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姜谦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工程类的企业工作，被分配到滇南普市项目部，成为了一名隧道技术员。
姜谦所在的项目部是在普市市郊租的一座三层小楼。由于人多屋少，项目部就近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小院朴素简陋，屋内电视、网络、冰箱、洗衣机一应具无，墙外则是农家鹅舍鸡棚，以及招蚊引蝇的几条悬挂着的腊肉。姜谦等十来个新入职的员工便自然成为了小院的暂时主人。姜谦与另外两人被分配到了同一宿舍，屋内全部家当便是三张单人板床和一张漆皮斑驳的桌子。姜谦从小住惯了集体宿舍，又能吃苦，进屋后简单收拾了几下，就躺在床上休息，把随遇而安、处事淡然的个性体现个淋漓尽致。
姜谦所在公司共承包了普市绕城建设项目大概三分之一的工程量，其中包括一条隧道、三座桥梁以及20公里长的二级公路。公司将所有工程分成了大小若干的工段，分包给了不同的施工队。姜谦本科专业就是隧道工程，自然便成为了隧道工段的现场技术员。
隧道修建在莲山半山腰，按照惯例，隧道就被命名成了莲山隧道。隧道工地距离山脚公路大概5里左右，施工队用装载机和挖机开山铺路，几日功夫就修出了一条便道。滇南气候温热，潮湿多雨，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是雨季；雨不大，但是一下就淋淋洒洒数日不休。普市山多林茂，山体内部岩石多是泥岩、砂岩和页岩，经雨水一泡，松散酥软。便道本来就是用渣石泥土铺成，再被重载大车来回一压，直接就成了一串泥坑。便道泥泞难走，接送姜谦上下班的小轿车只到山脚。姜谦每天仅从便道跋涉两个来回就得花费两个小时。
隧道施工是24小时不间断的，打眼（在隧道掌子面钻孔，用于爆破）、爆破、出渣（装载机、挖机和大卡配合将爆破以后的碎石渣土运出去）、初支（初期支护：清理完碎渣之后，立工字钢作为支撑骨架，焊接螺纹钢连接工字钢，铺搭钢筋网防止落石，喷射混凝土形成初步加固）作为一个流程，时间差不多也就是24小时。至于仰拱（隧道底部的开挖、支工字钢、焊接钢筋、浇灌混凝土等）、矮边墙（连接仰拱和二衬的隧道边墙底部）、二衬（隧道内部最重要的支护，在初支的基础上铺设防水层、捆绑钢筋、搭建模板、浇灌高强度混凝土，以形成厚度45cm厚的钢筋混凝土衬砌，一半比初支进度慢几十米）则是另外一个流程，根据情况，需要5到7天的周期。
不仅便道泥泞，隧道里面也全是烂泥积水。姜谦第一天上班不清楚状况，结果一双新买的安踏运动鞋直接报废。之后长筒雨靴就成为了姜谦的标准配置，并且按照平均每月一双的频率不断更新。除了长筒雨靴，安全帽也是姜谦，还有所有隧道工人的必备装备。
头戴安全帽是所有道路施工人员必须遵循的规范要求，在很多时候也确实是救命稻草。莲山隧道岩层极差，大部分工段属于五级围岩（规范将隧道围岩分成六级，分别是Ⅰ、Ⅱ、Ⅲ、Ⅳ、Ⅴ、Ⅵ，数字越小的围岩性质越好），爆破之后顶部特别容易形成空洞，易落石渣很难清理干净。所以渣石在工人初支时噼里啪啦往下落也就不是什么新奇事儿了。
除此之外，口罩也是进入隧道必不可少之物。姜谦生性散漫，不喜被约束，穿衣着装也都是怎么宽松舒服怎么来，所以大部分时间进入隧道都不会戴口罩，但是当隧道里刚放完炮或者正在喷射混凝土的时候除外。
莲山隧道爆破使用的是岩石膨化硝铵炸药。岩石膨化硝铵炸药具有储运安全、有毒气体含量少等特点，不过含量再少也是有毒气体，再加上爆破形成的烟雾灰尘，没带口罩的人根本无法入内。喷射混凝土时是隧道里面环境最差的时候。沙砼（tóng，混凝土）混合物与水分别从喷枪枪头的两个喷口中告诉喷出，在空气中混合，然后大部分附着在岩壁以及钢架支护之上，其他小部分则迷弥漫在隧道几乎密闭的空间当中。当3-4支这样的喷枪同时开喷时，隧道里就没人愿意进来了。姜谦不得不进来，他是现场技术员，控制施工进度、检查施工质量是他的本职工作。即使带着口罩，姜谦每次出来，鼻孔里全是又黑又干的脏东西，不过姜谦这个时候也不会在里面多待，做完例行检查以后就会赶紧出来。尤其是和几个工人闲聊时得知，在隧道里干活的，年纪大了以后，十个里面有九个都得了粉尘肺，姜谦入洞检查的积极性立马又降了很多。
姜谦每天上班都会在第一时间入洞检查，有一次忘带了测量的卷尺，就在入洞一半的时候折返去取，就在快走到洞口的时候听到“咚”得一声巨响。姜谦一惊，赶紧又入洞查看，发现五米多高的钢架台车已被砸成一堆废铁，工人们都退到了浇筑了二衬的地段。他们中间躺着一个人，抱着腿痛苦地呻吟着。
“怎么回事？”姜谦着急问道。
