保持客观理智。而且，古代人有能力去了解某个人或事件的真相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他再次弹动手指，像在空气中拨动无形的音弦：“不要说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古代，就是作为信息高速流通的现在，又有几个人能看清真相？各怀目的的欺诈者编造的谎言充斥着整个网络，对人和事各执一词、众说纷纭。我们有时间、有能力去亲自查证出真相吗？最后，还不是不负责任地选择了自认为是真相的结论。”

“在我们这个时代，诚实正直会被人当成傻子愚弄。人们习惯在与人交流时戴上面具，说着口不对心的谎言；习惯在拟真网络上扮演不同角色甚至性别；习惯包装整容，大部分人都换上了另一个面孔……每个人都乐于扮演其他人，唯独不愿面对真实的自己。一个虚假的世界，还能奢望什么真实？”

“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它由我们全体人类意志共同创造而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丑恶、虚假、自私、冷漠与残忍，都是我们共同的选择。所以，不要老抱怨世界如此不美好，因为置身其中的你，也不是无辜者！”尼克勒斯敲敲桌上的书，“这段话是老家伙写的，我认为还有点道理。”

艾里斯头痛地摸着额角，这些学者们，就不能简单明白的说话吗？非要弄得艰涩高深，让人难以琢磨！

“不过再有道理的话，也基本是废话，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尼克勒斯微笑着看向艾里斯，“所以我认同和欣赏你的观点：语言很多时候都是无力的，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最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