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
姜谦是个好孩子，所有认识姜谦的人都这么说。
姜谦出生在秦北高原的一个小山村里，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祖辈们伺候土地都是一把好手，但是在糊弄肚子方面却总是无计可施。贫瘠是对这片土地的确切描述，但是贫困二字却远远不足以描述黄土人的生活处境。饥饿是他们的生活常态，生存是他们挣扎的动力。当然，生存无望时，死亡也不会给他们或者亲人们带来太多感情或者情绪上的波动。在他们看来，当辛苦一年之后，收获的颗粒粮食无法欺骗无底洞似的肚皮时，死亡，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至少在死去以后，就不用在活世受罪；活着，才是辛苦的延续。
姜谦往上四代都是一脉单传（每代都只有一个男子）。姜谦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传奇，因为他的祖辈能在成天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想着娶媳妇，甚至能够娶到媳妇，更甚还能将儿子养大，真的真的很梦幻。而这种梦幻持续四代以后，就只能用传奇来形容了。
姜谦有一位慈祥而严厉的奶奶。她是一位一字不名却异常智慧的女人。她操劳于厨灶院舍、辛苦于烈日田埂、忙碌于鸡羊猪圈，却总是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接人待物有礼而不自卑，说话做事有据而不紊乱。
奶奶最伟大的地方是她坚定甚至于强硬地送一双儿女去上学读书。这在“知识越多越反动”（原话为“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在流传过程中，原意被曲解）的六十年代可谓是特立独行了。在十二三岁就可以成为家里主要劳动力的农村，很少有家庭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学校，因为这意味着在减少劳动力的同时还要负担高额的学费，家庭负担也会成倍增长。即使这样，奶奶在廉价卖了唯一一对随嫁手镯之后坚持让姜谦的爸爸读完了大专。
姜谦的爸爸大专毕业后分配回本乡镇学校（小学、初中、高中合并管理）当了老师，平时在学校教书，周末及节假日则回家伺候土地。姜谦的母亲虽然也上过高中，但却没能吃上公粮，不过她是个吃苦耐劳的能干之人，洗衣做饭、打水种地、照顾老人（姜谦的太爷爷太奶奶）都是一把好手。
虽然日子好过了很多，但姜谦还是着实挨了不少饿，吃了不少苦。他幼时体弱多病，乡里医务室的大夫说是营养不良，缺钙。奶奶心疼孙子，用卖野扁豆根（一种药材，为野扁豆的根部，其形细长，需将其刨出，轻轻砸扁，捋根皮，晒干，方能出售）攒了一年的钱买了一盒钙片给孙子吃。姜谦吃完钙片以后身体方才好了许多。
有一次，姜谦见邻居家果树下有颗掉落的苹果，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传说中苹果味道的诱惑压制住了平时家人的教导，就以不吃就浪费了的想法安慰着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向树下。当他刚刚捡起苹果的时候，一个夹杂着不屑、厌恶以及快意的中年妇女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谁让你偷我家果子了？”
“我没偷!它掉地上了。我只是捡起来”姜谦试图辩解。
“掉地上就是你家的了？你偷东西还有理了？”中年妇女咄咄逼人。
“我……”姜谦像是手里拿了一块烙铁似的将苹果又扔到了树下，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怎么？不说话了？现在的娃怎么这么没廉耻啊！你想吃张嘴说呀，老婶子还能舍不得个破苹果？你这自己拿算哪门子的事儿？……”妇女的嘴里要是能装弹匣，那就没机关枪什么事了。
虽然黄土沟壑里的人家住的都不近，大都隔了一个两个的山头，但是这妇女的嗓门不比乡政府的大喇叭低多少。没多大会儿，妇女边上已经稀稀散散站了四五个人。
“哎呀！多大的事!娃娃小了么，吃个破苹果至于嚷嚷吗？”论辈分，算是姜谦太奶奶的一个六旬老妇劝解着，但是语气里却充满了挑拨，脸上也露出了幸灾乐祸与看热闹的满足。
果然，那妇女不满地叫了起来：“一个破苹果我当然不稀罕，但这是一个苹果的事吗？小时偷针大了偷人，知道不？我不知道他家大人怎么教孩子的，还是个老师呢！”
姜谦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拼命地往头上挤，脸上烫的都快要把天上的烈日烤化了。这时，他看到父亲从山道拐弯处走了出来，心里却又顿时一凉。
