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带着艾里斯到角落沙发上坐下后，他问。
艾里斯目光扫过小圆桌上的白瓷茶杯，琥珀色清澈的茶水中沉淀着一片片舒展的茶叶，清香随着热气袅袅上升。这是珍贵的天然茶叶，不是人工合成茶包，艾里斯这种平民家庭根本无法享用得起。
“不用了，我坐坐就好。”艾里斯有些不安。
“芙罗拉，再倒杯茶过来！”对方不容拒绝地向干瘦女人叫了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小伙子，以前没看见过你，怎么称呼？我叫尼克勒斯，这里的店主。”
“艾里斯。我就住这附近。”艾里斯觉得不能冷场，想了个话题问道：“尼克勒斯先生，以前好像没见你这个店？”
尼克勒斯有一头橡木色长发，整齐的扎成一束垂在背后，头发上隐隐有点点银丝。脸型长瘦，肤色红润，额间和眼眶有细细的皱纹，颧骨有些凸出。穿着黑色毛料衬衣，整洁优雅，蓝色眼睛温和又直透人心。
“那你可能没注意，我这个店开了快两年了。”
芙罗拉端了一杯红茶过来，艾里斯谢了一声，小口啜饮着茶水。他回想了一下，艾里斯这两年多先是在集中培训，后来又进入赛塔德，回海萤星一般也是在探索者分部抓紧时间修炼，很少回家，每次也来去匆忙，没注意到也很正常。
“尼克勒斯先生，您怎么想起在这里开旧物店？这里的人收入都很低，买不起这些珍贵的古董。您应该把店开到市中心去，在这里不会有什么生意的。”艾里斯好心地说。
“我知道。这只是个人爱好，我并没有指望靠这个赚钱谋生。而且，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尼克勒斯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过来，艾里斯摇摇头。
尼克勒斯自己点上一支，吐了个烟圈：“对了，刚才看你拿剑的姿势好像很熟练，以前学过？”
“学过两三年。我是探索者，有过相关培训，自己也很感兴趣。”这个问题杰夫馆长问过后，他已经想好怎么回答了。集中培训的一年里有相关的武器训练内容，艾里斯进入赛塔德后也有近两年了，这么回答不会有什么问题。
“哦，探索者？听说过，赛塔德是吧？我对那个世界的文化历史很感兴趣，可惜不够条件进去。听说那个世界有精灵、矮人、蛮兽人等不同智慧生物，他们与我们人类相似吗？”
艾里斯随口讲了一些赛塔德的大致情况，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圆桌上的书籍。这本书很薄，也比较新，纸张雪白，封面上印着黑色的书名《道德、法律与人性》，作者名字叫罗纳德。
尼克勒斯敏锐注意到他目光的停顿，笑了起来，把那本书推过来：“有兴趣可以翻翻。一个顽固的老家伙写的。”
艾里斯本来没多大兴趣，基于礼貌，他翻开看了看。
“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人之本心无善恶，只有本能和欲望。善恶只是人类群体后天划定的道德标准，用以约束人的本能欲望，保护群体的繁衍发展。法律同样如此……”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人类是一种永不满足的贪婪动物，自私和占有是其本性。试想一下，没有道德和法律的制约，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可以断言，杀戮将成为主题，每个人都将剥下智慧生物的温文面孔，如野兽一般相互撕咬……所以，如果人的本性不受约束，将毁掉我们自己，也毁掉整个世界……”
艾里斯皱了皱眉，重新翻开一页。
“以前的时代，我们用道德和法律为缰绳，对人性的贪婪进行双重约束遏制。而在当代，道德已逐渐失去制约力。现代人类崇尚的自由意识已将道德感冲击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对金钱和权利的无尽追求。人类不再克制自身，不再羞愧，不再心存敬畏。于是，人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从此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而毫无愧疚。”
“失去了道德感，我们剩余的法律呢？要知道法律条约制定得再完善，执行的总归是人。没有了道德感约束的我们，总有办法绕过那些死板的法律条规，因此我们费尽心思钻着法律的空子，利用特权和人际关系扭曲法律……”
艾里斯眉头皱成一团，索性翻到最后一页。
“在我对人类未来理想国的设想中，保障公平和同等的机会是第一位。每个人从出生起，就由社会统一集中抚养教育，避免家庭出身带来的不公平。每个人都站在同一个起点线，拥有同样均等的机会……”
“然后，绝对无私的执法和监管同样重要。科技的发展将这一可能性无限扩大。可以考虑人和智能芯片的结合，将有效控制人类欲望的放纵。执法及管理机构由智能机器控制，保障在法律面前众生均等，再无人情和权利带来的徇私……”
合上书，艾里斯头脑一阵混乱。果然，我还是习惯用剑说话，不擅长这些复杂的思考。
“怎么，你好像不太赞同这些观点？”尼克勒斯看着他的脸色说。
“我不知道……有些可能有道理，有些我觉得不对。”艾里斯眼中迷茫，片刻后他的眼神坚定起来，“我只觉得，交给智能机器不是一个好办法。智能机器监管人类，那么谁来监管智能机器？我们的命运，只能自己决定和承受。”
“哈哈，”尼克勒斯畅快地大笑，嘴中喷出一团团烟雾，“我也同样问过这个问题，当时那老家伙的脸色精彩极了！不过，”他脸色严肃下来，“你真的认为，凭我们被欲望左右的软弱人性，能理智地对待人类的命运，而不导致灭亡吗？”
“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好也罢，坏也罢，不是就该自己承受吗？很多生物同样也灭亡了，人类也只是众多生物中的一种，灭亡有什么奇怪的？”艾里斯坦然道。
尼克勒斯惊愕地呛了口烟，咳嗽几声，他吐出一口气，左手如弹琴一般轮换弹动手指，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艾里斯，你很无情！”
当然，冰冷无情的德里特公爵，屠夫塔伦，就是在下了。
