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视力非常好。在深海昏暗的光线里，海洋生物的视野范围和人类是不同的，何况他们原本就是亚特兰斯底遗民。

布尔当然看见了德拉尼，他对一个陆地人的生死毫不在意。事实上这场海难本来就是以牙还牙的杀戮。他调动元素之力控制着海水，持续不断地吞噬更多的生命。

海洋曾是生命的起源，此刻却因人鱼的愤怒，开启了一场死亡盛宴。

失去意识的人在不断坠落，莫瑞拉和奥格尼斯慢慢上游，越来越靠近海面。

这是莫瑞拉第一次见证陆地人死亡——这些人，外形和后裔一模一样，和人鱼的人形体态也别无二致，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场景让人毛骨悚然。

人的天性里并不存在真正的敬畏生命，他们敬畏的是自身——对其他物种的遭遇冷眼旁观，只有当同类遭遇不幸才能感同身受。

莫瑞拉感到很害怕，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这些人。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下坠，像烛火无声熄灭。他抬起头看着海面，被灯光映的有些灯火辉煌的海面，就像铺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莫瑞拉在不知不觉间远离了父亲。

然后他看见了一团深白色、泛着蓝色的球状物坠落下来。莫瑞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有犹豫就摆动身体游了过去，用鱼尾托住了这个白色的小球。

尾巴上感觉一片绵软，几乎没有重量，他忍不住用手戳了戳。

近距离的情况下他看清了这个白色的“球”——这是个陆地人，非常幼小。由于海水温度过低，他的脸已经冻得发青了，但还是能够看清他长长的、茂密的灰黑色睫毛，在苍白的脸色和雪白毛衣的衬映下，像一把利刃扎进了莫瑞拉的眼睛里。

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似乎真的被扎到了似的，莫瑞拉感觉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

小人鱼不由自主运用出黑鳞鲛人天生的能力，伸出手悬空放于这个小家伙的头顶。无数氤氲着白光的水泡从他身上析出，点亮了周围的海水。

莫瑞拉很投入。他忘记了时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陆地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生命在快速回复。这种生命力像一剂良药，奇异的安抚了周遭死亡带给他的压抑感。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德拉尼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茫然，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黑暗中微弱的光芒，闪烁摇曳，不肯熄灭。

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到面前这个救了自己的生物——身体还散发着微微的珍珠色光晕。

德拉尼下意识想说话，“你……”

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然后呛了一大口水，无法发出后面的音节。咳嗽声惊醒了莫瑞拉，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就要仓皇而逃。

他不能让一个陆地人看见他，从小父亲就如此告诫他。陆地人自私又残忍，并且冷酷无情，一旦被他们发现，等待人鱼的将是无情无尽的捉捕和研究。被注射各种试验制剂、被抽取体内物质，甚至被肢解。

一条人鱼，如果不幸落到陆地人手里，就意味着百分之百的死亡。所以无论何时都要远离陆地人，不能被他们发现踪迹。

然而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德拉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情急之下猛地拉住莫瑞拉的手，急切地想问他是谁，却忘了自己身在水中，又被呛了一口水。

莫瑞拉被拉住左手，仿佛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一样，浑身一个机灵，立刻甩了一下胳膊，覆着蹼膜的小手轻易就从德拉尼手中挣脱而出。他不假思索地摆动鱼尾转身，向海底深处游去，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是他转身前留下的唯一印象。

德拉尼又呛了两口水，短小的四肢在水里胡乱划拉着。冰冷的海水环绕着他，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扑腾了几下就难受得动不了，脑袋也昏沉沉的。

他感觉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又开始下沉。

另一边，莫瑞拉很懊恼。他没想到这个陆地人居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嘿，这可是他的左手！对后裔来说，左手是力量施放的媒介，被其他人触碰可能会导致感应紊乱，后果非常严重。除此之外，左手掌心还是极其个人和私密的地方，随意触碰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莫瑞拉惶恐不安地向身后瞄了一眼，生怕父亲注意到这一幕。他懊恼不已，又突然想起那个小小的陆地人可能会死——刚刚虽然自己救了他，可那里离海面足有上百英尺，他还是会死的。

“他本来就要死了！不是我害死他的！”莫瑞拉气急败坏的小声嘀咕，努力说服自己那与他无关。

尽管德拉尼还没完全昏迷，却也没好到哪去。他的意识昏昏沉沉，只能任凭自己下沉。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珍珠色光芒从黑暗的海底冲了上来，划过他几乎阖上的眼皮。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思考，只是迟钝地觉得，可能是刚才那个奇怪的人救了他——再一次的。

……他是去而复返了吗。

德拉尼疲惫极了，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发出无意识地喃喃，“唐遇……我…的名，名……字。”

说完以后，他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任由自己放松地昏过去了。

我会得救的，他想。那个奇怪的人来了，他会救我的。