姜谦家教其实极严。奶奶以及父母没少教导他做人的道理，爷爷虽然家里不管事，且对姜谦极为疼爱，但是在做人原则上也不会对他稍有妥协。
姜谦觉得空气粘稠的无法呼吸，心底的羞愧、恐惧与倔强像火山一样瞬间爆发了出来，他抬腿便向家的方向跑去。父亲没有像他上次犯错时一样追着他山上山下地跑了好几趟，而是走到那妇女身边低声地说些什么。
姜谦跑回家里，几把扯开盖在地窖口上的干草（谷子杆，炸成捆以便保存，闸成小段后可用作驴或者骡子的饲料骡子），又用力掀开了干草下面的石板，一侧身溜了下去，又扭身用力将石板托着盖在窖口上边。
姜谦蜷缩在黑乎乎的地窖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咚咚跳得就像刚摇起来的手扶拖拉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心里却全是羞愧，以及即将要面对父亲时的茫然无措。紧靠着的土墙冰冷刺骨，土豆、红葱与泥土腐败的气味冲入胸肺，姜谦感觉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是父亲的声音。姜谦知道迟早要出去面对父亲，但是却非常害怕面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
“放心！出来！我不打你。”父亲过了一小会，又说道。
姜谦挪开石板，缓缓爬了出去，低头站在父亲前边，手指无措地搓着衣边。
父亲看着姜谦，静静地，完全没有以前姜谦犯错时的暴怒模样，说了一句“以后不要这样了”，就转身走开。
这件事之后，姜谦的父亲除了教师和农民之外又多了一种职业——果农。姜谦的父亲是自学成才，教材来自于学校图书室里一本关于果树种植、修剪与嫁接的破旧书籍。
没几年，姜谦家院所在的山顶、山坡上便长满了苹果树、梨树、桃树、葡萄树、枣树……姜谦夏秋最喜欢做的事情也从和小伙伴们打土仗（几个小孩分成两拨，各找有利地形，互扔土疙瘩的游戏）变成了躺在果树阴凉下面，翘着二郎腿，一手提溜着葡萄、一手翻着小人书，边看边吃。
姜谦悟性很高，学习能力很强，十来岁的样子，已经跟着父亲把捯饬果树的那一套学了个遍。姜谦知道怎么在冬天的时候修剪果树，挑选合适的混条（指长得又长又直，耗费养分但不会开花结果的杂枝）用塑料薄膜包裹切口放入地窖以便来年嫁接；知道怎么在春天嫁接果树的时候需要将接穗和砧木的形成层（一般为绿色的皮层）对齐；知道怎么在夏天给果树打药的时候怎么调配农药和水的比例；知道怎么在秋天收果子的时候怎么不用剪子就能摘下葡萄。
姜谦的学习能力在考试的时候得到了最直观地体现，当然，抑或是他父母都是高学历地豪华搭配（在秦北农村地当时，父母都是高中及以上学历毕业地，确实很罕见）地原因，姜谦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时所有的期中期末考试永远都是全级第一，甚至绝大多数单科也都是第一。当然，这种传奇般的成绩在他高中去县城读书以后就戛然而止。不过，姜谦在高中学习也算是顶尖的那一拨，只不过从全级第一变成了全级前二十。
姜谦高考时为了稳妥，报考了省内一所高不成低不就的“211”大学的“985”专业。姜谦的大学生活过的极其的放纵与乏味。他每日沉迷于看小说与打游戏。
他的游戏水平烂到惨不忍睹，当时流行的魔兽争霸、澄海3C、CS、跑跑卡丁车、dota他都有玩，但是基本都会被虐的很惨，偶尔能赢一两把，也都是在玩类似dota这种团队合作游戏的时候有大神带他飞。
由于不需竞争，姜谦在看小说方面倒还总能够乐在其中。姜谦从小喜欢阅读，小的时候把父亲的藏书读了个遍，什么鲁迅全集（小说、散文、杂文）、儒林外史、三言三拍、甚至于诗歌选集，都成为了他的消遣之物。高中的时候，学校外边有家书店（其实基本都是武侠小说）可以租书，押金10元，每日五角。姜谦也就是这个时候彻底迷上了金古梁黄，并将他们的著作几乎读了个遍。大学的时候网络小说开始盛行，姜谦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追更一党。大学生活基本都是集体活动，上网包宿当然也不例外。包宿前半夜基本都是在组团打游戏，姜谦被虐得酸爽以后就开始乐哉乐哉地上网看小说。当然不能每天都出去包宿，姜谦从每月紧巴巴地生活费中一点一点地扣出来了四百来块钱买了个MP4。至此，姜谦看小说的技能就无视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而他本人也成为了班级里的一个独特存在——死宅。
在经历了数次补考甚至毕业清考之后，姜谦终于如愿拿到了学位证和毕业证，同时也成为了同学们交口相传的一个传奇——入学时全系高考成绩第一，毕业时全系补考次数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