“这样，我们来做个有趣的测试吧。”尼克勒斯沉默了会儿，说：“如果你是一名火车司机，你突然发现前面的轨道上有5个人，而距离又不足以及时刹车。你可以扳动道闸换轨，让火车驶入另一条支线，但支线铁轨上也有一个人。那么你该不该扳动道闸呢？”
这是什么无聊的鬼问题？艾里斯毫不思索，直接张口就说：“这有什么该不该的，扳也好，不扳也好，都凭当时的判断与反应。有区别么？”
“一条命和五条命，怎么会没区别？你的选择将带来不同数量生命的死亡，难道你不会内疚后悔吗？”
“不，我会悲伤同情，但不会内疚后悔！”艾里斯奇怪地盯着尼克勒斯，“一个人也好，五个人也好，导致他们死亡的主要因素是他们自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作为司机，只要尽力去阻止过了，如果最终不能挽回悲剧，那就这样吧。尽力而为，然后坦然承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咳咳……”尼克勒斯又呛了口烟，有些狼狈地把烟头杵灭。他想了片刻，说道：“那我们换个问题：假设你是一名将军，你的敌人抓住了你一百名士兵，要求你用手下的一名士兵性命去换，你会换吗？”
越来越无聊的问题了。艾里斯问：“为什么要换？”
“那是一百人啊，比一个人有价值多了。”
“生命又不是土豆，还能称一下谁多重。而且，敌人是不是傻的，用一百人来换一人？”
“假设……只是一种假设……”
“我不会相信任何敌人。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杀过去，能救出那一百人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多杀点敌人祭奠他们。”
“……好吧。那假设你还是一名将军，你的军队被追杀，你需要一些人去挡住追兵以救回大部队。但你明知派去断后的人是去送死，你还会下这个命令吗？”
艾里斯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那几名巨剑战士，在他命令下义无反顾地去阻拦西洛姆基斯。那是一道送死的命令。
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当然，我会下这个命令。”
“为什么？”
“既然身为战士，就要有死的觉悟！”
“那如果是平民呢，你会命令他们去断后送死吗？”
“作战是战士和士兵的职责，关平民什么事？”
尼克勒斯沉吟了会儿，眼见艾里斯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说：“最后一个问题：假设，你的敌人抓住你最亲的家人们，向你保证，你只要自杀，就可以换回亲人的命。你会不会换？”
最亲的家人？珊朵拉、布鲁斯，女儿、父亲。我会换吗？艾里斯的灵魂狂叫起来：我换！德里特的灵魂冷冷地说：不！
“不，我不相信敌人的保证！”
“如果只换你的一条腿，或者一只手呢？”
“不！”艾里斯的眼中寒光凌冽，声音嘶哑起来，“敌人的话不可信！如果我自残，可能我和家人都会白死。如果我救不了家人，我会把敌人千刀万剐，让他生不如死！”
尼克勒斯惊了一下，又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吸几口。烟雾袅绕中，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知道吗，艾里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像铁一样冰冷无情，剑一样锋锐直接，任何复杂的事情在你那里，都截然分明。”
他附过身子，脸从烟雾中冒出来，温和的蓝色眼睛探究地看着艾里斯：“除了自己，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吗？”
“不，我只是从不相信敌人，特别是手持武器的敌人！”
“那你从没想过，用另外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吗？谈判、妥协、巧妙的语言、机智的欺骗……这些可能会得到更好地结果。”
艾里斯眼神黯淡下来，嘴角苦涩地翘起：“可能……我天生就不擅长你说的这些方式。”他顿了顿，“我也给你说个真实的故事吧。”
“我的家乡是一座海边的城市，那里有个出名的智者，他机智无双、能言善辩，在辩论中没有人可以打败他。有一次，他遇上一群劫匪，凭他的如簧之舌，结果劫匪们不仅没有抢劫他，还把他客气的送回来。后来，他又遇上了一个敌人，他同样想用自己的机智善辩来说服对方。他只说了两个字，事情就结束了。”
“哦，哪两个字？”尼克勒斯颇感兴趣地问。
“他只来得及喊出：‘饶命……’，就已经被切成十几块了。”
“呃……”尼克勒斯忍住咳嗽，缓了口气，“你的这个故事是要说明什么？”
“在决心要杀死你的敌人面前，任何语言和机智都是无力的！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有用！”
尼克勒斯陷入了长长地沉默，手指缓缓弹动。
天色已经全黑了，橱窗外密集斑斓的灯光让艾里斯猛地惊觉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话？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心声，这不是德里特的风格。
今天自己的情绪太不正常，有点像中了调动情感的魂术。艾里斯警觉地盯着尼克勒斯仔细看了看，又转头打量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是这个熟悉温暖的环境让我放下了心防？还是眼前这个初次见面却感觉亲切投缘的店主？
他心中仍有不安，匆匆站起来说：“尼克勒斯先生，很抱歉打扰您这么久。天晚了，我得回家了。”
尼克勒斯坐在沙发上没动，瘦长的脸藏在烟雾后：“好的，艾里斯。今天和你聊天很愉快。”
艾里斯在店门口戴上头盔，将要推门而出时，他的声音从角落远远传来：“我觉得，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艾里斯，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喝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