几个工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了刚才的情形。原来刚才他们正在初支，一个工人在台车最上面一层右侧焊接钢筋，其他几个则在地面上和中间那层喷灰（喷射混凝土）、铺网，突然感觉安全帽上像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的响动，知道情况不好，就赶紧往外跑。这时，最上面那个工人来不及顺着梯子往下爬，就直接跳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有两个人看见了，就赶紧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还没走几步，洞顶左半拉就塌了下来，把台车砸了个稀巴烂。
姜谦听得暗自心惊，后怕不已。暗想如果他没有中途折返，肯定会沿着没有工人的台车左边梯子爬上去，去量左侧两榀工字钢的间距，刚好赶上这次塌方。要是这样，别说安全帽了，就算姜谦自己是精钢打造，也得交代在这里。
隧道施工并不需要姜谦全程盯着，比如打眼和出渣的时候。这时姜谦就会找一个舒服的地儿，铺一块残破的防水板，躺在上面看小说。舒服的地会根据天气、隧道施工进度和心情的不同而变化，但总归也不会超出砂石堆、矮边墙、工人宿舍和装载机的大铲子这几个地方。姜谦最喜欢矮边墙，领导来了检查工作时不会掉链子；最不喜欢铁皮、石棉瓦搭的工人宿舍，冬冷夏热还特别臭。
姜谦是用手机看小说。大学时买得那个MP4早在姜谦持续不断地折磨下罢了工。刚好这个时候手机市场大变革，国民手机诺基亚跌下神坛，各种智能手机成为新宠。姜谦花了两千多买了一款摩托罗拉地之能手机，屏大、防水、结实，姜谦觉得这款手机就是为自己打造地。
姜谦最近在研究中国道家传统玄学，其实就是周易、六壬、六爻、梅花易数、紫微斗数之类所谓的封建糟糠，有时候为了更好地研究占卜之技，还认真钻研了一番《道德经》《黄帝内经》等传统经典。原因也很简单，姜谦闹书荒了，而周易之类地又很有意思，还非常适合显摆装B。
姜谦在玄学方面悟性很高，虽然在研究易理方面不甚深刻，但是在运用方面却上手很快。没几日，便神秘兮兮地要给别人算命，不过所用地也就是梅花易数和紫微斗数居多。周易六十四卦卜算法步骤太多、太过麻烦。六壬、六爻需要起卦解卦，没有纸笔不好记录，况且还需要查表（姜谦还无法记全每一卦对应地六亲、六神，以及日干支对应地旬空）。梅花易数和紫微斗数则要方便好多。梅花易数起卦方式很多，汉字、数字、日期（农历）、声音等都可用来起卦。紫微斗数则只需要在手机上下载一个APP，输入生辰（阴阳历可以自动转换），即可智能推算出命盘和限流盘，虽然这种起盘方式不被紫微大师们所推荐，但是却刚好适合姜谦这种还没有入门地菜鸟用来显摆。
姜谦很少认真做一件事情，一旦认真起来竟然彻底沉迷其中。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和工作，要么是在理解南怀瑾大师对易理地解读，要么是在钻研各种占卜技巧，要么就是在看和玄学有关地网络小说，甚至为了中国远古神话对道家地影响，把山海经细细研究了一遍。
道路修建工作者是没有周末、节假日、年假、探亲假等等所有法定休沐日的，这是通行全国的惯例，也从来没有听说有谁站出来指责这种严重违反劳动法、侵害劳动者权益的事情。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假期，普市项目部就规定每人每年有20天的集中假期，不过入职未满一年的新员工除外。
临近过年，路和桥所在工段都因为修建进度远超预期而陆陆续续停工，只有隧道工段由于围岩松软的缘故发生了数次小型塌方的缘故还在赶超进度。最终还是工人们通过尥蹶子、磨洋工的方式争取到了3天假期。而姜谦托工人们的福，同样获得了3天假期。
姜谦虽然想家了，但是三天假期也不够他来回折腾，就准备买只烧鸡啃啃、玩两把dota被虐一虐，就当是庆祝过年了，却被另外三个同事拉去打麻将。姜谦虽然也好打麻将，但是水平着实一般，从早上八点到半夜十二点，在被另外三人狠狠地虐了一天，输了600多块钱后，才结束了麻局。
姜谦拖拉着僵硬的身子往宿舍走，看着零散的烟花在远处的夜空中绚烂绽放，心里却有些伤感。他上初中以后就开始寄宿学校，虽然和家人极为亲密，但是也习惯了长时间和家人分离的生活，只是想着今天是除夕之夜，他却第一次没能和父母一块过年，多少有些黯然失落。
普市的城市面积其实很小，人口30万左右，居住着汉族、彝族、哈尼族、傣族、苗族、拉祜族、佤族、白族、傈僳族等民族。由于少数民族众多的缘故，当地人对过年便不会特别看重，加之当地人生活悠闲散漫，睡觉很早。此时正是年节交替之时，电视里也想起了《难忘今宵》这熟悉的旋律，但是大部分人家已经入睡。
姜谦回屋后把身子往床上一扔，将枕头粗暴地塞到麻木昏沉的脑袋下面，也不理会床架嘎吱嘎吱的抗议，迷迷沉沉得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